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在祝教授期待的眼神中。

    我忽然靈機一動。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當(dāng)初張?zhí)m和我說過，她和祝教授的緣起，就是自己的結(jié)巴。

    祝教授不但給了她尊重。

    還幫她改掉了結(jié)巴的毛病。

    祝教授讓她跟著自己訓(xùn)練口才。

    他知道張?zhí)m因為長期口吃，心中的壓力很大。

    所以最開始，并沒有讓張?zhí)m說中文，而是讓張?zhí)m說英文。

    不但張?zhí)m跟著錄音學(xué)，跟著自己學(xué)。

    還帶著張?zhí)m去了外國人經(jīng)常出沒的場所。

    比如酒吧、咖啡館。

    鼓勵張?zhí)m主動和那些外國人聊天。

    張?zhí)m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是分外的放松。

    于是慢慢的，張?zhí)m已經(jīng)能很流利的說英語了。

    祝教授又讓張?zhí)m教外國人說中文。

    無形之中，讓張?zhí)m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自在。

    在平常的生活中，也是越來越從容。

    最后改掉了結(jié)巴的毛病。

    還能參加演講比賽呢。

    所以現(xiàn)在張?zhí)m會不會還在那些酒吧和咖啡館里面呢？

    我忙問祝教授。

    還記得當(dāng)初帶張?zhí)m都去了哪些地方么？

    我們?nèi)ツ抢锟纯矗?/br>
    ……

    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

    但祝教授并沒有忘記那幾個地方。

    兩個酒吧，一個咖啡館，一個小劇場。

    省城有大學(xué)，有外企，因此外國人還是不少的。

    很多外國人都喜歡喝幾杯。

    這兩個酒吧一個在金融街上，一個在省二外的北門對面。

    咖啡館在文化廣場的西邊。

    小劇場則是屬于工人文化宮。

    那幾年，經(jīng)常會有一些小型的戲劇演出。

    國內(nèi)、國外的都有。

    《雷雨》

    《哈姆雷特》

    《等待戈多》

    在去的路上，祝教授告訴我。

    當(dāng)初這些地方，他帶著張?zhí)m去，是有原因的。

    因為那個年代，是一個全民學(xué)習(xí)，全民看書的年代。

    電車上、公園里，都能看到讀書的人。

    甚至有人真的會邊走，邊看書。

    撞到樹上。

    還有學(xué)習(xí)。

    現(xiàn)在的公園，早上都是最炫民族風(fēng)和月亮之上的廣場舞。

    而之前的公園。

    早上是有很多英語角的。

    就是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拿著用磁帶的大號雙卡錄音機。

    一起背單詞，一起練習(xí)發(fā)音。

    學(xué)習(xí)氣氛很濃厚的。

    不像是現(xiàn)在，全民手機。

    除了在校的學(xué)生外，看書的人是越來越少。

    書店一家一家的關(guān)門。

    之前被很多文學(xué)青年追捧的文學(xué)雜志，也都紛紛倒閉了。

    說到這里，祝教授不禁微微嘆息了一聲。

    是啊，說的確實挺有道理的。

    我安慰他：“其實只是知識的載體變了，但人們對知識的追求是不變的。之前大家是看紙質(zhì)書，現(xiàn)在都是看電子書了，不但資源更豐富，也更方便。隨時隨地都可以拿出手機來看。還有現(xiàn)在社會環(huán)境也不一樣了，現(xiàn)在公交、地鐵上人那么多，像是沙丁魚罐頭一樣，站都沒地方站，誰要是再拿出本書看，你覺得合理么？”

    我這么說，祝教授也笑了。

    只是我們到了第一間酒吧，卻是笑不出了。

    酒吧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夜店。

    因為我們來的時候，是晚上。

    所以燈紅酒綠，姹紫嫣紅。

    看不到學(xué)單詞的好學(xué)女生。

    只有打扮成兔女郎的小jiejie。

    對我冷眼相觀。

    對祝教授熱情如火。

    祝教授剛問了一句，我們是來找一個女人。

    小jiejie們就笑。

    說我們都是女人啊。

    你看你想要誰？

    我們只能狼狽而走。

    ……

    又去了相隔很遠的那家咖啡館。

    在里面點了兩杯咖啡。

    感受著物是人非。

    祝教授說，他也是很久沒來過這里了。

    現(xiàn)在這家咖啡館，檔次上去了。

    裝潢上去了。

    最重要的是，價格也上去了。

    一杯咖啡的價格，足足翻了100多倍，已經(jīng)不是普通人可以消費得起的了。

    這里面的紅男綠女。

    有的在小聲談笑。

    有的是對鏡自拍。

    有的衣冠楚楚，打扮得高貴矜持，其實談的是最下流的內(nèi)容。

    有的女人清冷如蓮花。

    看似冰清玉潔。

    其實不過是一個在招攬生意的綠茶。

    于是我們離開。

    祝教授說，咖啡雖然貴了幾十倍。

    但是卻沒有當(dāng)初的味道了。

    ……

    小劇場我們是第二天到的。

    之前小劇場有多熱鬧，我沒有見識過。

    但從祝教授回憶時的神往，多少可以暢想一下。

    只是我們到了那個小劇場。

    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變成了破敗不堪的樣子。

    不只是小劇場，而是整個工人文化宮。

    仿佛已經(jīng)被時光遺忘了一般。

    城市的日新月異，與它無關(guān)。

    它在慢慢的荒蕪、崩塌。

    玻璃碎了大半。

    門口雜草叢生。

    大門都掉了一半。

    只有另外一半在晃蕩著。

    “工人文化宮劇場”七個字的招牌。

    已經(jīng)掉了六個字。

    只有一個“劇”孤零零的懸在上面。

    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句號。

    劇的句號。

    劇的重點。

    劇終。

    在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

    《雷雨》

    《哈姆雷特》

    《等待戈多》

    還在上演。

    但在這里，已經(jīng)是“theend”。

    劇終了。

    更醒目的是，在外墻上，有一個大大的拆字。

    很有時代的特色。

    到處在大拆大建。

    于是城市越來越繁華。

    越來越高聳入云。

    也越來越?jīng)]有自己的特色。

    見我們兩個人站在這里張望。

    我們都以為這里已經(jīng)沒人了。

    哪知道門口傳達室的門一開。

    一個披著軍大衣的老頭走了出來。

    手里面還拿著一個磨得發(fā)亮的小收音機。

    當(dāng)然了，在這些老頭的口中，都是稱呼“半導(dǎo)體”的。

    里面咿呀咿呀的唱著戲。

    祝教授看著這老頭好幾眼，然后才有些試探地問：“羅師傅？”

    那老頭一愣。

    沒想到還有人認(rèn)識他。

    于是狐疑地說：“是啊，是我，你是……”

    祝教授高興地說：“我是祝賀啊！之前經(jīng)常來這里看排戲和演出的?！?/br>
    然后用手一指他手里的收音機。

    “這收音機還是當(dāng)初我給你改裝的呢！你忘了么？那時候你說這個收音機雜音太多，收的臺也少，然后我?guī)湍悴鹆?，換了幾個元器件的?！?/br>
    祝教授這么一說。

    羅師傅高興地叫了起來：“哈哈，是你?。∈亲＠蠋煱。?，對！當(dāng)初你總來！一晃這么多年不見了！可不是么！這個半導(dǎo)體被你一搗鼓，不但更清楚了，沒雜音了，還能多收很多的頻道呢。”

    說到這里，羅師傅有些神神秘秘的放低了聲音。

    “還能收到很多國外的電臺呢，可不能聲張，了不得的?！?/br>
    看得我發(fā)笑。

    怎么和個間諜一樣？

    見我微笑。

    祝教授和我介紹：“歡喜姑娘，這是羅師傅，之前是工人文化宮的電工師傅?！?/br>
    羅師傅一笑：“呵呵，退休了，現(xiàn)在就看個門。”

    祝教授打量了一下這周圍破敗的環(huán)境：“我?guī)啄隂]來了，想不到這里變成了這樣?！?/br>
    羅師傅聞言嘆了一口氣：“哎，是啊，都破敗了！想當(dāng)年，這是多熱鬧?。客砩?、周末，全是人！看電影的，滑旱冰的，打臺球的，看書的，下棋的，人來人往。當(dāng)初祝老師你不但經(jīng)常來這里看話劇，還總?cè)ザ堑奈鑿d跳舞，都說你跳的最好呢！”

    羅師傅在回憶著。

    眼中有光。

    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驕傲。

    這不只是對工人文化宮過去繁榮的追憶。

    更是對工人這個身份的驕傲。

    曾幾何時，工人是這個社會上最光榮的職業(yè)。

    找對象，都特別受歡迎。

    工人的工作，不叫“打工人”。

    叫“鐵飯碗”。

    但現(xiàn)在，早就沒有了昔日的榮光。

    工人在社會上，成了被邊緣，被拋棄，被無視的對象。

    無奈。

    掙扎。

    蹉跎。

    茫然。

    ……

    傍晚6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

    ……

    羅師傅的語氣也低沉了下來：“后來，人就越來越少了，之前經(jīng)常來的那些人，都看不到了。聽說有的單位黃了，有的出去打工了，我們這里成了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地方，文化宮自己的人也都離開了，最后就剩我一個看門的。哎，也看不了幾天了，這塊地要被拍賣了?！?/br>
    祝教授問：“拍賣了做什么呢？”

    羅師傅一撇嘴：“還能做什么？蓋房子唄！現(xiàn)在這房價啊，沒法說啊，太貴了！哪是普通的老百姓能買得起的？”

    是啊。

    相比較于咖啡價格的漲幅。

    房子價格的漲幅更加觸目驚心。

    并且咖啡不是必需品，你可以不喝，或者說可以不用進這么高檔的咖啡館喝。

    在超市買速溶咖啡也是一樣的。

    可是人不能沒有房子。

    但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是在感慨這些的時候。

    于是我開口問：“這幾天有沒有一個女孩來到這里？大概30多歲，長得很漂亮的，打扮得也很時髦？”

    我問。

    此時才意識到，我還沒有張?zhí)m的照片呢。

    “倒是有一個女孩來過，在外面坐了很長的時間。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咱也不方便問。但挺素凈的一個姑娘??？沒有花枝招展的?！绷_師傅想了一下回答。

    我第一時間覺得，那這肯定不是張?zhí)m了。

    任誰看到張?zhí)m，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妖嬈的女人。

    正想離開。

    但……

    但現(xiàn)在的張?zhí)m，似乎應(yīng)該是素面朝天的才對吧？

    畢竟她之前那么妖嬈，那么花枝招展。

    不是天性如此。

    而只是為了扮演一個狐貍精的角色。

    現(xiàn)在演出結(jié)束，當(dāng)然會洗盡鉛華、返璞歸真了。

    “那這女孩去哪了呢？”我問。

    “坐了一天就走了，怕是失戀了吧?！?/br>
    羅師傅回答。

    于是我們只能去最后的一站。

    省城第二外國語大學(xué)附近的那個酒吧。

    好在，酒吧還是酒吧。

    沒有變成桑拿。

    我們隔著櫥窗。

    看到了張?zhí)m正一個人坐在了窗前，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確實像是我想的那樣。

    此時的張?zhí)m沒有刻意打扮，與之前那個性感的尤物判若兩人。

    但絲毫無損她的美。

    之前璀璨如玫瑰。

    但在人淡如菊。

    “那就是張?zhí)m么？”祝教授不確定的問我。

    他確實現(xiàn)在不認(rèn)識張?zhí)m了。

    這當(dāng)然不是薄情寡性。

    因為嚴(yán)格說，張?zhí)m對他算是暗戀和單戀。

    他之前從沒有對張?zhí)m有過超出師生之情的想法。

    更沒有承諾過什么。

    因此十幾年過去了，印象不那么深刻當(dāng)然是情有可原的。

    況且，張?zhí)m還整容了。

    他就更認(rèn)不出了。

    “是的，就是她?！?/br>
    我幽幽一嘆，是啊，終于找到了。

    然后我和祝教授互相看了一眼。

    我看出了祝教授眼中的尷尬、內(nèi)疚與不自然。

    想想，他不自然是很正常的反應(yīng)。

    如果僅僅看張?zhí)m為他做的那些事。

    讓祝教授以身相許都不為過。

    但偏偏，這份情感對祝教授來說，又太過于突然。

    太過于沉重。

    他不來找張?zhí)m不合適。

    那樣顯得他忘恩負(fù)義。

    來找張?zhí)m，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特別是張?zhí)m還玩了一出失蹤。

    就更讓祝教授覺得糾結(jié)、茫然了。

    “我進去吧，問問她是怎么想的？”

    我告訴祝教授。

    他答應(yīng)。

    ……

    我坐在了張?zhí)m的對面。

    用手輕輕點擊了一下桌子。

    “蘭姐，你不講究??？你一走了之，結(jié)果別人找你只能找我。”

    張?zhí)m看到我。

    先是一愣。

    然后苦笑：“居然這都被你找到？”

    然后，她道：“他……在外面么？”

    張?zhí)m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

    見到我找到了這里。

    馬上就聯(lián)想到，到底是誰帶的路了。

    “在外面。說說吧，你是怎么想的？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沉冤得雪了，找回了屬于自己的一切，那你呢？你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你不會打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吧？”

    我是開玩笑的問。

    結(jié)果看到張?zhí)m一臉認(rèn)真點頭：“我……我不知道怎么見他了……”

    “為什么??？”我不明白。

    “因為……因為我覺得自己臟……”

    張?zhí)m喃喃地說。

    我明白了。

    她的意思是，她曾經(jīng)當(dāng)過趙董的情婦。

    所以現(xiàn)在有些自慚形穢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你當(dāng)初可是為了報仇才那樣的?！蔽姨嵝褟?zhí)m。

    但我也理解張?zhí)m。

    因為我也有過和她差不多的經(jīng)歷。

    我也被迫和很惡心的男人在一起過。

    我也曾經(jīng)自卑過。

    悔恨過。

    覺得自己配不上溫紹年。

    但后來我想通了。

    那并不是我的錯。

    我不是自甘墮落。

    我是被生活所迫。

    所以我不會自己看不起我自己。

    更不會允許別人看不起我。

    所以我正想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張?zhí)m，你應(yīng)該敞開心扉時。

    我后面，已經(jīng)響起了祝教授沉穩(wěn)的聲音。

    “張?zhí)m，你這么說，不但是對你自己的侮辱，也是對我的侮辱。你覺得我是那么膚淺的人么？”

    原來祝教授已經(jīng)進來了。

    “祝……祝教授？”張?zhí)m有些驚慌。

    “祝教授，你坐在這里，我出去等你們。”

    見正主來了，我決定不再當(dāng)電燈泡了。

    但祝教授制止了我：“歡喜姑娘，你坐在這里。有些話，有人聽到更顯得正式?！?/br>
    于是，我只能繼續(xù)當(dāng)電燈泡。

    祝教授看著張?zhí)m。

    “剛才我沒進來，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后來一想，這是我的事情，我怎么可以躲在后面？所以我來了。我有話對你講。”

    張?zhí)m低下了頭：“好，您……您說。”

    祝教授開口了：“第一句話是謝謝，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第二句話是對不起，讓你為了我做了這么大的犧牲?！?/br>
    張?zhí)m喃喃道：“您不要那么說，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愿意的?！?/br>
    祝教授：“還有第三句話，以后不要稱呼您了，現(xiàn)在我不是你的老師，你也不是我的學(xué)生了?！?/br>
    張?zhí)m點頭。

    這第三句話，很重要。

    然后祝教授又說了第四句話：“現(xiàn)在，我心里有些亂，我還沒想好要和你怎么相處。我覺得因為我，已經(jīng)耽誤了你的青春，我比你大了那么多，所以說實話，我在你面前，想對你負(fù)責(zé)，又覺得不應(yīng)該對你負(fù)責(zé)。我覺得你能遇到更好的，你也應(yīng)該遇到更好的?！?/br>
    張?zhí)m聽到這句話，抬起了頭。

    “不，我覺得你就是最好的！”

    一句話，等于坦白了心跡。

    說完，她的臉紅了。

    之前她扮演狐貍精的時候，再賣弄風(fēng)sao，都沒有過羞澀。

    現(xiàn)在的臉，卻紅得像是蘋果。

    “所以，我們先像是朋友一樣相處吧。”

    祝教授說。

    這應(yīng)該是目前，兩人最合適的狀態(tài)了。

    張?zhí)m鼓足了勇氣。

    態(tài)度無比認(rèn)真：“給我錢吧?！?/br>
    這一句說的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見我們發(fā)愣。

    張?zhí)m補充：“給我500萬吧，要不1000萬也行，再多的我也不反對。你想啊，我給你辦了這么大的一件事，你報答我也是應(yīng)該的，就當(dāng)是給我的報酬吧?！?/br>
    我忍不住問：“蘭姐，你在說什么呢？”

    祝教授卻是懂了：“張?zhí)m，你是不想讓我對你太抱歉，所以要采取這種方式么？”

    我明白了。

    張?zhí)m是想把自己的付出，用金錢來衡量。

    畢竟金錢是有數(shù)的。

    情是無法計算的。

    她不想讓祝教授對自己太內(nèi)疚。

    有太多的壓力。

    也不想讓祝教授為了報恩，而把愛情當(dāng)成了補償。

    張?zhí)m說：“是啊，我不想你因為感激，而對我承諾什么。不要總覺得你虧欠了我什么，而想對我補償。那樣對你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我不想讓我，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所以我們就談錢吧，你給我一筆錢，就不要再覺得我做了多大的犧牲了。那樣以后，我們其實也可以不聯(lián)系的，免得大家都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