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謝慧齊厲聲叫了他一聲。

    她尖銳的聲音嚇著了屋內(nèi)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這聲大喊讓她腦門一陣刺骨的疼，不禁閉上了眼。

    “阿姐……”二郎怔怔的，眼睛濕潤，他轉(zhuǎn)過頭去看他兄長，哀求地看著他哥哥，“阿兄過來，不要惹阿姐生氣?！?/br>
    他哭著，拿袖子擦著眼淚，走到他阿兄面前把人拉了過來，哭著跟謝慧齊道，“阿姐你看，我把阿兄帶過來了，你別難過，我們都聽話?！?/br>
    他難受得不行，眼淚越擦越多。

    “婆婆，”謝慧齊沒看他們，也不敢看他們，她眼睛通紅，一臉慚愧地看著蔡婆子，“不是慧齊好心給您用好藥，實(shí)在是慧齊沒法子，有些事還是只能托負(fù)于你?！?/br>
    蔡婆子睜大了眼。

    “勞煩您，”謝慧齊說到這抬頭閉了閉眼，才忍住了眼淚繼續(xù)往下說，“帶大郎二郎出去避一避，我怕有些人忍不住，要對我們家斬草除根了?！?/br>
    站被扶起的謝婆子砰地一下，又倒在了地上，她倒下后嗚嗚地哭了起來，“都死了，好好的小姐死了，好好的姑爺也死了，還不成嗎？老天爺，這還不成嗎……”

    她死命地捶著地，把手都捶破了，鮮血從她有著厚厚老繭的手心流了出來。

    謝慧齊忍不住嗚咽了一聲，緊緊閉住了眼睛，一時(shí)之間竟是不敢睜眼。

    二郎已傻了，他看看他阿姐，看看蔡婆婆，茫然不知所措。

    “婆婆……”謝慧齊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時(shí)已恢復(fù)了點(diǎn)冷靜，“今夜就準(zhǔn)備，可好？”

    她怕再晚就來不及了。

    謝婆子聽了痛苦地哀鳴了一聲，頭碰著地，給謝慧齊磕了個(gè)頭，“大姑娘，我知道了，您放心，就是我死了，我也會護(hù)著大郎二郎?！?/br>
    “我不走，”二郎這時(shí)候突然叫了一聲，他“嗖”地一下爬到了謝慧齊的床上，“阿姐我不走，你說過不會不要我?！?/br>
    在他要撲向謝慧齊的時(shí)候他被大郎拉住，二郎尖叫，“你放開我，阿姐才不會不要我，阿父，阿父，阿父你在哪？”

    大郎緊緊地拉住了他，抱住了大哭的弟弟，抿著嘴一言不發(fā)，臉越發(fā)顯得兇殘。

    謝慧齊撇過頭，不忍看他們。

    “我們走去哪？”大郎開了口，喉嚨沙啞，他看著那轉(zhuǎn)頭看著床里頭不說話的阿姐，問她，“去哪，阿姐你告訴我們?nèi)ツ?？是逃命嗎？為何要逃？即是要逃，能否讓我去接了阿父回來，我們一起走？?/br>
    謝慧齊心里已經(jīng)疼得流不出淚來，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兩個(gè)淚流滿面的弟弟，“你們先走，阿姐想法子把阿父帶出來，過幾天就去找你們?！?/br>
    “阿姐當(dāng)我們還是三歲稚童？”謝家大郎眼里掉著淚，嘴上卻淡淡道，“阿姐要是去找阿父，何不帶我們一起去？”

    若是死，那就死一塊就是。

    看著大郎那無畏絕不善罷干休的臉，謝慧齊就知道她一直害怕的這天來了。

    大郎遲鈍，但絕不愚蠢，他這幾天忍而不發(fā)，無非是因著她病了，他在忍著她，讓著她。

    謝慧齊挪了挪身體，讓他們一起上了床，拿過帕子擦干臉，在二郎靠在她沒受傷的右肩膀這頭的懷里，大郎靠在另一邊，三姐弟同蓋一被子后，她平靜地說，“若是你們跟我去了，那誰能替爹娘報(bào)仇？”

    她最終還是說了母親被汗污的事，當(dāng)著十一，九歲的弟弟們，說了他們心中再溫柔不過的母親被汗污投井，大舅流放，外祖母自盡，他們一家從京里流亡到河西的所有事情，告訴他們那暗害他們的人可能就近在眼前，就是那些京里來的差使。

    說完，她問身邊渾身都在發(fā)抖的大郎，“阿弟告訴阿姐，你跟二郎要是都死了，阿姐照顧你們這么多年，是否皆白照顧了？你們不走，要置阿父護(hù)著我們的心血于何地？”

    二郎已經(jīng)在她的懷里哭得不能自已。

    蔡婆子坐在床的一角，無力地靠著床住，雙眼無神，但淚還是在眼角流著。

    “所以，你們得走啊。”疼到極點(diǎn)也就什么都不疼了，謝慧齊說到這還笑了笑。

    她何嘗不想跟他們一塊走，她想活下去，更想看著他們長大成人，成親生子，想有一天能在父母的墳前告訴他們她不負(fù)他們所托，但如果留下能保全他們，那些渴望也就無所謂了。

    “再說，可能也沒那么嚴(yán)重，現(xiàn)在也只是阿姐在嚇自己，生怕那些京里來的差使大人就是要害我們一家的……”

    “他們就是，他們就是壞人，”二郎在她懷里打斷了她的話，嘎啞地開了口，泣不成聲還要道，“他們搶走了阿父，我要他們還我，阿姐我不走，讓阿兄走罷，我不逃命，我跟你去找阿父，要不回來，我就去地下跟你們在一塊兒，還給你們當(dāng)二郎?！?/br>
    “那阿兄多孤單？”謝慧齊笑得很勉強(qiáng)。

    “我不行的，”二郎哭著跟他阿姐說，“阿姐，我沒阿父和你是不行的，我離不了你，我要跟阿父去騎馬打仗，還要你幫我穿鞋烙餅吃，我要跟你們在一塊兒，我哪兒也不去，你代我去找阿父吧。”

    “可是，阿兄孤單??？你得代阿父跟阿姐保護(hù)阿兄啊?！?/br>
    “我不行的?！?/br>
    二郎喃喃說著不行，身體顫抖不已。

    謝慧齊另一邊的大郎倒在一角，閉著眼睛什么也沒說，當(dāng)謝慧齊看著他不放后，他睜開眼，眼睛像在看著他阿姐，又像沒有在看她，好久之后他移了移眼睛，徑直地看著那個(gè)教會他跟二郎系衣穿鞋，告訴他們娘親長什么樣的長姐道，“阿姐，我想殺了他們。”

    殺光了，他就不難受了。

    ☆、第8章

    夜晚的秋風(fēng)更是蕭瑟，風(fēng)打在窗紙上，打在掛在廊下的干辣椒上，也打在了人的心上的，倍是凄厲。

    大郎帶了二郎去換了衣裳，又來了謝慧齊的房間。

    枯黃的油燈下，謝慧齊站了起來，她伸著手摸了摸他們的臉，微笑看著他們。

    “去吧，天快亮了?！鼻а匀f語，多說一句都是徒增困擾，謝慧齊笑著朝他們道。

    二郎也已哭得沒有淚了，他與大郎跪下朝她磕了個(gè)頭，等走到門邊，他回頭問謝慧齊，“真的不要我了嗎？”

    謝慧齊朝他揮手，“去吧?！?/br>
    她的眼睛留戀地在他們臉上看著，蔡婆婆拉了他們，她照顧長大的孩子不斷在回頭看她，而她只能微笑著。

    好長的一會，去送人的紅豆周圍回來了。

    紅豆對看著油燈枯坐的大姑娘道，“大姑娘，大郎他們走了?！?/br>
    “嗯?！敝x慧齊回過頭，看到了紅豆眼邊的淚。

    周圍在門口，納納地說，“大姑娘，讓我也一同去罷。”

    他想跟著大郎二郎一同去，他力大，拼死也會保護(hù)他們。

    謝慧齊笑了笑，扶著桌子欲要起身，紅豆忙上前扶了她。

    這夜也是睡不著了，謝慧齊往門邊走去，溫和地朝周圍道，“你去不得?！?/br>
    她沒有解釋什么，周圍聽了這么一句也不再問，抹著眼邊的眼淚不語。

    他是奴，自是凡事以主子的話為主。

    謝家閉門謝客，都知道謝家出的事，大姑娘也是病得不能起來，那服侍他們家多年的老家人也是病了未起，這幾日間也未有人再登門拜訪。

    來往的鄰居相熟人家有心想給他們送點(diǎn)吃食，也是敲開了門，把東西放丫頭手上就罷了，不想進(jìn)門擾了這可憐的一家子的那點(diǎn)安寧。

    蔡婆子的藥，謝慧齊也還是差紅豆每日去藥鋪去抓。

    她也是計(jì)算過了，前兩天開的好藥都進(jìn)了老家人的胃，等她帶了兒郎們?nèi)チ?，她就減了參，這藥倒也不費(fèi)什么錢了。

    這時(shí)候還不忘計(jì)較金錢，謝慧齊也對自己頗有幾分自嘲，這么些年的精打細(xì)算下來，鐵公雞都快成本能了。

    這幾日間，被家人接回去的孫老先生也差著家里人送了些東西過來，還有二十兩銀——謝慧齊接到后連笑了好幾聲。

    這世道，有能翻手就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弄權(quán)者，也有受了好，就肯定會回以好意的一般人。

    這廂節(jié)度府里，傅浩也是手忙腳亂。

    那大隊(duì)暗差人馬突然在他的節(jié)度府里中毒身亡，一個(gè)也沒留，這還不是最打緊的，最打緊的是有人在臨死前放了求救煙火，這紅色的煙火能讓五十里方外的人看到，足以讓皇上設(shè)在河西的監(jiān)軍府看到，傅浩當(dāng)時(shí)半夜接到消息就從床上蹦了起來，他這頭還沒查到此事的蹊蹺，那頭監(jiān)軍府的裘監(jiān)軍裘石驚就上門拜訪來了。

    這事傅浩想瞞，但暗差是住在他府上，且他們是皇上的人，跟裘監(jiān)軍隔三差五就要見次面，他想瞞也瞞不了太久，反倒會因欺瞞還會被治罪，只得告知。

    裘石驚官不大，在大忻朝他這監(jiān)軍的位置看似好聽，不過是監(jiān)管糧草車馬的，四品文官而已，萬萬不是能與傅浩這等一品大員比的，但皇上暗差突然全亡，一個(gè)不留，前面被殺了兩個(gè)之事傅浩還沒給出一個(gè)回復(fù)，現(xiàn)下人全死，裘石驚與傅浩虛應(yīng)了幾句，不等傅浩把話說完，就使了眼色讓手下人去往京里報(bào)。

    傅浩知道他差人行事的手法，可這次明知看在了眼里，也不敢差人去攔，心中更是郁結(jié)，當(dāng)場就朝接急令而來的所有節(jié)度府官員大發(fā)雷霆，讓他們務(wù)必在五日內(nèi)把此事查清楚，否則提頭來見。

    裘石驚在旁聽著，臉孔也是帶著急憂，但心中暗暗冷笑。

    這事不管真相如何，是傅浩自己找死還是有人陷害他，他都休想逃過此劫。

    不過一夜之間，節(jié)度府就陷在了水深火熱之間。

    幾天后，被關(guān)押在牢飯的吳東三和許安從看守他們的舊交嘴里悄悄聽到了這個(gè)消息，聽節(jié)度使大人道這是一個(gè)陰謀，一定是有人在陷害他與他的手下，知道他們謝師傅會被摘出來，當(dāng)下又是淚灑滿襟。

    那前來報(bào)信之人對此事的一波三折也是感嘆，吳東三又透過木柵拉著他的手，悄聲跟他道，“狗蛋，你差人去跟謝師傅家的大姑娘說一聲，也好讓她安個(gè)心?！?/br>
    那狗蛋想了想，道，“也中?！?/br>
    那小姑娘他也見過，他們每次上門，無不熱心招呼，就是家中只有一個(gè)蛋，也要做了蛋餅給他們吃，那大性子隨了她爹，是再好再大方不過的姑娘。

    那狗蛋是再機(jī)靈不過的人物，他看著不過是一個(gè)守牢的小頭目，下面也不過是管了兩個(gè)人，但他這么些年在牢飯撈的油水絕不比監(jiān)頭少，而且這些事也就他自個(gè)兒單個(gè)知道，他連睡在身邊的媳婦說話都沒個(gè)準(zhǔn)數(shù)，自家爹娘更是不知他深淺。

    他這次通風(fēng)報(bào)信的，不過也是承了謝進(jìn)元許多的情，想著人都去了，他不幫一把就且算了，這半把還是要幫的。

    這狗蛋左拐右拐，自己也沒露身，找了個(gè)與謝家大姑娘交情頗深，與她稱姐道妹的姑娘家去說這事，因?yàn)樗遗c謝家的情份重，就是這幾天她家的娘都經(jīng)常進(jìn)謝家的門送東西，這時(shí)候送個(gè)消息進(jìn)去了也不奇怪。

    那姑娘家是以前老捕頭王自來的小閨女王寶丫，老捕頭三年前重病去逝后，一家人日子一落千丈，但謝王兩家的來往卻沒就此擱下，王寶丫的爹死的時(shí)候，謝慧齊就帶了家人去王家?guī)兔?，謝進(jìn)元抬進(jìn)了謝家的門，王寶丫的娘也是帶了自家的兩個(gè)兒子五個(gè)孫子來了的，只是王寶丫十一月就要跟定親的人成婚，這要出嫁的閨女是不能進(jìn)死人家的，免得了沾了晦氣對婚事不好，遂寶丫娘一直押著她不許她來。

    王寶丫一直被攔著見不著小meimei，心里著急，但也不敢跟她娘對著來，著急狠了也只能偷偷抹淚。

    這次見自己爹以前的人的小媳婦送來了這么個(gè)天大的消息，而且叮囑她萬萬不能再讓另一個(gè)人知道，她哪顧得了那沾晦氣的說法，只想親自去告知齊meimei這個(gè)好消息。

    但她還是被她娘攔住了。

    王寶丫見她娘攔著她不放她走，一下就哭了出來，“meimei待我最好，知曉我缺好嫁妝，她硬是擠了銀子給我買了兩匹好布繡被面枕巾，meimei現(xiàn)在不定怎么傷心，我往日與她玩得最好，現(xiàn)下連去看她一眼都不能，這要是讓人知道了，豈不是要被人罵我狼心狗肺，一點(diǎn)情義也不講？”

    寶丫娘拿她頭疼不已，見她還哭，心中不喜，但也不得不耐著性子道，“我已代你去講過了，慧齊說了不怪你，她知道你的難處，還說了待你成婚的日子一到，她一定過來幫忙，你還想要咋？”

    “我就想見她。”王寶丫見說不通，更是哭了起來。

    她沒兩個(gè)月就要成婚了，寶丫娘著實(shí)不喜她哭，怕把福氣哭沒了，心里惱火，但也知道越說這丫頭只會哭得越狠，只得道，“你不是也識字？見信如人，你把想說的話寫給她聽就是，回頭娘幫你送去可好？”

    王寶丫拿帕擦淚的手頓了一下，她也知道了她人是去不成的，她守規(guī)矩的娘是萬萬不肯的，再說她去了，確也會有人說道她的閑話，這寫信看來也是最好不過的主意了，她擦擦淚，朝她娘輕輕地點(diǎn)了下頭，“那依娘的。”

    寶丫娘見她總算不再哭哭啼啼了，也是松了一口氣，又見女兒起身往她的房間走去，問她把筆墨擱在哪，她不由翻了個(gè)白眼，帶著她去找東西之時(shí)掐了把她的耳朵，沒好氣地道，“討債鬼。”

    王寶丫羞澀一笑，挽著她的手沒放，讓她娘想打她都抽不開手來。

    王寶丫這一鬧，也總算是把消息送到了謝慧齊這來。

    謝慧齊接過信，一打開看看姐妹那歪歪斜斜的字眼，先就微微一笑。

    寶丫的字還是她教的，她是王捕頭的老來女，家里難免看得嬌一點(diǎn)，經(jīng)常放她出來找謝慧齊玩，時(shí)日一久，兩人自是有了情義，寶丫今年年初及的笄，她年底成婚，謝慧齊手頭還挑了一根她娘的銀簪子要給她添妝用，就知兩人的情義，這幾日，寶丫也沒少差她娘過來給他們家送東西，不是她烙的餅就是她拿麥子做的麥芽糖，謝慧齊也是想過，這大她兩歲的jiejie怕是因?yàn)椴荒苡H自過看來，心里愧疚得很。

    她拿到信起初還以為是寶丫來抱歉的，等看完第一列字，說到了節(jié)度府的事，謝慧齊神經(jīng)一繃，眼睛不由地往門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