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能確切預(yù)知往后的事，忐忑是必然不會(huì)少的。

    “雁雁。”阿這轉(zhuǎn)身跟她說道，“你在我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小，最有可能看見那得勝之日。所以你要是還記得阿這jiejie，記得來上香告知我，好讓我安心長眠?！?/br>
    宋晴一聽，用力啐了她一口，“胡說什么，雁雁才小我們多少?！?/br>
    阿這無辜道，“對(duì)姑娘來說，差了十歲已是很要命的了。”

    旁人紛紛拿書怒砸她，阿這便和她們鬧作一團(tuán)。柳雁捧著臉看她們鬧騰，才覺如此才像她們女班。

    離過年還有五天，圣上頒布詔令——女子以賢德為重，相夫教子為責(zé)，男女同行傷風(fēng)敗俗，故而廢除女官制。在朝女官賞銀千兩不等，貶為庶民，不能再入仕途。國子監(jiān)、書院、私塾等遣散女學(xué)生，不可入學(xué)。

    柳雁一大早起來就聽見這詔令，氣得怒罵，“什么狗屁皇令！”

    管嬤嬤急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見，要招惹殺身之禍的?！?/br>
    柳雁又氣又惱，挪開嬤嬤的手，咬牙不語，心里罵了個(gè)遍。

    李墨荷就知道她會(huì)鬧脾氣，早就過來了。柳雁見了她，當(dāng)即從床上坐起身，“娘，爹爹他能奏請(qǐng)圣上收回成命么？”

    在臘月時(shí)，她便求過父親。柳定義也確實(shí)去跟圣上提過，只是都被圣上打發(fā)回來。如今去求，也明知是沒結(jié)果的。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徒勞回家，做個(gè)繡花待嫁的姑娘。

    李墨荷嘆氣，安慰道，“你爹爹也無法，所以才讓我過來看看你。只是學(xué)識(shí)是自己的，你若學(xué)了便有用?！?/br>
    “可是不能入朝為官了呀。”柳雁恨恨道，“若是一開始便不能為官倒還好，可我有了這期盼，卻被潑了一腦袋冷水，不能不恨?！?/br>
    心中煩悶非常，終于還是去穿鞋洗漱。趁著詔令明日生效，今日她一定得去去書院。女班上的jiejie都已是芳齡年紀(jì)，要出門一次不易，日后要那樣齊整相聚著實(shí)不易。

    到了書院，門前馬車已少了許多，一路進(jìn)去，少見姑娘。無論是小姑娘亦或是大姑娘，都沒見著幾個(gè)。

    她急急跑到女班，到了門口才停步，氣喘不停。一見里頭的人，竟都在了。算上她，共十個(gè)姑娘，一個(gè)不少。

    坐在案前的冷玉瞧了她一眼，手中書卷微翻，淡聲，“無故晚到，抄兩遍‘克己’篇?！?/br>
    柳雁鼻子驀地一酸，“嗯?！?/br>
    她提步要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冷玉又道，“你坐前頭吧。”

    后頭的姑娘紛紛笑道“雁雁快去坐”“今日可要好好聽講”“這回可以和先生好好舌戰(zhàn)一場了”……

    柳雁愣了愣，最前頭的姑娘已將位置往后挪。不多片刻滿堂寂靜，都往她瞧。柳雁囁嚅道，“可先生不是說這于他人不公，讓學(xué)生不要倚小賣小么？”

    冷玉說道，“不問他人意愿便將你安插前頭，才叫不公。去坐吧，今日她們都許你倚小賣小。”

    柳雁心中動(dòng)容，朝滿堂人行了個(gè)大禮，這才坐在她期盼已久，第一回坐，也是最后一回的位置上。

    冷玉看了一眼眾人，默然稍許，字字鏗鏘，“白晝一過，今日不復(fù)，但并非明日復(fù)明日，心中有所想、有所求，定有一日，能再重聚此處?！?/br>
    滿懷悲壯的話落下，已聞啜泣聲?？蘼曉桨l(fā)的大，連冷玉也濕了眼，幾乎不忍再待。

    柳雁緊握雙拳，忍著心中翻涌的波瀾。終有一日，她們要?jiǎng)P旋而歸！

    因太后仙逝，圣上下令不許張燈結(jié)彩，舉國哀悼。故而已到大年三十，街道不見半點(diǎn)紅色，同白雪哀融，寂如死城。

    圣上禁令猶在，一時(shí)女先生也難找，生怕形勢再變，連累自身，因此都待于家中，無人敢聘請(qǐng)，亦無人敢應(yīng)聘。

    柳雁尋不到先生，便自己拿書看?？匆姴欢模腿フ宜膵饐?。方青學(xué)識(shí)向來不錯(cuò)，她問得難，答起來倒不太費(fèi)勁。偶有問題難解，便問柳定澤，定能知曉答案。

    柳定澤今日歸來，進(jìn)門就見方青背身而向，低頭凝神，連他進(jìn)來也不知。輕步上前，猛地伸手將她抱住。好在方青是個(gè)鎮(zhèn)定之人，只是稍擰眉頭，拍拍他的手背，“四郎別鬧?！?/br>
    “若是別的姑娘，該嬌羞地叫一聲然后往男子懷里躲吧?！绷蓪⒌首优驳剿慌裕首訋缀醵寂鲈谝粔K，才坐下，右手肘撐在桌上，以掌托臉，歪著腦袋看她。

    方青看著他問道，“你當(dāng)真要看我如何嬌羞么？”

    柳定澤想了想，眨眼，“好像現(xiàn)在不見也不要緊，等會(huì)就能看見了?！?/br>
    方青只想了片刻就明白過來，面上一紅，拍了他一掌，“不許說這種下流話?！?/br>
    柳定澤立刻捉住她的手，不肯松開了，笑顏已開，直直看著她，“果然還是自家媳婦好看，那些鶯鶯燕燕可有什么好的?！?/br>
    方青瞧他，“你那幫狐朋狗友又邀你去喝花酒？”

    “是啊，那酒樓的菜著實(shí)不錯(cuò)，吃得正高興，可喝了一半的酒就見一堆姑娘進(jìn)來?！绷商Я颂渥?，“撲了我一身脂粉，嚇得我趕緊跑回來，可惜了那一桌好酒好菜?！?/br>
    方青也聞到淡淡香味，“少同他們往來吧。你現(xiàn)今腦子靈活了，得去找點(diǎn)事做，否則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紈绔子弟?！?/br>
    柳定澤問道，“青青想我做什么？”

    “為官吧，柳家是大世家，總不能一直仰仗柳家威嚴(yán)。自個(gè)出息了，方是最有用的?！?/br>
    柳定澤點(diǎn)頭，“那就為官吧，明天我去找二哥，讓他舉薦?！?/br>
    方青頓了頓，“不考科舉么？”

    柳定澤笑道，“有捷徑可走，為何要費(fèi)那苦功夫。科舉已過，還得等幾年。我并非無才，何必等？倒不如這個(gè)來得快些，省了功夫?！?/br>
    方青抿了抿唇，沒有多議。從旁入仕的人并不少，他確實(shí)有才華，興許……也沒什么錯(cuò)。

    柳雁悶了幾日，打算趁著過年前夕帶上年禮，去拜見拜見冷先生。剛抱好暖爐，就看見下人來報(bào)說門外有人求見。

    “誰？”

    “是個(gè)叫宋晴的姑娘。”

    柳雁忙讓人請(qǐng)她進(jìn)來，又奇怪她怎么來了。走到大廳見到她，只覺詫異。兩人不見還未到半月，她竟消瘦了足足兩圈，面頰上的rou都已深陷，看得柳雁還以為她大病了一場。

    宋晴神色有些恍惚，看見柳雁，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雁雁……”

    柳雁連忙上前，要領(lǐng)她入座，“怎么了宋jiejie？”

    宋晴怔了稍許，才從干啞的嗓子里擠出話來，“阿這她……死了?！?/br>
    柳雁猛地怔住，腳上重如千金，提不起來。愣神看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寒冬冷人，冷進(jìn)心底，凍得淚都不會(huì)流了。

    沒有婆家的姑娘，死后連墓碑上都不能刻字。這便是所謂的無主之人，在閻王冊(cè)上，就是孤魂野鬼。

    柳雁點(diǎn)了香燭，插在阿這的墳前，又拿了籃子里的酒出來，低聲，“阿這jiejie，你總想拉我去喝酒，說能一醉解千愁，我卻一直沒陪你。今日，我陪你喝一杯吧?！?/br>
    宋晴在旁看著，沒有阻攔，看她喝下一口，也拿了過來，仰脖痛飲。

    柳雁揉了揉眼，還是不能相信那每日都笑如明月的人竟然就躺在了這孤清土中。

    宋晴不勝酒力，喝下半會(huì)就打了個(gè)酒嗝，只覺胃難受，“是狗皇帝殺了她……阿這在家中并不受寵，家人也一直逼她嫁人，不許入仕。但阿這以死相逼，才終于求得同意，但必須考上女官?？晒坊实蹚U除了女官制，阿這再?zèng)]盼想，可又不愿任人擺布。終于是尋了短見，自縊屋中?！?/br>
    柳雁嘴里還溢著烈酒的味道，沖得鼻腔都是酒氣。聽見這些話，才想起太后登仙時(shí)，阿這說的話。

    “你在我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小，最有可能看見那得勝之日。所以你要是還記得阿這jiejie，記得來上香告知我，好讓我安心長眠?！?/br>
    原來那日她就已有赴死的決心。

    明知道女官制遲早要被廢除，仍在盼著最后結(jié)果。柳雁無法想象阿這是以怎樣的心思去等那詔令，也不知詔令出現(xiàn)后，她是以怎樣的心情赴死。

    可明明那樣絕望，卻還在笑，還在安慰她——哪怕是天塌下來，也要睡覺吃飯。

    那樣安慰自己的人，自己卻先走了。

    柳雁抓了一把土丟到白煙裊裊的香燭前，顫聲，“騙子，阿這jiejie是騙子。”

    宋晴又已泣不成聲，“雁雁，女官制已廢，年歲已大，家中為我尋得一門親事，只是我不愿低頭，但也不會(huì)像阿這這樣傻。等會(huì)我便離開皇城，待哪日再有新詔令，我才回京。你還小，定要好好堅(jiān)守，切莫荒廢學(xué)業(yè)，只等大殷的門重開，我們?cè)倬凼住！?/br>
    在女班中和自己最好的人一走一離，柳雁著實(shí)覺得心痛?？蓮?qiáng)留宋晴，卻可能變成第二個(gè)阿這。她將身上錢袋和金鐲全都取下給她，又跑去跟嬤嬤下人拿了銀子，再跑回墳前，都給了宋晴，認(rèn)證道，“宋jiejie，這些錢你要還我的，記得，一定要還。”

    宋晴眼睛酸痛，點(diǎn)頭，定聲道，“定會(huì)還你。”

    ——定會(huì)活著回來，將這錢全都如數(shù)奉還！

    柳雁送走宋晴，回到家中，仍覺恍惚。倒頭睡下，夢里都是萬卷書院還有薛院士冷先生鄭先生的影子，阿這宋晴，以及女班的全部人。她們一如既往在和先生為政事激辯，論著變革、變法，變法、變革……

    醒來時(shí)，額頭滿是虛汗，想起來，卻沒有半點(diǎn)力氣。嬤嬤進(jìn)來后，摸了她額頭，才道，“風(fēng)邪了?！?/br>
    柳雁腦袋昏脹，不急不慌，想著病了也好，像是對(duì)阿這的贖罪。她已入了黃土，她怎么能安穩(wěn)過這年。

    睡了小半會(huì)，杏兒敲門進(jìn)來，說道，“那宋晴的父親宋大人，派人來問可知道宋小姐去了何處，聽下人說是來了這，因此過來求問。”

    柳雁知道宋晴往南面去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強(qiáng)撐起身，管嬤嬤已擰眉，“那宋大人真是好大的膽子，也不瞧瞧姑娘都病成什么樣了。”

    “沒事。”柳雁看不太清前頭，眼上似蒙了一層霧氣，看得模糊，“告訴那下人，說我知道，要當(dāng)面說?！?/br>
    杏兒很快讓那宋府婢女進(jìn)來，柳雁微微轉(zhuǎn)身，循著位置往那邊看去，說道，“宋jiejie今日來找過我，跟我借了銀子，我不知何事，就借了。如今你說她不見了，我估摸是往東邊逃了，因?yàn)樗姨徇^，東面臨江最近，要是走水路，走得最快?！?/br>
    婢女忙道謝，準(zhǔn)備回去稟報(bào)。柳雁又道，“要是找到了宋jiejie，記得告訴我，她騙了我的銀子，我還得找她算賬的?！?/br>
    直到那婢女走了，柳雁再強(qiáng)撐不住，倒身回床，燒得更糊涂了。

    酒確實(shí)是好東西，可惜不能光明正大的喝。

    柳雁躲在酒樓里，讓小二上了一壺酒，說給下人喝的，實(shí)則自己喝。只喝了兩口，怕留下滿嘴酒味，就放下了，轉(zhuǎn)而吃菜，吃了許多，方將酒味壓下。

    金釵之年的少女面龐紅潤凈白，丹唇外朗，似水雙眸懶懶看著窗外河畔。清澈河水悠悠蕩蕩，碧綠楊柳岸上垂落，映了滿河春意。

    寒冬一去，河流也解凍了?？捎^景之人，心中寒冰卻未化開，融不進(jìn)一池春水。

    柳雁只覺索然無味，起身將酒瓶子放到桌底腳后，這才出門。管嬤嬤接她出來，又看了看里面，沒瞧見什么奇怪東西，這才隨她下樓，“外頭的東西臟，姑娘不好常出來吃，到底是姑娘家，老太太那邊也會(huì)責(zé)怪的?！?/br>
    “嗯?！?/br>
    話應(yīng)得這么爽快，那定是不聽的。管嬤嬤往日不喜她去書院，總覺得學(xué)了許多粗魯?shù)脑~，可如今不去了，性子反而乖戾了許多，倒又盼著她去。可再?zèng)]可能了吧，而且薛院士再過幾日就要走了，書院主洞一職懸空，還前途未卜呢。

    “姑娘，您真的不去送送薛院士？”

    柳雁搖頭，“不去?！?/br>
    圣上將各大書院的主洞都換了個(gè)遍，薛院士也被撤換，只是顧及其顏面，萬卷書院主洞一位懸空，還未有新主洞上任。薛院士便離開書院重新游歷他國。柳雁想，以薛洞主的脾氣，要是去了，他反而更不能痛快瀟灑離開了吧。

    而且她相信，他們定能再相見的。

    從酒樓出來，柳雁也不坐車，走到岸邊去賞春景。萌芽蓬勃，年年枯枝枯葉，卻又年年有新芽冒出，生生不息，哪里會(huì)是絕境。哪怕是被人逼到絕境，也要伺機(jī)反擊。更何況如今還未見絕路，自己挫了自己的銳氣才是大錯(cuò)特錯(cuò)吧。

    回到家中，門口正好停了馬車，要掉頭趕往家中馬廄的模樣。她還沒去看那馬車模樣，就聽見有人喊她，“雁雁?！?/br>
    她抬頭往那已上石階的人看去，眉眼微動(dòng)，“齊哥哥。”

    書院動(dòng)蕩，學(xué)生整休三日。齊褚陽得了空過來探望，還在門口就看見她，又走下那四五石階，走到前頭，倒是覺得有些不對(duì)勁，低頭看她，又微微低頭。惹得柳雁退了一步，瞪眼，“干嘛？”

    齊褚陽這才抬頭，看了看她身后的下人，沒有做聲。等和她一塊進(jìn)去，唯有兩人走在前頭，他才低聲，“你喝酒了么？”

    柳雁嚇了一跳，“我明明吃了很多菜，將那味道全壓下了。而且嬤嬤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你真是狗鼻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