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九爺也曉得方五郎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今兒若是不老實(shí)交代，無論如何也沒法善了，想了想，嘆了口氣，便將半年前的事兒說給他聽。

    “你可還記得半年前我去過一趟揚(yáng)州？”

    方五郎點(diǎn)頭，“我記得是孟二哥寫信叫你去的，求你過去幫忙查案子。怎么，此事竟與倪家大娘子有關(guān)？”

    沈九爺?shù)哪樕下冻龉殴值纳裆?，仿佛不知道該怎么回，思忖了半晌，才有些猶豫地道：“幾個(gè)鹽商與揚(yáng)州鹽運(yùn)使相互勾結(jié)，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我過去查案還著了他們的道兒，受了重傷，險(xiǎn)些連命都丟了，是倪家大娘子出手救了我……”

    他細(xì)細(xì)說起當(dāng)日查案受傷的經(jīng)過，那個(gè)叫跌宕起伏，險(xiǎn)象環(huán)生。

    方五郎雖然也知道他在揚(yáng)州受過傷，可具體是怎么經(jīng)過卻是頭一回聽說，聞言自是感慨不已，又道：“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回了京怎么也不細(xì)說。我還當(dāng)你就受了點(diǎn)小傷呢。既然倪家大娘子與你有救命之恩，你好不容易才見了面，正該好生感謝才是，方才怎么那副表情？”

    沈九爺苦笑，“我與她之間有點(diǎn)——誤會。也不是誤會，這位娘子行事有些過激，我有所不認(rèn)同。”

    方五郎愈發(fā)地訝然，“那小姑娘看起來柔柔弱弱，親切可愛，有何過激之處？”

    沈九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整了整面容，猶豫不決，仿佛不知道該不該說。

    方五郎忍不住又催了一回。

    沈九爺想了半天，終于還是道：“你也曉得倪家大娘子是藥王谷的人。藥王谷在京城雖已銷聲匿跡，在南邊卻是遍地開花，揚(yáng)州城里的醫(yī)館就有十幾家是藥王谷的產(chǎn)業(yè)。”

    方五郎聽了半天還是滿頭霧水，不由得急道：“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作甚，趕緊說重點(diǎn)?！?/br>
    沈九爺白了他一眼，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徑直道：“那幾個(gè)鹽商膽大包天，連朝廷命官都敢下手，還有什么事不敢做。我在揚(yáng)州城里查了好幾日，沒有半點(diǎn)進(jìn)展，直到有一日，忽然有人給我們送了一份大禮。涉案的幾個(gè)嫌犯連著供詞一起被扔進(jìn)了揚(yáng)州府衙，此案才得以繼續(xù)查下去，最后方將那罪官抓獲落網(wǎng)。原本要將眾罪人押卸進(jìn)京，不想還未啟程，其中有兩個(gè)鹽商暴斃而亡?！?/br>
    “你的意思是藥王谷幫了你們的大忙？”方五郎既意外，又有些疑惑不解，“莫非倪家大娘子彼時(shí)就在揚(yáng)州?！?/br>
    沈九爺繃著臉點(diǎn)頭，沉聲道：“她不僅身在揚(yáng)州，而且，被害的鹽商生前曾與藥王谷有過矛盾，藥王谷三位弟子因此殞命——”

    方五郎聽到此處頓時(shí)長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瞪著沈九爺?shù)溃骸安皇俏蚁氲哪菢影伞！?/br>
    沈九爺艱難地點(diǎn)頭，“就是她！”

    方五郎霍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高聲道：“不可能！那小姑娘——”看起來那般柔弱可親，還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呢，如何會去干那種殺人的事。

    沈九爺嘆了口氣，道：“所以我才說她行事偏激。我原本還想嚇唬嚇唬她，要綁了她問話來著，被孟二哥攔了，說我無憑無據(jù)，怎好隨便抓人。你也知道二哥的脾氣，他要保的人，別說綁了，就連多說幾句話都是做夢?！?/br>
    方五郎摸了把額頭上的潮汗，搖頭道：“鬧了半天，你也沒有證據(jù)嘛?！彪m然他也知道沈九爺在斷案上有著常人難以匹及的天賦，但既然沒有證據(jù)，還是不要亂說為好。

    沈九爺無奈苦笑，“藥王谷在揚(yáng)州威望極高，我就算真有證據(jù)，恐怕也沒有辦法把倪家大娘子帶回京城審問?！笨峙虏坏人龀?，就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沒了性命。藥王谷的手段，他可是親自領(lǐng)教過的。

    方五郎的性格放蕩不羈，聽得此番故事雖然驚訝意外，卻對倪家大娘子生不出什么敵意，反而笑道：“看不出這小姑娘年紀(jì)輕輕竟有這般的手段，難怪孟二哥會護(hù)著她?！?/br>
    孟家那一大家子都是群剽悍人，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孟二郎見得多了，也就習(xí)慣了。別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又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子，說不定，他私底下也用過這樣的手段呢。

    ☆、第十章

    回去的路上，玳瑁還在忿忿不平，“那沈家大爺實(shí)在過分，還說什么顯貴出身，這京城里的王孫公子都跟他一副德行么？就像沒見過女人似的，傻乎乎地盯著娘子看。也是娘子脾氣好，非要攔著，不然，我定要給他好看不可……”

    素珊看了她一眼，無奈搖頭，“就你那三腳貓的工夫，還動不動要人家好看。那位沈大人可是刑部左侍郎，功夫了得，連翡翠和珍珠恐怕都有所不如。你還想揍他？口氣真不小?！?/br>
    玳瑁和碧云聞言齊齊一怔，訝道：“竟然是他，還這般年輕。”

    進(jìn)京前她們早已熟悉過京城各處官員的名單，翡翠還叮囑過她們要小心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其中就特意提到了沈長庚和方守靖，雖然年紀(jì)輕輕，卻都是難得一見的聰敏，需要十分提防。

    玳瑁不由得有些緊張，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小聲問：“他以前見過娘子，不會懷疑我們吧。”

    素珊搖頭而笑，“那倒不必?fù)?dān)心，我可是鎮(zhèn)國公府的姑娘，與那馮家有什么相干。”

    回了莊子里，翡翠和珍珠早已在屋里候著，見她們過來，翡翠朝素珊點(diǎn)了點(diǎn)頭。

    素珊笑笑著問：“東西送到了？”

    翡翠應(yīng)了聲“是”，停了停又道：“沈大人和大理寺的方大人都在，娘子打算怎么辦？”

    “不急?！彼厣鹤拢约旱沽吮?，慢慢地抿了一口，“這么多年我們都等了，又何必急著這兩日?！甭牱轿謇稍捓锏囊馑?，他也是不想管馮家的事的，既然如此，就等他走了再說。

    …………

    鎮(zhèn)國公府

    王氏戴著抹額斜倚在榻上瞌睡，聽下人稟告說韓嬤嬤到了，她一骨碌就從榻上翻了起來。

    “太太慢點(diǎn)?！表n嬤嬤嚇得臉都白了，急忙上前攙扶道：“不是說身體不舒坦，怎么又起來了，趕緊躺下?！?/br>
    王氏不以為然地把抹額扯了下來，又朝杜鵑示意道：“都下去吧?！?/br>
    “太太這是——”韓嬤嬤跟在王氏身邊幾十年了，到這會兒哪里還看不出她這是在裝病，不由得又是驚訝又是意外，“可是府里頭出了什么事？”

    王氏一臉凝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卻又沒開口，仿佛在猶豫不知該怎么說。

    “太太有什么話不能與嬤嬤說么？”

    王氏連忙道：“不是，我只是——眼下遇著了一件麻煩事。”她唉聲嘆氣地?fù)u了搖頭，小聲道：“嬤嬤可記得十二年前我回過一趟秣陵給老太太祝壽？”

    她突然提及十幾年前的舊事，這讓韓嬤嬤有些摸不著頭腦，“太太怎么忽然想起這事兒了？”

    “我當(dāng)時(shí)見著了慈心師太，還有她身邊伺候的幾個(gè)下人?！蓖跏系纳ひ魤旱玫偷偷?，聲音里透著一股子神神秘秘的味道，讓韓嬤嬤也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結(jié)果，前幾日，我又遇著了其中的一個(gè)?！?/br>
    韓嬤嬤依舊茫然，“慈心師太何時(shí)來的京城？”

    王氏使勁兒搖頭，“哪能啊?！彼е廓q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口道：“我在靜德長公主府里見到的?！?/br>
    韓嬤嬤不解地看了看王氏，愕然道：“莫非這里有何不妥？”

    王氏有些急，想一想又拍了拍腦門，搖頭道：“我險(xiǎn)些忘了你一直在城外住著，不知道家里頭的事。”她趕緊將素珊去靜德長公主府治病的事說給她聽。

    韓嬤嬤能跟在王氏身邊幾十年，還一直頗受器重，除了因?yàn)樗峭跏系娜槟竿猓€因其最為精明通達(dá)，這一聽王氏的話，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韓嬤嬤也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太太的意思是，這事兒——都是大娘子設(shè)計(jì)的？那方六郎中的毒也是她給安排的？她這是為何？就為了讓長公主欠她的人情不成？”

    王氏立刻扁嘴，“你想得也太簡單了。她特特地去了一趟公主府，半路上卻被孫家接了去，偏偏長公主的謝禮遲了一步，落在了二娘子的手里，這還不蹊蹺么？前天海棠跟我一說，我趕緊尋了個(gè)借口把她先打發(fā)回莊子辦事去了，自己也假裝不知道，沒想到，這才小半天，二娘子就把那棵樹送去了謝氏院子里。哎呀我的娘啊，你說大娘子那小姑娘家家的，心思怎么這么深，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那謝氏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br>
    韓嬤嬤吞了吞口水，聲音有些嘶啞，“大娘子在樹上做了手腳？”

    “那我哪兒知道啊。”王氏小聲道：“我是巴不得離得越遠(yuǎn)越好，要不怎么會把海棠打發(fā)走，還自己裝病呢?！彼炖镞@么說，心里頭卻是深信不疑，那棵白茶樹里肯定有什么要命的□□，藥王谷的傳人想弄死個(gè)把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韓嬤嬤想了想，又狐疑道：“不對啊，這要是太太您沒認(rèn)出那人來，回府后自然是要將茶樹送去碧云軒的，那大娘子的一番計(jì)劃豈不是全都落了空?！?/br>
    王氏的臉上露出更加古怪的神色，“嬤嬤也知道，我這認(rèn)人的本事還在老太太面前自夸過。怕就怕那小丫頭早就猜到了這一點(diǎn)，這才——”

    韓嬤嬤的臉色也變了，“大娘子這是故意的。”

    擺明了讓王氏自己選，到底要跟誰站在一條船上。這小娘子真可謂是機(jī)關(guān)算盡！

    王氏揉了揉胸口，“我是真的要病了。”

    韓嬤嬤安慰道：“太太莫急，大娘子沖著謝氏去的，與我們何干。您就當(dāng)做不知道，反正那棵樹沒經(jīng)過我們的手，便是日后出了事，那也是二娘子的不對?！?/br>
    “你懂什么，”王氏急道：“大娘子去了一趟公主府就弄出了這么大的事，她眼下還去了城外公主府的田莊，天曉得還有什么大陰謀呢。”

    韓嬤嬤：“……”

    …………

    馮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外頭都快鬧翻了，但誰也不敢查到長公主家的莊子里來。素珊主仆風(fēng)平浪靜地過了兩日，直到京城里來信說方家小公子已經(jīng)大好，素珊這才吩咐下手收拾東西準(zhǔn)備告辭。

    東西還沒收拾好，便聽得外頭院子里伺候的黃玉稟告說“方大人求見”。

    素珊一怔，眸光微閃，爾后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柔聲道：“快請進(jìn)?！?/br>
    方五郎今兒依舊穿得十分風(fēng)sao，著一身?xiàng)椉t色夾金絲小提花錦袍，頭戴白玉冠，腳踩藏青色羊皮短靴，活脫脫的一位富貴公子。他風(fēng)度翩翩地進(jìn)了屋，十分客氣滴朝素珊頷首作揖，“大娘子這是要走了？”

    素珊頷首而笑，“早上聽府里的管事說，小公子已經(jīng)大好了。所以才收拾東西準(zhǔn)備告辭?！?/br>
    “是好了?！狈轿謇煽伤闶撬闪艘豢跉猓斑€得多謝大娘子出手相救，不然，我那弟弟可就要受大罪了。大娘子可是要回京？正巧隔壁沈九也要回衙門，我跟他說一聲，讓他護(hù)送你回府?！?/br>
    素珊卻搖頭推辭道：“恐怕要辜負(fù)方公子好意了。我難得出來一趟，正好借機(jī)去莊里看一看?！彼姺轿謇梢荒樏Ｈ?，又解釋道：“太婆婆留了個(gè)田莊給我，離這里不遠(yuǎn)。月前莊頭就把賬本送到府里去了，我一直想抽個(gè)空兒過去瞧瞧?！?/br>
    方五郎只當(dāng)她不愿與沈九同行，理解地笑了笑。他此番前來主要是為了感謝素珊對弟弟六郎的救命之恩，自不會在其他瑣事上糾纏，寒暄兩句后，便讓下人送上了謝禮。

    素珊也不推辭，讓翡翠接過，又道：“藥王谷有門規(guī)，不可借治病斂財(cái)，也不能分文不收，否則便是斷了其他大夫的生路，于醫(yī)道不利?！倍遥羰前傩沼鲋@樣的事情多了，便成了想當(dāng)然，仿佛大夫看病本就不該收取錢財(cái)。長此以往，還有誰愿意行醫(yī)。

    方五郎點(diǎn)頭表示贊同。他平日里雖然放蕩不羈口無遮攔，但在年輕姑娘面前自然得收斂些，說話甚是客氣有理，再三誠懇地謝過了素珊的救命之恩，而后又道：“前兩日會湯山外出了點(diǎn)事，而今外頭都亂得很，一會兒娘子出門，我讓莊里的家丁護(hù)送你們?！?/br>
    素珊連忙謝過，“如此便多謝大公子了?！?/br>
    方五郎一臉好奇地看著她，眼睛里閃著光，猶豫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娘子不問我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么？”隔壁沈家五娘子每回見了他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小姑娘家家的，不是都挺好奇的？

    素珊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馮家少奶奶和小少爺被人綁走這么大的事兒我豈能一無所知，只不過馮家與我們府里本無交情，我若是問得多了，指不定隔壁的沈大人又要把這事兒扣到我頭上來了。大公子想來也知道，沈大人與我有點(diǎn)誤會?！?/br>
    “怎么會，沈九不是這樣的人?！狈轿謇筛尚?shù)聲，有點(diǎn)不自在地道：“就是誤會么，誤會。”

    若說先前他還覺得這小姑娘柔弱親切，被她這句話一諷刺，方五郎立刻就感受到沈九的心情了。鎮(zhèn)國公府這位大娘子就算沒殺過人，也絕不是省油的燈！

    不過，方五郎倒也不覺得反感，他可不是那種見不得人家小姑娘有本事的人，倪家大娘子這樣的姑娘，倒也挺有意思。

    方五郎說了一會兒話后便起身告辭，素珊親自送他出院子。臨走時(shí)，方五郎的目光忽然落在翡翠身上，眉頭一挑，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這位姑娘看著仿佛有些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素珊斜著眼睛朝他看過來，表情很古怪。

    方五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這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無故搭訕年輕漂亮姑娘的好色之徒了。方五郎頓時(shí)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再往翡翠臉上看，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飛快地逃走了。

    待他走遠(yuǎn)，素珊才轉(zhuǎn)過頭，略顯意外地看著翡翠，“這都多少年了，他居然還能認(rèn)出你來?！?/br>
    翡翠笑道：“娘子莫要說笑，我離京那會兒才五歲，這都過去十來年了，他如何還認(rèn)得。只是我長得像我姑母，大公子才覺得眼熟吧?！?/br>
    “對了，”翡翠又問：“既然沈大人今兒回京，我們是不是該出手了?！?/br>
    素珊想了想，“那就明天吧。”

    …………

    天剛亮素珊就起了，站在窗戶邊看著頭頂?shù)奶?，外頭陰沉沉的，好像隨時(shí)要下雨的樣子。

    碧云端了早飯進(jìn)屋，“娘子別發(fā)呆了，先吃點(diǎn)東西吧?！?/br>
    素珊緩步走到桌邊坐下，低聲問：“信送過去了？”

    “是，天還沒亮就送過去了，翡翠親自去的。”碧云將盛著奶黃包的小碟子放至素珊面前，“娘子別擔(dān)心，我們籌劃了這么久，小虎又一向機(jī)靈，絕對出不了事?！?/br>
    說話時(shí)翡翠也進(jìn)了屋，她還是尋常的妝扮，墨綠襦裙，雪白褙子纖塵不染，看不出將將從外頭回來。

    “下次讓七叔找別人吧?！彼厣喊櫫税櫭碱^，低聲道：“有方守靖在，我總是不大放心?！彼疽詾榉轿謇刹粫俟苓@案子了，不想他竟然又留了下來。

    翡翠卻不以為然地笑道：“娘子放心，方家與馮家素來不和，我看方大公子沒有要為馮家出頭的意思，不然，會湯山里不會這般混亂。馮家這幾天到處搜查，可得罪了不少人?！?/br>
    “萬事小心為上。”素珊一臉鄭重地叮囑道：“要知道，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br>
    屋里的幾個(gè)丫鬟面容頓時(shí)一整，齊聲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