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箕和小易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順著一旁的梯子往上，寬厚的梁木，琉璃瓦上，依偎著兩個身影。

    顧九依偎在寡月的懷里，從這里高高的屋頂上，可以看到不遠(yuǎn)處的院落，已過子夜，院落的各個房舍里都熄了燈，只有個別的地方還傳來一絲燈燭的微光……

    “冷嗎？”少年溫和的問道，一面將顧九的斗篷攏了攏。

    女子沒有作答，而是指著一處燈火通明處，問道：“那里是？”

    少年順著顧九指著的方向望去，眉頭微蹙一瞬，道：“是祠堂。”

    顧九“哦”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這么晚了也只有祠堂的燈火才燃著。

    陰寡月?lián)е櫨诺母觳矂恿藙拥溃骸熬艃骸悴皇钦f有故事要講給我聽的嗎？”

    顧九這才將目光收回，她望向寡月，想了想，她方才高興的時候似乎是這樣說過的……

    “……”顧九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才道：“我知道出了玉門關(guān)一路向西走，可以見到大漠，大漠里頭有歷史上消失的古城什么樓蘭，大宛，烏孫都在那里……”

    “難道九兒去過那些地方？”少年摟著顧九的手臂又搖了搖，這一搖顧九有些頭暈，本是坐在這高處就她就有些不安，被他這樣摟著倒好，這一搖起來顧九又有些心慌，又有些甜蜜……

    她緩了一會兒，也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是……去過吧……”

    “九兒什么意思？”寡月柔聲問道，只是凝著顧九的目光變得有些復(fù)雜了。

    顧九突然很認(rèn)真的望向陰寡月，道：“我如果說……如果說……我的靈魂游歷過一個很神奇的世界……你，相信嗎？”

    顧九終究是無法給他解釋那些玄乎其玄的東西，她不知道若是說身體換了靈魂，估計(jì)很多人都無法接受，她想慢慢地讓他適應(yīng)，讓他理解，再告訴他……

    她凝著寡月，想將他此刻的神情不漏分毫的盡收眼底，可是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復(fù)雜了許多，不僅復(fù)雜而且還帶著可見的疑慮……

    “呃，換句話說吧，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游歷了一個世界，知道很多和這個世界不一樣的東西……比方我知道西邊唐玄奘去的地方，還有西邊的大漠里有一個城池叫敦煌，也不知道你們這個朝代那里該叫什么……漫天黃沙之中，那里是絲綢之路必經(jīng)的城池，也許應(yīng)該就是如今西涼的范圍內(nèi)……走過敦煌，再往西，一直走，一直走，可以抵達(dá)漢朝史書記載的安息，安息以西就是大秦……那里的人有的是栗色的長發(fā)，有的是金色的頭發(fā)，那里的男子身形魁梧，是上好的獵手，或者武者……那里的女郎生得豐滿，一雙碧綠的大眼睛，迷人的紅唇，踏著異地歡快的旋律，她們可以在街頭同英俊的少年一起舞蹈，或許是金風(fēng)玉露，一夜夫妻，或許是從此到老，相扶一生，誰知道呢？”

    顧九說完一長串的話再凝視寡月時，卻發(fā)現(xiàn)他一臉的意猶未盡。

    顧九的故事里講著他全然不知的世界，他所學(xué)的知識里完全沒有觸及到的地方。

    栗色和金色的頭發(fā)？真是難以想象啊。

    寡月在腦海里想象著……

    顧九沒有想到她隨便瞎講一個故事，這人都能聽得這么認(rèn)真，她眉頭一皺，想戲弄一下他，湊近了些兒道：“你莫非是在想那生得豐滿的女郎？”

    寡月愣了一瞬，回過神來，明白了顧九的意思，他臉紅了，開口急切地想解釋什么，卻又不知道他該解釋什么？他沒有想，為何要極力的去辯解？那豈不是越描越黑了？

    顧九見他神情同吃癟一樣，不由的笑了。

    見顧九笑了，他便是會意過來，顧九在戲弄他……

    “九兒！”

    他真想掐她的小鼻子，或者掐她的小臉蛋，再或者直接學(xué)殷叔小時候?qū)Υ詺獾乃粯?，打她的小屁股…?/br>
    他凝著顫笑不止的顧九，緩緩地唇角一勾，似乎想到，以后，他的孩子會不會同顧九一樣頑皮？

    若是有一個女兒，一個像顧九一樣的女兒該多好？那肯定是最美麗的女孩，也許還是平凡一點(diǎn)好，將來能嫁給一個珍愛他的男子就好……

    末了，他又搖搖頭。還是男孩子吧……

    他還沒能繼續(xù)想下去，就聽到顧九一摟他的脖子道：“你在想什么？……”

    月光之下寡月的臉更紅了些兒，半晌，他低下頭，纖長的睫羽輕顫，支支吾吾地道：“想生孩子?！?/br>
    此語一出顧九愣了半天，如臨雷擊的模樣，等她回過神來卻是大笑不止。

    “九兒！你，你……”寡月又羞又臊，你了半天，最終卻成了：“你別亂動，小心摔下去了！”

    顧九揉了揉肚子，看著他臉爆紅無比的樣子，她還以為他忘記羞臊是啥東西了呢，原來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那你想生男孩還是女孩??？”顧九是大笑問著的，那訕笑聲估計(jì)園子里頭的衛(wèi)箕和小易都聽得一清二楚……

    寡月一面摟緊她不讓她亂動摔下去，一面去捂她的小嘴，要她小些聲音。

    顧九卻是一個勁兒的笑問著，不問到他回答誓不罷休。

    寡月逼于無奈只好紅著臉用小貓般的輕聲細(xì)語答道：“本來想要一個像九兒一樣的女孩的……可是后來想想，還是要男孩子吧……”

    顧九愣住了，臉上的笑容也似僵住了。

    見她不說話了，寡月偏過guntang的臉頰望向顧九，道：“怎么了？”

    顧九失神的搖搖頭，末了，又猛地偏頭望向他問道：“你很想要孩子？不……不是，是很想要男孩嗎？”

    寡月初時不明白顧九為何會這般問，再想想，他說要男孩，莫非顧九以為他重男輕女？

    寡月?lián)u搖頭，捧著顧九的面，小心翼翼。

    “不是……”驀地少年低下頭，“若是日后我不在了……男孩子好護(hù)著九兒……”

    至少有一個男孩子的家庭，不會讓顧九受到欺負(fù)。

    若是帶著女兒活在這個世上，走到哪里都不會好過……

    便是男孩子，靳公府也少不了關(guān)注。

    顧九怔在當(dāng)場，她深凝著寡月，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很不好，她似乎辜負(fù)了這個人的深情，她怎么可以認(rèn)為他還是哪個深受封建禮教影響的他？

    他是處處都為了她著想的……

    她將小臉深埋在他的懷中，這一刻，寡月更加不知所措。

    他的心快速的跳動著，望著遠(yuǎn)方祠堂的燈火，有些轉(zhuǎn)移話題的說道：“九兒……祖父說年后與我去江南提親?！?/br>
    懷中的顧九動了一下。

    提親，便是去華胥樓提親？

    末了，顧九抬起頭來道：“慕華胥回來了？”

    她瞧見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

    還真的回來了？為什么她不知道呢？

    “什么時候的事情？”顧九狐疑地皺起眉說道，“為什么……”

    顧九頓然止住了。

    卻見少年接著說道：“九兒是問，為什么我知道吧？”

    顧九眉頭一松，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前些日子鄭子衿去江南結(jié)算了幾個酒坊的銀子，那時候鄭子衿也沒有告訴我……”

    寡月手撫著她的側(cè)臉，沉聲道：“夜風(fēng)回來了，他去了一趟江南，是他帶來的消息。也許……之前子衿沒有得到消息。”

    顧九點(diǎn)點(diǎn)頭，卻有些失神地說道：“可是……他為什么不通信？我來時給袁捷留過信的……”

    寡月陡然間想起，那夜夜風(fēng)帶來的消息，慕華胥的人出現(xiàn)在臨安，每當(dāng)他想起這一點(diǎn)就覺得含入骨髓。

    是南衣信錯了人，他也信錯了人嗎？

    末了，寡月?lián)u搖頭，不會……

    他還愿意信著慕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慕七他也有吧。

    “你怎么了？”見寡月的神情有些凝重，似乎是在想什么十分棘手又要緊的問題，顧九才不禁這般問道。

    寡月回過神來，搖搖頭，他不想讓顧九與他一樣陷入這樣的困惑之中。

    “不是，我只是……只是在想年后同靳公一起去提親的時候，會不會很唐突，畢竟他不知情。”

    陰寡月真心想說謊的時候，目光雖會閃躲，但是臉頰會紅，而且他的右眉會壓的比左眉要低。

    顧九知道寡月這一點(diǎn)，所以當(dāng)寡月說完的時候，一時間忘記了回答，她心中疑惑，關(guān)于慕七的事情……他究竟想要隱瞞什么？

    她仔細(xì)凝著他的臉，探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怕這人苦心隱瞞，發(fā)現(xiàn)的端倪，便搖搖頭安慰道：“不會的……慕華胥他這樣同我說過的，雖然也許是玩笑話，但是迫于形勢吧，我還是用了這招。”

    末了，她笑了笑，她知道寡月不會說謊，他只是心中有事，她能體諒。

    寡月訝了一下，早知道那慕華胥“覬覦”他的九兒，便是將早早九兒的討過去認(rèn)了meimei。

    “嗯……”寡月點(diǎn)點(diǎn)頭，這年后的江南之行，他是否該一問慕華胥？想到這里，他鳳眸一沉。

    末了，他游離的目望向天際，似是長嘆了一聲。

    “十九了……”

    是的，十九了，明年便要行冠禮了……

    顧九能感受到，他的悲傷語氣，十九年，他還是沒有向父輩們的冤案們靠近一步。

    前朝，仍是一團(tuán)迷霧。

    半晌，似風(fēng)卷殘?jiān)?，山河破碎，風(fēng)流盡，雨打風(fēng)吹……

    那游離的目，沉郁凄迷不復(fù)，似是瞥見這黑夜之中唯一的光亮處，他鳳眸一轉(zhuǎn)清明。

    半晌，他偏頭朝顧九柔聲道：“九兒，坐了好久，風(fēng)很大，不如早些下去歇息吧？”

    顧九點(diǎn)點(diǎn)頭，她好舍不得今夜的星空……

    似乎是第一次，今夜無雪。但愿大雪初霽，海晏河清。

    從房頂下來，坐在石階上的打盹的衛(wèi)箕和小易二人都醒了過來。

    “爺……”小易喚了聲，一拍額頭道，“我去準(zhǔn)備熱水。”

    “我也去?！毙l(wèi)箕忙說道，跟著小易離去。

    ·

    寡月睡在外頭，顧九睡在里頭，二人一人一條厚棉被，身旁兩米開外，火爐里的爐火燃燒著，微弱的光影之中，寡月凝視著顧九恬靜如嬰孩一般的睡顏，修長的手顫顫地滑過顧九的鼻梁，又落在顧九殷紅的唇上……

    他的心狂跳著，沒有想到，十幾年被冤屈與仇恨壓抑得喘息不得的胸腔，那顆早已見慣風(fēng)月，受盡世間冷漠與疏離的心臟，十多年后，還能這般劇烈的搏動著。生命，原來還有許多的期待……

    他俯身，在女子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無情無緒，只是最純潔，最本初的傾慕與感謝……

    感謝際遇，也感謝自己一時的自私情緒，想留她在身邊，一起沉浮。

    他不是天上的月，他是同她一起落入凡塵的星子。

    ·

    稟德十四年，臘月十二。

    一場大雪，長安城，銀裝素裹，城門巍峨，新來的守城士兵們凍得面頰通紅，卻不敢吱一聲。原因是如今的長安四城門都?xì)w由慕營葉將軍的管轄，夜風(fēng)治軍以嚴(yán)格著稱，不過倒也不是不近人情的那種嚴(yán)格，聽說孤營的黑袍將軍，那才叫一個冷漠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