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這一日，陶府受邀去京兆尹府參加小公子的滿月宴。陶嫤起了一大早，在鏡子前擺弄好一陣子才出門。

    她正處于長身體的時(shí)候，今年縫制的衣服許多都不合身了，不是袖子短便是胸口緊。好在中秋時(shí)殷氏找人提前縫制了好幾套衣裳，才不至于這會兒捉襟見肘。玉茗一面給她系織金祥云腰帶一面說道：“過兩天讓人再給姑娘量量尺寸，趕在入冬之前把厚衣服縫制出來，避免那時(shí)沒衣服穿了?！?/br>
    陶嫤站在銅鏡前看了看，鵝黃色襦裙外罩著一件薔薇寶相花紋半臂，嬌俏又不失活潑，挺符合她這個(gè)年紀(jì)的。低鬟髻上隨意插了一只鈿雀貓眼石銀釵，額頭薄薄一層前簾兒，顯得巴掌大的小臉更加稚嫩。烏發(fā)雪膚，眼角下的淚痣添了幾分楚楚，她微微一笑，眉眼粲然生輝，純真無暇。

    陶嫤滿意地往外走，陶臨沅和陶靖業(yè)已準(zhǔn)備完畢，正在府外等候。

    短短幾天，陶臨沅便消瘦不少，眼窩一圈青黑色，一看便是沒休息好。

    雖不理解他為何臨時(shí)改了注意，但陶嫤多少能猜到一些。一定是聽到了國公府某些傳言，這才迫不及待地去會一會那位瑜郡王。

    陶嫤這次帶著將軍一起出門，困在府里好幾天險(xiǎn)些把它悶壞了。她跟丫鬟乘馬車，陶臨沅和陶靖騎馬，一行人沒多久便來到京兆尹府門口。

    阿爹和大哥進(jìn)了正門，她則繼續(xù)坐馬車到一邊的側(cè)門入內(nèi)宅，與孫啟嫣會面。

    孫啟嫣早早地便在等著，尚未走近，陶嫤懷里的將軍便一溜煙跳了出去，差點(diǎn)撲到她身上，把她嚇得不輕。

    “這、這是？”孫啟嫣沒見過將軍，起初以為是一只花紋小貓，當(dāng)它叫時(shí)露出鋒利的牙齒，才覺得不大對勁。

    陶嫤讓玉茗看住它，別讓它到處亂跑傷到了人，“這是宜陽公主送的小豹子，名叫將軍。性格可差了，你小心一些別被它傷著?！?/br>
    孫啟嫣驚愕不已，正常深閨姑娘家都養(yǎng)小貓小狗什么的，怎么有人會養(yǎng)豹子？

    她不由得對陶嫤刮目相看。

    兩人談了一會兒話，當(dāng)?shù)弥笫蠜]來時(shí)，陶嫤露出顯而易見的失望之色。其實(shí)她早該想到的，阿娘現(xiàn)在不比以往，不能想出來就出來，連參加這些宴席都得再三斟酌。她跟陶臨沅和離的消息傳了出去，上層豪紳泰半人家都知道了，但他們不會擺在明面上議論，只會私下竊竊私語。

    孫啟嫣的母親劉氏和小公子在另一間屋子里，里頭有不少女眷圍著，陶嫤只跟孫啟嫣進(jìn)去看了一眼。只見那小團(tuán)子粉嫩可愛，握著小拳頭吃得津津有味，他竟是個(gè)不怕生的，烏黑大眼滴溜溜地看著陶嫤。

    劉氏笑道：“看來云兒很喜歡三姑娘?！?/br>
    陶嫤最喜歡這些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臉頰，生怕會把他戳壞了，“好吃嗎？瞧你吃得多開心呀?！?/br>
    云兒就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咧嘴咯咯一笑，露出一排沒長牙的牙床。

    陶嫤本想再跟他玩一會兒，奈何屋里還有其他婦人，她們的目光總時(shí)不時(shí)落在她身上，看得她渾身都不自在。

    想想也是，大晉雖然不在乎男女和離，但抵不住人們心里的好奇，總是想多知道些什么。

    沒逗留多久，陶嫤跟孫啟嫣一起退出房間，并肩走在廊廡下。

    陶嫤見四下無人，悄聲問道：“這次滿月宴，令尊都邀請了哪些人？”

    孫啟嫣想了想，說出幾位官員的名字，“大都是阿爹官場同僚，我記得不大清楚?！?/br>
    陶嫤又問：“聽說瑜郡王也來了？”

    提起這個(gè)，孫啟嫣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來是來了，不過……”

    孫啟嫣雖沒見過瑜郡王，但聽阿爹提起過幾次，旁人都道瑜郡王冷漠高傲，不愛搭理人，其實(shí)是有原因的。

    她附在陶嫤耳畔喁喁低語，聽得陶嫤面上一滯。

    原來這瑜郡王竟認(rèn)不得人的臉，只見過一面的人，他根本記不住！陶嫤不免擔(dān)憂起來，萬一阿娘以后嫁給他，他天天都不認(rèn)識怎么辦？

    ☆、第19章 誤會

    正堂高朋滿座，賓主盡歡，推杯換盞之間，笑語不斷。

    在座的泰半是三品以上官爵，身份顯赫，地位尊貴。坐在最上方的是名聲大噪的魏王，鴉青織金云紋錦袍熨帖地穿在他身上，雄姿颯爽，英武不凡。

    江衡本不打算出席這場宴會，讓家仆置備賀禮便是，但耐不住孫知禮再三邀請，最終還是親自來了。說是滿月宴，不過是一群男人圍坐一塊吃酒聽?wèi)?，尋歡取樂罷了。自打從松州回來后，這樣的宴席他參加得太多，早已沒了興致。

    右邊桌上孫知禮不斷讓人添酒，江衡今日不打算喝太多，抬手蓋住酒樽，笑道：“京兆尹今日打算與本王不醉不歸？”

    孫知禮是個(gè)有眼力見兒的，否則也不會做到如今這個(gè)位子。他揮揮手示意侍從退下，舉杯賠以一笑，“下官的酒量豈敢與魏王相提并論？只不過許久未見，十分想與您暢飲一番。”

    不是孫知禮吹噓，而是江衡的酒量確實(shí)過人，都是在軍營里大口喝酒鍛煉出來的。

    那幫小子總想把他灌醉一回，可惜一直沒見過魏王醉時(shí)什么模樣。有人曾問過他酒量深淺，為何從不醉酒，江衡只回答他——

    “那是因?yàn)榭熳頃r(shí)本王便不喝了?！?/br>
    底下武官紛紛猜測，魏王自制力這樣好，不知道會不會有失控的那一天？要是真有，一定要拿史冊記載下來，畢竟是千載難逢的一刻。

    想到軍營趣事，江衡露出幾分笑意，把剛才倒的那杯酒一飲而盡。余光瞥見斜前方的人，他放下杯子調(diào)侃道：“能把鮮少露面的瑜郡王邀來，京兆尹好本事。”

    孫知禮循著望去，呵呵一笑，“我跟瑜郡王同是太學(xué)學(xué)生，彼時(shí)關(guān)系交好，如今他肯賞臉過來，已是下官的榮幸?！?/br>
    江衡漫不經(jīng)心地嗯一聲，恰好有位頭戴珠翠的娘子上來侑酒，聲音軟噥，嬌軀柔軟，“魏王……”

    江衡偏頭看去，對上一雙含笑水眸，他面不改色道：“倒完酒就退下吧?！?/br>
    那娘子估計(jì)沒料到這么快被拒絕，楚楚大眼里很快含了一包淚，懇切地問道：“魏王行行好，若是您此時(shí)遣退婢子，婢子一定會被府里責(zé)罰的。求您讓婢子留下行嗎？婢子只倒酒，別的事一概不做。”

    江衡蹙了蹙眉，不大喜歡看到女人哭泣。

    面前女人的淚水激不起他半分同情，反而覺得麻煩。同樣是哭，他忽然想起有個(gè)小不點(diǎn)也在他面前哭過，可憐兮兮，哭得很安靜，像一尊流淚的瓷娃娃。他大抵只對她一個(gè)人心軟過，現(xiàn)在想來，連自己都覺得稀奇。

    他不為所動，“本王會同京兆尹解釋，與你無關(guān)，你放心退下?！?/br>
    身邊的脂粉味兒太過濃郁，會影響他喝酒的興致。那娘子拭了拭眼淚，恭恭敬敬地退下。

    孫知禮瞧見這一幕，惴惴地問：“魏王可是對那位娘子不滿？”

    江衡睇向他，唇畔似笑非笑，“京兆尹認(rèn)為本王是喜好女色之人？”

    “不不。”京兆尹這下有些慌，哪知道會觸了他逆鱗，真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魏王清廉，豈容下官私自揣測。只是這宴席……”總歸要有個(gè)女人助興。

    江衡知他沒有別的意思，存心嚇唬他而已，不置可否地移開視線，留下孫知禮一人惶惶不安。

    *

    宴上同樣無所事事的還有另外一人，就坐在江衡對面，在場人中地位僅次于他一人。

    瑜郡王段儼一襲絳紫流云紋錦袍，年近四十，眉宇之間仍舊可循當(dāng)年英俊模樣。他不與周圍的人攀談，只淡漠地坐在位子上，抬手喚來身后侍從，“世子去了何處？”

    那侍從答：“世子方才覺得無趣，便到外頭走走，想必快回來了。”

    段儼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看向面前的舞女。不過在他眼中都長得一個(gè)模樣，沒有區(qū)別。

    正要倒酒時(shí)，察覺對面脧來一道目光，他掀眸望去，是一個(gè)穿靛藍(lán)錦袍的男人，看他時(shí)好像帶著敵意。段儼想不起這人的臉，于是問侍從：“本王左手邊第三個(gè)人是誰？”

    那侍從悄悄看去一眼，附在他耳邊低聲答：“那是吏部尚書陶松然之子，戶部侍郎陶臨沅?！?/br>
    段儼想了想，對此人并無印象，更不知何時(shí)得罪過他。

    許是認(rèn)錯(cuò)人了，他如此一想，客氣地朝對方敬了杯酒，算是打了聲招呼。

    陶臨沅握著手中酒杯，一時(shí)間五味陳雜，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索性一口全干了，辛辣的酒水滑過喉嚨，一路燒到胃里面，非但沒有一丁點(diǎn)好過，反而更加難受了些。

    他從父親陶松然那里得來消息，楚國公有意為殷歲晴尋找下一位良婿，不出意外會跟瑜郡王攀親。

    長安城的人都知道，瑜郡王早年喪妻，膝下只有一個(gè)未及弱冠的兒子，一直沒有納妾。雖不知其中原因，但殷歲晴若嫁給他，確實(shí)是一門再適合不過的好親事。兩家門第相當(dāng)，嫁過去更不會委屈了殷氏。

    陶臨沅埋頭悶酒，說不出的心煩意亂。

    他們才和離沒幾日，她便迫不及待要嫁人了？

    盡管知道這事不是殷歲晴能做主的，但他依然惱她。惱她不顧舊情，惱她決絕果斷，把十幾年的恩情斷得一干二凈。若是能見她一面，他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她。

    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是自己自作自受。當(dāng)初她在他身邊時(shí)，他不屑一顧，對她冷言冷語，現(xiàn)在多是報(bào)應(yīng)到身上了，才會讓他一個(gè)人念念不忘。

    *

    尤梅院門口有一個(gè)人徘徊許久，時(shí)不時(shí)探出腦袋觀望，可惜除了偶爾傳出的絲竹管樂聲，其他的再聽不到什么，更別提能看到堂屋情況了。

    陶嫤失望地順了順將軍的毛發(fā)，她剛才從孫啟嫣口中得知男賓在此處設(shè)宴，特意路過此地，想趁機(jī)目睹瑜郡王尊容，可惜事與愿違，她這次怕是見不到了。

    將軍配合地叫了兩聲，身后白蕊不安地勸道：“姑娘，咱們還是回去吧……誰知道會有什么人出來……”

    陶嫤應(yīng)了一聲，準(zhǔn)備隨她回去。

    正欲走時(shí)，迎面來了兩個(gè)侑酒的娘子，衣著光鮮，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禮便往尤梅院走去。陶嫤對她們并無興趣，卻被她們的對話攫住注意。

    其中一人問：“方才走過去的是不是瑜郡王？”

    另一個(gè)答：“瞧著有些像……今兒風(fēng)大，也不知道他去觀月亭做什么……”

    陶嫤驀地一怔。

    不必她說，白蕊幾乎就能猜到她的心思，頓時(shí)垮下一張臉來：“姑娘……”

    果不其然，陶嫤腳步一轉(zhuǎn)往她們所說的涼亭走去，“咱們也去看看?！?/br>
    事關(guān)阿娘終身大事，她是萬萬不能馬虎的。在阿娘嫁去瑜郡王府前，她一定得知道對方是個(gè)什么樣的人，免得才出狼窟，又入虎口。到那時(shí)兩人隔得很遠(yuǎn)，她就不能時(shí)時(shí)陪在阿娘身邊了。

    白蕊為她的清譽(yù)著想，著急得直跺腳，“萬一被人瞧見，姑娘的名聲怎么辦？”

    “你以為我沒想過？”陶嫤狡猾地笑了笑，嬌靨粉嫩，說著舉起懷里的將軍，“我是來找它的，才不是故意亂跑?！?/br>
    “……”白蕊無奈地嘆了口氣，論歪理她永遠(yuǎn)贏不過姑娘，只希望不要被其他人看到就是。

    *

    白蕊問過府里的丫鬟，確定觀月亭的位子后，一邊為陶嫤引路一邊觀察周圍有無來人。

    沒走多遠(yuǎn)果然看到前方有個(gè)高挺的人影，衣著華貴，閑庭信步，正往假山上修建的涼亭走去，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位瑜郡王。他身后跟著一名仆從，看樣子不大好接近。

    白蕊忐忑道：“姑娘，咱們回去吧……”

    陶嫤朝她做個(gè)噤聲的手勢，小聲道：“我只是看看?！?/br>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話音將落，將軍忽地發(fā)出一聲鳴叫，清脆尖細(xì)，引來前面的人回頭。

    她杵在原地，對上一雙冷漠的眸子，那人臉龐年輕俊朗，同她想的完全不同。陶嫤怔忡，忘了反應(yīng)。

    不是說瑜郡王快四十了，為何看著比她大不了幾歲？

    恍惚間手一松，將軍便躥了出去。

    它一溜煙來到那人腳邊，侍從瞧見了，剛說出一個(gè)“世”字，它已經(jīng)爬上他的靴子，齜了齜牙。

    那人察覺，低頭對上將軍圓溜溜的雙眸。

    他彎腰把它揪起來，本以為是一只花斑小貓，仔細(xì)一看又不大像。他眉峰低壓，見這只小東西準(zhǔn)備咬他，抬手便要把它扔出去。

    尚未脫手，便聽那邊傳來一聲“不要”。

    廊下那道鵝黃色的小身影沖了過來，她急匆匆地來到跟前，伸手想奪走他手里的小豹子。奈何身高不夠，又因著男女有別不能靠得太近，站在幾步之外十分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