第80節(jié)
一道殘陽如血,半頃紅粉染碧。 數(shù)十白衣人無聲的忙碌著。斷肢殘軀迅速被堆積在一起,淡青色的火焰燃起,頃刻便是焦炭。幾掌劈下,深坑立現(xiàn),面無表情的將尸骸拂下,又是幾掌,便只見新鮮的泥土痕跡。 又有兩人兔起鶻落,手中厚厚的紅毯翻卷過來,壓在了泥土之上。 一行白衣美婢懷抱香爐,自紅毯娉婷走過,空氣中讓人欲嘔的奇異焦味馬上被亙長悠遠(yuǎn)的異香壓下。 云無常皺著眉,面無表情道:“這般行走,何時(shí)才能到盛京?” 段開陽笑笑,目光追隨著一朵離枝的杏花,幾翻幾落,最終落到他靴前,眼里有奇異的憐憫,淡淡嘆著,“你若是著急,便去與師父說吧?!?/br> 他微微揚(yáng)起頭,睫毛纖長,側(cè)面美好,肌膚若冰雪一般,手?jǐn)n在袖中,意興疏懶。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誰也無法相信,這樣謫仙氣質(zhì)的人剛剛結(jié)束了數(shù)十條人命。 大師兄的心事他越來越猜不透了,云無常黑著臉??粗撬钠ヌ焐窖劼獠竭^來,正中的輿輦上走龍紋,下繡祥瑞,琴音裊裊,清歌繚繞。心中躊躇一番,此番上京,前世難料,師父應(yīng)該不會痛下狠手,剛想邁步過去—— 清亮的鳴叫突然從天空傳來。 兩只鵲鴝翹著長尾在花海上方斜斜掠過一圈,鳴聲輕快?;êV袇s是瞬時(shí)悄無聲息。 鳥叫三短一長,細(xì)細(xì)聽來,仿若有問答之意。 云無常心中慢慢數(shù)著,兩遍之后,手掌一轉(zhuǎn),手心已滑進(jìn)一粒珠子,正待發(fā)力,花海之中忽然騰起一道身形。 段開陽雙臂一展,不見如何作勢,身子已在空中連拔三次,長袖一卷,鵲鴝已被他圈進(jìn)袖中。 雪域傳訊,往往不借人手。雪域四代之主歐陽云天狂追武林第一美人風(fēng)細(xì)細(xì)時(shí),便偏愛借鳥傳訊,王母有心,青鳥殷勤。只是這等鳥獸之技,極是耗神耗力,至今雪山之上,精通此技之人,不過兩三人。 段開陽身形一穩(wěn),便有一白衣美婢燃起一根陳年積香,掙扎的鳥立時(shí)溫順下來,紅爪攀住段開陽的手背,輕輕“啁啾”了一聲。 段開陽嘴里打了長長的唿哨。 鳥鳴聲立刻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啁啁啾啾,似喁喁私語。 段開陽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拂袖揮走湊上來的云無常,徑直去了正中車輦。 云無常正欲跟上,一白衣人匆匆而來,“二少,乾隊(duì)遇襲。” 云無常長眉一挑,重重的哼了一聲,“不知死活?!彼闹袩┰?,將焚燒的香爐一腳踢開,人直直的沖向前方。 自雪山下來,他們不掩行跡,已遇襲不下三十次,俱是無門無派,性情堅(jiān)忍的死士。這幾日,偷襲之人突然銷聲匿跡,師父的排場也大大小了許多,幾乎稱得上星夜兼程。沒料到,近了盛京,蟲子竟又多了起來。 看那死士舍身撲了過來,長劍透胸而過,似是一點(diǎn)痛楚也沒有,猶自用烏黑的指甲向他臉上劃來。云無常沉著臉,飛起一腳,將他遠(yuǎn)遠(yuǎn)的踹開。 段開陽不知何時(shí)閃身到他身后,靜靜開口,“情況如何?” 云無?;厣硗?,臉上幾滴紫黑的血滴,殺的興起,瞳孔幽幽冒光,齜出一口白牙,“很不錯(cuò)。” 純粹的殺人工具,沒有絲毫的痛楚,只要你不把他的腦袋擰下來,攻擊無休止。 他身上有濃烈的血腥味,段開陽不動聲色的向后飄了一步,看著場中逐漸膠著的戰(zhàn)局。 白衣人一道漂亮的劍花,黑衣人手臂齊肘而斷,白衣人馬上駭然,黑衣人獰笑著,白茬茬的殘骨狠狠捅進(jìn)他的腹中。 段開陽饒有興趣的看著,說道:“倒真是不錯(cuò)。難得沒了痛覺,身手還可以如此敏捷。”又不動聲色的后退了一步,“師弟便在此地好好玩,師兄與師父要先行一步?!?/br> 話音未落,身子已斜斜掠出一丈,堪堪避過云無常探過來的指掌,袍袖一揮,撲過來的黑衣人眼珠上赫然多了兩根細(xì)小的銀針,他笑著足尖在樹干上輕輕一點(diǎn),一襲白衣便如明月一般,在山嵐水霧間冉冉升起,“師弟,京城見。” 與此同時(shí),空氣中突然傳出奇異的嘯聲,嘯聲越來越強(qiáng),空氣似乎被大力撕開,連發(fā)絲都微微扭曲。 一顆淡藍(lán)色的星芒大如牛首,搖曳著從花海上方呼嘯而過,只一瞬,便似到了天際。 一聲輕笑從半空飄落,“......怎么這般急......” 白衣翩躚,流云一般追了下去。 云無常暴跳如雷,黑衣人卻如潮水一般纏了上來。 花海之中,黏稠的鮮血慢慢滲入泥土,濃重的血腥漸漸壓過了花香,接連的慘叫聲中夾雜著連聲咒罵。 南府私軍之中勢力最大的便屬川蜀道李蕭海手里的李家軍,皇上重用南府軍,李蕭海自然人人奉承,他為人陰鷙,旁人難以揣其心事,李家的太子爺便在京城混得風(fēng)生水起。 這一日,被人邀了去德福樓喝酒。席間掌柜的女兒被他瞄上了,便免不了拉拉扯扯之事。 小女兒剛過十二歲,哭哭啼啼,掌柜的臉色煞白,跪地磕頭,正熱鬧之時(shí),便有人掀了桌子。 南府私軍大量進(jìn)京,趾高氣揚(yáng),自然有人憤憤不平,這掀桌子的便是左千吾衛(wèi)的副都統(tǒng)簫青城。簫青城也算蕭家的旁支,其父是左諫議大夫簫崎,在京城中也算少年新貴。與他同桌之人都是左千吾衛(wèi)中人。 他們悶不做聲沖進(jìn)來,乒乒乓乓就打了李太子一頓,嚷嚷著調(diào)戲良家婦女,要將人扭送到府衙。 陪李太子喝酒的一人見勢不妙,悄悄溜了出去,不一會兒就來了大量南府軍,將德福樓團(tuán)團(tuán)包圍。 步擎天入獄,左千吾衛(wèi)由禮親王皇甫朔兼著,老爺子年過花甲,脾氣依舊火爆,最是護(hù)短。聞言翻著白眼,沖著屬下重重的哼了一聲。 于是德福樓外便又多了一支盔甲鮮明的隊(duì)伍。南府軍本來已經(jīng)膽怯了的,卻不知誰扯著嗓子嚎了一聲,“公子被他們打死啦!”一個(gè)身形拎著刀就沖左千吾衛(wèi)動了手。 混戰(zhàn)! 德福樓是百年老店,開在天支街上,距離朱雀大街半里之遙,這一混戰(zhàn),一條街被封,街上行人奔走逃避,混亂不堪。 這其中便有一輛紫廂四駕的平頂馬車靜靜的拐進(jìn)了臨近的店鋪。 這一場混亂,在有心人的撩撥下,整整持續(xù)了兩個(gè)時(shí)辰。 皇甫覺慢慢轉(zhuǎn)著手中的戒子,鳳眸似笑非笑的掃了一眼底下跪著的兩個(gè)人。 李太子已經(jīng)被打得鼻青臉腫,捧著豁了牙的嘴嘶嘶抽著涼氣:簫青城面上仍有不忿之色,跪的很硬氣。 皇甫覺含笑將視線轉(zhuǎn)向李蕭海和晏宴紫,說道:“兩位愛卿怎么看?” 李蕭海臉色鐵青,撩袍跪倒,“臣教子無方,請皇上降罪!” 晏宴紫緊跟著說:“皇上,此事頗有蹊蹺,伯清初到京城,,恐怕收了有心人的誘導(dǎo),欲引起軍中黨系之爭,應(yīng)當(dāng)詳查?!?/br> 皇甫覺慢吞吞的看了晏宴紫一眼,懶洋洋的考回椅背,“燕卿說的也是。若是引起兩軍嘩變,倒是大事。蕭海怎么看?” 李蕭海沉聲說道:“臣進(jìn)京之前,已下嚴(yán)令:與禁軍生隙者,斬。若這不肖子真蓄意生事,臣便沒有這個(gè)兒子!” 皇甫覺手指扣扣書案,“此事便交給大理寺詳查,燕卿與李卿同去觀案。這半日,朕也乏了,跪安吧?!?/br> 皇甫覺手里慢慢轉(zhuǎn)著雙耳白玉杯,垂下的眼瞼內(nèi)眸光莫測,半晌才慢慢開口,“皇后安置好了嗎?” 海桂輕聲答道:“全都安頓好了,醉花陰地方小,東西安頓的滿滿的,很有人氣兒。奴才看著皇后娘娘的氣色不錯(cuò),剛到的時(shí)候還讓人扶著看了好一陣兒彩蝶。” 醉花陰在上苑的西北角,論距離倒是離九州清晏殿最遠(yuǎn)。里面一應(yīng)器皿都是皇上親自過問的,院里建了一個(gè)花房,里面養(yǎng)了各地搜羅來的奇種異蝶,煞是好看。 “皇上可要去瞧瞧?” 皇甫覺手中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嘴角揚(yáng)起譏誚的弧度,“下去吧?!?/br> 他重重的靠向椅背,眼瞼下有淡淡的青色,臉隱在重重簾幕的影影下,漸漸透露出幾許陰郁冷漠。 她不會想見他。 不論如何,她還在,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燕脂回宮了,柳柳也回來了,親們,你們還在不在? ☆、110母子 她不會想見他。 不論如何,她還在,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為了這兒,付出點(diǎn)代價(jià)也是值得的。 “朕來跟母后請安,母后身子可是好些?”皇甫覺坐在臨炕的漆桌旁,他笑語晏晏,燭光卻映不進(jìn)他的眼底。 半晌,雨過天青的帳子后才傳出太后略顯冷漠的聲音,“煩勞皇上惦記,哀家一時(shí)還是無妨的?!?/br> 皇甫覺唇角一挑,慢慢說道:“母后無事,兒子便安心了。只是有一事,兒子卻是不明白,母后這病可是由心事而起?” 悶咳之后便是幾分冷笑,太后的聲音便有幾分起伏,“哀家還活一日,便不容穢亂宮闈,辱先祖顏面之事?!?/br> 皇甫覺笑笑,“母后果然大義。燕脂的身體回宮必是死局,燕家迫朕,只不過想讓朕徹底放手。朕本來還猜,母后附和燕家是為了燕脂肚子里的孩子還是莊惠壽禧崇祺皇太后,卻不曾想母后還是看重顏面多些。” 一時(shí)間,帳子里只余粗重的呼吸聲。 皇甫覺含笑而坐,手中茶杯蓋慢慢刮著飄浮的茶葉。 良久,才傳出太后略顯疲憊的聲音,“皇上的心大了,哀家也老了,皇上請回吧。哀家只盼祖宗的基業(yè)莫要?dú)г诨噬仙砩媳愫?。?/br> 皇甫覺“啪”的一下蓋上杯蓋,收了笑意,“母后如此心灰意冷,可是因?yàn)槭Я艘勒??莫非母后的尸人無一生還?” 帳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帷帳拉開,太后正裝坐在床上,面色枯黃,雙眼滿是怒意,直逼皇甫覺,“無論皇上如何不恥,皇上身上流的始終是皇甫家的血,這江山始終是皇甫家的江山?!?/br> “啪啪”清脆的掌擊聲。 皇甫覺交疊著長腿,眼角慢慢挑起,拉長了語調(diào),“母后總是英明的。只是此時(shí)王家已到,晏宴紫又與朕離心,沒有了尸人,母后可拿什么來替朕權(quán)衡呢?” 太后緊繃著臉,線條冷酷,“哀家的底細(xì)皇上自然清楚,皇上的心思哀家也明白。只要你們兄弟和睦,祖宗的江山自然千秋萬代。” 皇甫覺一笑,“說起來朕的十二弟一向懂事,今日他已上了折子請去東南監(jiān)軍,朕尚在考慮?!?/br> 有一刻太后近乎兇狠的盯著皇甫覺,半晌才慢慢垂下眼瞼,“莫非皇上羽翼已豐,便忘了當(dāng)日在先帝靈前發(fā)的誓言么?” 皇甫覺慢吞吞說道:“朕自是記得的,只要母后不再惦記朕的孩子?!彼酒鹕韥恚Z氣輕柔,眼底卻是森冷無情,“燕脂無事,十二弟自然無虞?!?/br> 他仔仔細(xì)細(xì)的看了一眼太后的臉色,嘆道:“母后的身子有恙,還是早點(diǎn)歇息吧?!?/br> 他施施然轉(zhuǎn)身,將茶水潑灑在狻猊香爐里,“母后不會夜夜夢魘,何需安息香呢?” 皇甫覺微笑著出了延禧宮,身后砰的一下琉璃粉碎的聲音也只是讓他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月光下,這笑意猙獰。 燕脂回到皇宮之后,氣色果真奇跡般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好起來。玲瓏喜極而泣之后,在她住的耳房供了一座觀音,暗暗許下終生茹素的誓言。每天只仔細(xì)的伺候燕脂,決口不提皇甫覺半字。 醉花陰并不安靜,漱玉帶人在院子里扎了秋千,每日總有活潑的宮人踢毽子蕩秋千,雪球不能近寢宮,玲瓏為它找了個(gè)伴,又養(yǎng)了幾只神氣活現(xiàn)的紅腹錦雞,院子里整日雞飛狗跳,著實(shí)有幾分煙火氣。 醉花陰里俱是未央宮中的老人,每個(gè)人看上去都忙忙碌碌,笑容洋溢。只是這院中從來不曾多出一個(gè)外來之人。 燕脂若是清醒時(shí),也便陪著她們微笑。 她臉上的死灰色漸漸褪去,肌膚逐漸瑩潤起來?;貙m之后,方御醫(yī)便不見了,取代他的是李蕭海從嶺南帶來的神醫(yī)。 年過花甲的老人古板嚴(yán)肅,行診小心謹(jǐn)慎。五月中旬時(shí),面上第一次流露出微笑。 “恭喜娘娘,您的胎相已穩(wěn)?!?/br> 彼時(shí)院里的合歡樹已開的大朵大朵,燦若云霞。黃鸝在繁盛的枝葉間婉轉(zhuǎn)啼叫。他面前的女子清兮婉揚(yáng),笑容卻含著如許心事。 她淡淡笑著,“有勞白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