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葛胖小盯著紅頭鳶的眼都直了,緊跟著顧昀問道:“侯爺,咱們要升天嗎?” 顧昀:“不著急,過幾十年再升,咱們今天先上去踩個點?!?/br> 長庚聆聽著這兩人大年夜里別開生面的吉祥話,實在想將此二人的嘴一并塞嚴實了。 紅頭鳶上的雅間中溫暖如春,顧昀進屋就把披風解下來搭在了椅背上。 沈易已經(jīng)叫好了一桌酒菜,雅間中還有幾個美貌少年少女侍立在側(cè),有那膽大的還不住地偷眼瞄著顧侯爺。 顧昀打眼一掃,先是一愣——沈易是個未老先衰的學究,看西洋畫都嫌臟污眼睛,二十年如一日地假正經(jīng),怎么會留下這么一群小嫩rou? 當即便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沈易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魏王聽說以后執(zhí)意要讓給你的。” 顧昀聽了一時沒言語,臉上喜怒莫辨。 火侍者很有眼力勁,立刻上前問道:“侯爺,點火嗎?” 顧昀頓了一下,點了點頭:“點吧——對了,叫露臺上守著的兄弟們進來吃頓年夜飯,今天沒外人,不必拘虛禮。” 火侍者得了令,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紅頭鳶,跳下露臺甲板,長長地唱和了一聲。 幾個玄鐵營的將士應(yīng)聲進來,訓練有素地齊刷刷行了禮:“大帥!” 一時間,玄鐵的冷意頃刻間侵襲了十丈軟紅塵,雅間里曖昧難明的氣息頓時被驅(qū)散一空。 顧昀眼角瞟了一眼識趣退出去的侍者們,其中一個格外賞心悅目的臨走還含情脈脈地偷看了他一眼,顧昀便沖她笑了一下,同時心里遺憾地想,他身邊帶著三個半大孩子,這半夜三更的娛樂恐怕也就只能止步于眉來眼去了。 沈易道貌岸然地干咳了一聲,顧昀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人五人六地抱怨道:“魏王也老大不小了,可真夠不著調(diào)的?!?/br> 沈易皮笑rou不笑道:“呵呵?!?/br> 幸好,那三個少年人被紅頭鳶周遭成片亮起來的火翅群吸引,全都趴在窗口往外張望,沒注意到屋里這些暗潮洶涌地齷齪著的大人。 火翅的爆鳴聲嗡嗡作響,一股溫暖的熱風“呼”地一下席卷而來,吹得窗欞獵獵作響,長庚只覺得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木窗邊,曹娘子在旁邊大呼小叫,整個紅頭鳶都輕輕顫動著,往天上升去。 正這當,戌時到,一團煙花從停鳶臺上驀地平地而起,在二十來艘紅頭鳶中間炸了個滿堂彩,將那些彼此相連的蛛絲都遍染橘紅。 停鳶臺徐徐升起,下面鐵齒輪環(huán)環(huán)相依,一個紅衣舞娘抱著琵琶亮相開嗓。 天上人間,最繁華莫過于此。 沈易開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給顧昀倒了一杯:“這是西域叛亂平定后他們頭年進貢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該配英雄,嘗嘗吧?!?/br> 顧昀盯著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來,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又放下——并不是酒不好,但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顧昀:“算了,喝不慣這個,還是換花雕吧,看來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諸位都坐,別管他們仨,他們在家都吃過了,讓他們玩去吧” 說話間,他開始覺得視線有一點模糊,便低頭伸手掐了掐鼻梁,知道自己前幾天喝的藥效恐怕快要沒作用了。 藥效消退時間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一般他會先瞎后聾。 沈易一見他小動作就知道怎么回事:“侯爺?” “沒事,”顧昀搖搖頭,換了酒,沖席間舉杯道,“諸位都是我大梁萬里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卻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權(quán)勢好處,邊疆清苦,連餉銀也就那么一點,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們一杯。” 顧昀說完,一口干了,隨即不由分說,又給自己滿了一杯:“第二杯敬留在西域的弟兄們,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們帶出去,沒能把他們帶回來……” 沈易:“大帥,過年呢,別說了?!?/br> 顧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舉杯一飲而盡了,旋即再次滿上。 “第三杯,”顧昀輕聲道,“敬皇天后土,愿諸天神魔善待我袍澤魂靈?!?/br> 長庚站在窗邊,不知什么時候,外面的盛景已經(jīng)不能吸引他了,他側(cè)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昀。 他從未見過落寞舉杯、一飲而盡的顧昀,這樣的義父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 算起來,顧昀在他面前就沒發(fā)過火,也鮮少流露出疲憊或是不開心來,好像總是在逗他玩,又可親又可惡——好像除了這一面,其他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給他看的。 因為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長庚突然間生出一種想要立刻變得強大的渴望來。 這時,葛胖小突然回過頭來喊道:“侯爺!沈?qū)④姡竺訋Я艘淮蠖岩矮F在跳舞!快來看哪!” 第23章 猛虎 顧昀慢吞吞地從懷中摸出了一片琉璃鏡,架在鼻梁上,溜達到長庚旁邊,推開窗戶瞇細了眼往停鳶臺上張望。 那琉璃鏡鑲著白金的細鏈,橫斜入耳,遮住了他一只桃花眼,鼻梁卻越發(fā)挺直,整個人的氣質(zhì)陡然間顯得冷冽了起來,幽幽地冒著一股衣冠禽獸的氣息。 長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問道:“義父,你戴了什么?” 顧昀偏頭逗他道:“洋人的小物件,好看吧?他們那邊就流行戴這個,等出去走一圈,給你騙個洋后娘回去好不好?” 長庚:“……” 有個玄鷹部的小將士有意緩和方才的凝重氣氛,抖機靈道:“大帥,您也不是親爹??!” 顧昀沒心沒肺地跟著笑。 那小將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幾年世道變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女人看重的是咱們的德行能耐和性情,咱們都不發(fā)愁,現(xiàn)在倒好,她們只關(guān)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帥,咱們弟兄們光棍可不是因為長得丑,是生不逢時啊?!?/br> 玄鐵營的土特產(chǎn)就是光棍,一聽這話,全都跟著起哄起來。 顧昀大笑道:“滾,別把我也扯進去,哪個長得丑?本侯乃是堂堂玄鐵三部一枝花,美名都遠渡重洋去了?!?/br> 一群軍中糙漢震懾于自家大帥的厚顏無恥,只好哄堂大笑以對,沈易涼涼地說道:“大帥,您貌美如花,怎么也討不到媳婦呢?” 一句話戳到了顧昀的傷心事,顧大帥只好捂著胸口道:“我待價而沽呢,好東西都壓軸,你懂什么?” 說起這事,也實在怪不得顧昀。 當年先帝對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備他,小時候還好,稍稍長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先帝喉嚨里卡的魚刺。 選個身份卑微的,怕人說他虧待了忠良之后,先帝給誰也交代不過去,但要是選個位高權(quán)重家里的,先帝心里又要打鼓。 兩廂為難,想必當年先帝心里一定恨不得顧昀是個小太監(jiān)。 安定侯的親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后先帝給定了郭大學士之女。 郭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世清貴,郭姑娘據(jù)說貌美如蘭,才名滿帝都,與當年的太子妃、現(xiàn)在的皇后并稱京城雙姝,既不牽扯什么,也不算辱沒顧昀。 可也真奇怪了,這朵名花自從訂婚開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樣,一天不如一天——沒等顧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經(jīng)先香銷玉殞了。 說起來,死過老婆的人多了去,沒什么稀奇的,何況只是個沒過門的未婚妻子??蛇@事攤到安定侯頭上,就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他那鰥寡孤獨的外祖、早逝的爹娘。 于是就這么著,安定侯克妻的名聲不脛而走。 能嫁給安定侯固然里子面子全有,還不用伺候公婆,可天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才行。 后來顧昀輾轉(zhuǎn)西域北疆,四五年沒回京城,也就再沒什么機會張羅,現(xiàn)如今先帝蹬腿去了,當今皇上雖然比顧昀年長幾歲,卻是從小叫著他皇叔長大的,差了一輩,縱然君臣有別,管起他的婚姻大事來也多少不太方便。 顧昀本人也沒精力上心,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現(xiàn)在。 沈易不肯饒過他:“待價而沽?大帥你想把自己賣給誰?” 顧昀一抬頭,透過琉璃鏡,正看見長庚緊緊地盯著自己,臉上還不由自主地帶出些許緊繃來,便以為那少年是擔心自己娶了親不疼他。 顧昀安撫性地抬手拍了拍長庚的后腦勺:“我喜歡聰明溫柔性情好的,放心,以后肯定不弄個河東獅回來攪合你?!?/br> 這話仿佛在長庚胸口豁開了一個洞,那仿佛已經(jīng)被他降服的妄念得了機會又出來作祟,翻起無處排解的黯然*來。 他只好逼著自己擠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 好像每天晚上逼著自己合眼睡覺一樣用力。 這時,停鳶臺上突然一陣鼓噪,只見幾個西洋人將臺上的跳來跳去的猴兒鸚哥都帶了下去,扛著一個絨布蓋著的大鐵籠上了臺,一個臉色慘白的西洋小丑扭扭噠噠地支起了一個大火圈,搔首弄姿好半晌,吊足了人們胃口,才一把揭下籠子上面的絨布。 只見那籠子里竟有一只大老虎。 葛胖小把整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嘴里不住地問:“真的假的呀?那是真老虎嗎?” 小丑上前打開鐵籠,提著項圈將那大老虎牽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圍觀的人太多,那老虎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不住地做出掙扎的動作。 顧昀卻皺起了眉,冷冷地說道:“這群洋人規(guī)矩真是懂大發(fā)了,大過年的弄來這么個畜生——小賈?!?/br> 方才話最多的少年玄鷹神色一肅:“是。” 顧昀道:“找人看著點,下面人多,別再出什么亂子?!?/br> 小賈領(lǐng)命而去,他直接從紅頭鳶露臺上翻了下去,數(shù)十丈的高空,他黑影一閃,在空中留下了一縷細細的白蒸汽,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不見了。 人聲鼎沸中,焦躁不安的老虎開始不情不愿地跳起了火圈,神色猙獰得仿佛它是被逼良為娼的。 云夢大觀的觀景樓上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激動起來便開始從上往下撒錢。 歌舞雜耍看得高興了,往停鳶臺上扔些銅錢無傷大雅,很多人都這么干,可這天卻不知從哪來了個二百五,居然一出手便往下攘金葉子。 本來在臺下看熱鬧的人群“哄”一聲炸開了鍋,“金子金子”的呼喊聲層出不窮。 還沒來得及搶出個所以然來,那本來正在鉆火圈的老虎不知怎么的,被徹底激怒了,它咆哮一聲,回頭一口咬向猝不及防的小丑。 小丑當場被咬掉了一條胳膊和小半個肩膀,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猛虎咆哮一聲,掙脫控制,向起鳶樓下人山人海沖了過去。 里圈的人被那畜生嚇得沒頭蒼蠅似的要往外沖,外面的人不明就里,也不知怎么就聽說里面在搶金葉子,還在紛紛往里擠。 兩面一撞,誰也動不了。 有叫喚“金子”的,有哭喊“老虎”的,有摔倒了根本爬不起來的,亂得一塌糊涂。 值夜的金吾衛(wèi)被人群沖得亂七八糟,起鳶樓附近不乏有達官貴人,有那些不把尋常百姓性命放在眼里的,匆忙中只顧自己逃命,逃命還都不忘了擺譜——要縱家仆給自己推擠出一條通路。 顧昀抓住長庚的肩,把他往后一推,回手摘下沈易掛在門后的箭簍與長弓,吩咐道:“別出來。” 桌邊的玄鐵營將士都跟著站了起來。 沈易一把拉住顧昀的手肘,脫口道:“你的眼睛……” 長庚敏感地一抬頭,心想:“眼睛?眼睛怎么了?” 顧昀沒理會,揮開沈易的手,不由分說地踹開了紅頭鳶上雅間的門。 紅頭鳶上的幾個玄鷹從高空一躍而下,貼地低飛,幾道細小的煙花炸開冷光,另有一個玄鐵甲兵站在高處,攀上紅頭鳶的桅桿,手中舉著銅吼,沖混亂地人群高聲吶喊道:“安定侯在此,不要妄動!” 這話竟比天皇老子的圣旨還管用幾分,有不少人一聽見“安定侯”三個字,已經(jīng)本能地先停住了擁擠的腳步。 虎嘯聲從遠處傳來,被激怒的猛虎閃電似的飛撲而出,正將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按在爪下,顧昀站在紅頭鳶的錦鯉船頭上,斜倚雅間的門框,側(cè)身拉開了長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