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聲音，陸榮坤便知自己究竟得罪了誰。

    當(dāng)初陸太爺還在山頭做土匪時(shí)，杜九就是二當(dāng)家，后來有了華興社，他還是第二把交椅，兩兄弟出生入死，過命的交情，連現(xiàn)任的當(dāng)家陸承宗，都得敬他一聲九叔，他若坐著，陸承宗絕對站著相陪。

    而杜九派來的人，正是他的門徒趙翔，雖說此人素喜穿一身布衫馬褂，看著磕磣，但手中卻管著華興社三個(gè)碼頭。

    陸榮坤連忙開門迎上去，笑吟吟地伸手。

    “原來是翔哥大駕光臨，這些傭人有眼不識泰山，真是怠慢了?！?/br>
    陸榮坤好歹是陸四的拜把子兄弟，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趙翔慢悠悠收回槍，從鼻子里哼出聲冷笑，并沒有握住他的手。

    “我看不是傭人狗眼看人低，恐怕是陸探長當(dāng)了官，就忘了老相識！”

    陸榮坤干笑。

    “翔哥說笑了，當(dāng)初在華興社多得翔哥照應(yīng)，如今碼頭的治安，也要靠翔哥給面子，只是近年九爺他老人家隱退，和社里兄弟們走動(dòng)得少了，一時(shí)沒想到是翔哥來了?！?/br>
    趙翔這才臉色稍緩。

    這還像句人話。

    雍州城的警備廳，和黑道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華興社碼頭的船只夾帶私貨，警備廳拿了好處，也都是睜只眼閉只眼，警備廳長和陸承宗稱兄道弟，下頭的巡捕房，自然也要和碼頭的黑老大打好關(guān)系。

    陸榮坤一面將趙翔往廳里迎，一面踢了地上的秦媽一腳。

    “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去倒茶!”

    趙翔抬手。

    “不必麻煩了，今個(gè)兒我奉九爺?shù)拿?，是給云卿小姐送禮來了，云卿小姐呢？”

    陸榮坤一時(shí)愣住。

    這才發(fā)現(xiàn)趙翔身后還跟著個(gè)丫頭，手里拎著用藍(lán)布罩住的鳥籠子。

    杜九爺，給陸云卿送禮？

    陸良嬰不是說陸家看不上陸云卿嗎？那為何杜九爺還要給她送東西？而且派的還是很有地位的門徒趙翔！

    可謂是給足她面子?。?/br>
    雖然費(fèi)解，陸榮坤也只得趕緊派人去請溪草。

    溪草此時(shí)正在給陸承宣擦洗，聽說杜九派人給她送東西，也來不及更換衣服就下樓來了。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盤白白凈凈，眉眼清清亮亮，穿著藍(lán)白色斜襟衫裙，袖子卷在腕上，她甩著雙手的水珠，笑起來像三月的桃花。

    讓趙翔想起自己早夭的小妹，天真爛漫，不由心生憐愛。

    他收起先前的獷悍，和顏悅色地進(jìn)行自我介紹，又示意跟來的丫頭將鳥籠上的藍(lán)布摘下。

    “云卿小姐，你離開的時(shí)候，忘了將這玄鳳鸚鵡帶上，九爺特地吩咐我給你送來。”

    溪草連忙欠身道謝。

    “勞煩翔叔跑一趟，云卿心中真是過意不去?！?/br>
    規(guī)矩妥帖，說話中聽，沒有半點(diǎn)小姐架子，難怪九爺喜歡，趙翔看著也喜歡。

    現(xiàn)在那些新派女子，都不講這套了，失了婉約之美。

    “對了，玄鳳鸚鵡嬌貴，普通人伺候不了，這丫頭叫玉蘭，在杜府是專門照料它的，一并送給你了，云卿小姐初來乍到，身邊也得有個(gè)人使喚?！?/br>
    玉蘭和溪草年齡相仿，長得機(jī)靈可愛，而且十分有眼色，聞言連忙上前給溪草見禮，熱情地喚她小姐，然后又將鳥籠提起來，逗弄鸚鵡向溪草問好。

    說也奇怪，那懶洋洋的玄鳳鸚鵡，當(dāng)真只聽玉蘭的話，聽她吹個(gè)口哨，便撲騰著翅膀叫喚。

    “小姐漂亮！小姐漂亮！gutentag！sava！”

    是德文和法文的“你好”。

    陸榮坤一家子都看傻了。

    這只玄鳳鸚鵡和尋常的不同，據(jù)說是從澳洲那邊過來的，頭頂長長的鵝黃羽，兩腮帶著胭脂紅，會說好幾個(gè)國家的語言，是趙翔在拍賣會花了大價(jià)錢搶下來孝敬杜九爺?shù)?，杜九爺十分喜愛，連陸太爺問他討要，都沒有點(diǎn)頭。

    可現(xiàn)在，杜九爺不僅把這稀罕玩意給了陸云卿，還專程為此附贈(zèng)個(gè)人給她使喚。

    可以說是相當(dāng)抬舉陸云卿了。

    若陸太爺不喜歡她，杜九爺根本沒必要這么做，可見陸良嬰，壓根沒說實(shí)話!

    溪草卻有些無奈，鸚鵡也就罷了，可玉蘭是個(gè)大活人。

    杜九爺手下的人，不比尋常人家的使女，光是調(diào)教洋鸚鵡的能耐，別人就學(xué)不來，莫說察言觀色的本事。

    溪草孤軍奮戰(zhàn)對付陸榮坤，有個(gè)得力的幫手自然更好，可她和杜九爺僅是一面之緣，尚不能肯定他的人是否值得信賴。

    趙翔又道。

    “對了，聽說云卿小姐會畫西洋畫，正巧九爺?shù)膶O女文佩小姐對藝術(shù)很感興趣，可惜尋不到一位合適的先生，九爺讓我問問，云卿小姐若得空，改日能否請你到府上給指導(dǎo)指導(dǎo)？”

    去教杜文佩畫畫，方便進(jìn)一步博取杜九爺?shù)闹С?，溪草怎會拒絕。

    “九爺和文佩小姐若不嫌棄，云卿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br>
    見她欣然答應(yīng)，趙翔哈哈大笑。

    “那就這么定了!過幾天我派人來接你！”

    溪草應(yīng)下，又熱情地留趙翔用飯，趙翔以要到碼頭接貨婉拒，溪草于是帶著玉蘭，親自將他送至門外。

    整個(gè)過程，陸榮坤一家都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話，尷尬至極，眼紅至極。

    趙翔招手叫來黃包車，臨行前壓低聲音對溪草道。

    “對了，九爺還讓我?guī)Ь湓挘裨缍嘀x小姐手下留情，否則在太爺面前，他可要保不住這張老臉了！”

    溪草了然，淡笑。

    “哪里，分明是九爺讓著我這個(gè)小輩。”

    杜九的棋藝，碾壓陸太爺，而溪草能把一邊倒的敗局追平，就證明她的實(shí)力，還在杜九之上，她明明有能力扭轉(zhuǎn)乾坤，但為了杜九爺?shù)捏w面，卻沒那么做，只是讓自己輸?shù)闷痢?/br>
    她是在賣人情給杜九爺。

    杜九爺揣著明白裝糊涂，可心中卻也感謝溪草。

    人就是如此，你照顧我的體面，我也會給足你面子。

    趙翔在陸公館的一番做派，就是要讓陸榮坤一家知道，不管陸家怎么看待陸云卿，但杜九他老人家，算是已經(jīng)承認(rèn)陸她陸家正牌小姐的身份。

    陸榮坤和曹玉淳，好不容易高漲起來的情緒，瞬間低落了。

    更讓他們頭疼的是，新來的玉蘭，雖是個(gè)低微的傭人，但她畢竟是從杜府出來的，難保不會把在陸公館的所見所聞，泄露到杜九跟前去。

    陸云卿自己都來歷可疑，她出去說什么，他們是不怕的，可有了玉蘭這雙眼睛，陸家對待陸承宣，就一分半點(diǎn)都錯(cuò)不得，否則以杜九的性子，定然會告訴陸太爺。

    到時(shí)候他們一家子吃不了兜著走，恐怕在雍州城都呆不下去。

    偶爾扮演善人不難，難的是時(shí)刻扮演，更何況陸榮坤做夢都想讓陸承宣早日歸西。

    得想辦法把玉蘭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