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陳平安獨(dú)自一人，哪怕是負(fù)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即便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緣壁。但是陳平安這次帶著李寶瓶，走得很輕松，以至于閑來無事，就開始練習(xí)走樁。因?yàn)橛欣顚毱吭谏磉?，他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別扭起來。

    兩人此時(shí)已經(jīng)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余力，并不顯得難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diǎn)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里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么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xue，我之所以能夠認(rèn)識幾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xue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rèn)識的阮jiejie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yùn)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dāng)時(shí)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shí)上，那時(shí)候的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注定會在小鎮(zhèn)走完，所以有的是時(shí)間和機(jī)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dú)獾?。練武，其?shí)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xue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xue，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體的寶藏，找到之后，你還要方式得當(dāng)，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xué)拳！”

    看李寶瓶神色堅(jiān)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么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著李寶瓶靠著樹干休息。李寶瓶性子跳脫，非要坐著，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寶瓶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學(xué)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他誤入歧途，萬一真練壞了身體，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

    李寶瓶一本正經(jīng)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yàn)槲壹矣袀€叫朱鹿的丫鬟jiejie，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xí)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jiejie是個悶葫蘆，只喜歡跟我說些心里話。只可惜我六歲的時(shí)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jiejie身后，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么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shí)我真沒啥事，朱鹿jiejie還是被我連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后，朱鹿jiejie每次早晚習(xí)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里泡在藥水桶子里的時(shí)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兒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李寶瓶嘴里所謂的朱鹿jiejie，說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dāng)時(shí)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只鳥食瓷罐，那個護(hù)在正陽山陶紫身邊的婢女，率先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墻上了屋頂，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于這個始終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她小師叔的家伙，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家有間鋪?zhàn)?，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cái)源廣進(jìn)，所以石春嘉家的鋪?zhàn)?，才能是我們小?zhèn)最老的幾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jìn)，不懂得招徠客人，那么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guān)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cái)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著祖業(yè)？”

    李寶瓶想了想，點(diǎn)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兇猛，大劈大掛，看著威風(fēng)八面，打人的時(shí)候嚷著哼哼哈哈的，其實(shí)最傷身子骨了，因?yàn)樗麄兏揪蜎]有找到脈門，屬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凄涼。因?yàn)樗麄儚木毴牡谝惶炱穑筒皇窃陴B(yǎng)氣養(yǎng)身，而是在當(dāng)敗家子，揮霍祖業(yè)。”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她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樹干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了回去，悻悻然繼續(xù)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萬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至少兩個本命竅xue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xue，如春風(fēng)化雨，滋潤萬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強(qiáng)身健體，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br>
    陳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體內(nèi)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游走于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diǎn)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后就轉(zhuǎn)頭，如今它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shí)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么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他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的感覺。陳平安對于身體五臟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于自己哪里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云霞山蔡金簡當(dāng)初在泥瓶巷說他活得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dāng)她是開玩笑，其實(shí)陳平安當(dāng)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個竅xue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著那雙小腿，雙臂環(huán)胸：“據(jù)說習(xí)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yǎng)氣煉氣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xí)武不一樣，當(dāng)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后，就像是要一座座關(guān)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xue氣府內(nèi)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zhuǎn)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zhuǎn)瞬之間，氣流運(yùn)轉(zhuǎn)百里數(shù)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dá)千里之遠(yuǎn)，一下子就調(diào)動起全身潛力。如一員大將指使千軍萬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御氣凌空而行來得差?！?/br>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jiejie就說那武道宗師，什么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么，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fēng)遠(yuǎn)游。再往后，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于頂?shù)木殮馐浚透謹(jǐn)Q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br>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么厲害，當(dāng)然是好事，可為什么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愣了愣，老老實(shí)實(shí)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jiejie這么說的，說這些話的時(shí)候，朱鹿jiejie向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夢都想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李寶瓶略作思量后，說道：“不過仔細(xì)想想，依照朱鹿jiejie的說法，好像習(xí)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后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xí)武就是一門賤業(yè)，是資質(zhì)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罵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于頂，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東西，憑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犯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占據(jù)著無數(shù)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揚(yáng)揚(yáng)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術(shù)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yǎng)，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br>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zhí)，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br>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啟齒，有點(diǎn)做賊心虛，最后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她實(shí)在是不愿意欺騙她的小師叔。李寶瓶哭喪著臉道歉道：“朱鹿jiejie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nèi)バ℃?zhèn)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yàn)橹炻筳iejie從小就跟著她爹一起習(xí)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叔叔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xí)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稱號，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里，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xiàn)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jiejie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沒有什么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rèn)全，更不敢瞎練了。只練習(xí)一個走樁一個站樁，不過已經(jīng)確定能夠滋養(yǎng)體魄，不會傷身。要怎么練出名堂來，估計(jì)得等我自己讀得懂那部拳譜再說。這個不急，我本來練拳，就不是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來活命的，沒想那么多。”

    可是李寶瓶顯然已經(jīng)在自己的想法上鉆了牛角尖，而且思緒一去千萬里，于是她越說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跡象了：“武人習(xí)武，師父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師父很重要的，領(lǐng)進(jìn)門的這個門，門檻就有高有低，而且?guī)煾割I(lǐng)進(jìn)了第一扇大門后，是因?yàn)楸臼掠邢蓿坏貌蝗鍪植还芰?，還是能夠一口氣帶到后院門，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師父一定要是明師，不能光找名氣大的名師?！?/br>
    李寶瓶抽著鼻子，淚水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師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難逢的習(xí)武天才，如果因?yàn)槲业⒄`了你成為高手，我該怎么辦??？”

    陳平安已經(jīng)顧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謬結(jié)論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別讓她哭出來。李寶瓶傷心起來，給人的感覺那是真?zhèn)噶诵模徊皇且话愫⒆尤鰦纱螋[的那種。陳平安靈機(jī)一動，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寶瓶身前，輕輕握拳后，大聲說了一個字：“收！”

    李寶瓶是腦子轉(zhuǎn)動極快的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淚水決堤的趨勢：“小師叔，你在做什么??？”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哈哈笑道：“怎么樣，小師叔厲害吧，讓你一下子就不哭了。”為了安慰李寶瓶，陳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認(rèn)自己是她的小師叔。

    李寶瓶立即破涕為笑。她覺得不是自己不傷心了，而是開心多過了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fù)，雙手撐在老柳樹樹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寶瓶身邊。

    兩人腳底下，放著一大一小兩只背簍。

    李寶瓶輕聲道：“朱河叔叔經(jīng)常告訴朱鹿jiejie，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習(xí)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醫(yī)治尋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jiejie曾經(jīng)有兩次差點(diǎn)熬不過去。第一次過后，她整個人得有小半年沒緩過來，那段時(shí)間像是個病秧子，平時(shí)連水桶也提不起來。第二次更慘，我聽到動靜后，就搬了一條小板凳過去，偷偷捅破窗戶紙，結(jié)果看到朱鹿jiejie在床上痛得打滾，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蓋都翻開了，鮮血淋漓，很可憐的。最后是家里請了楊家鋪?zhàn)拥恼乒袼退巵?，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漸安穩(wěn)下來。但是老祖宗當(dāng)時(shí)站在院子門口，沒有走進(jìn)院子，搖搖頭就轉(zhuǎn)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后我問起，老祖宗只說小命是靠藥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卻丟了，以后就不用太過栽培朱鹿jiejie了，否則反而是害她，如果運(yùn)氣好到洪福齊天的地步，就可以進(jìn)入第七境，運(yùn)氣不好，第六境都懸?！?/br>
    李寶瓶轉(zhuǎn)過頭，憂心忡忡道：“小師叔，你可千萬別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會傻眼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的，而且就算有，我當(dāng)然是說萬一啊，那你也別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這可不是跟你吹牛?！?/br>
    李寶瓶將信將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小師叔，痛不痛？”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然后望向兩人來時(shí)的小路：“知道小師叔覺得最難受的一次，是什么時(shí)候嗎？”李寶瓶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干上，小腿交錯，跟李寶瓶一樣優(yōu)哉游哉輕輕搖晃著，他瞇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jìn)山去采藥，那時(shí)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shí)候，想著要采很多很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籮筐，然后沒等走出小鎮(zhèn)，就累死了，走出小鎮(zhèn)能夠看到山的時(shí)候，當(dāng)時(shí)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后背更是。其實(shí)那會兒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著好遠(yuǎn)好遠(yuǎn)，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當(dāng)時(shí)離第一次進(jìn)山出山?jīng)]多久，所以腳底的水皰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師叔我啊，就咬著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jì)小，籮筐這么大，山路那么遠(yuǎn)，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br>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后放棄了沒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沒，當(dāng)時(shí)我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里再回頭。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shí)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后就又開始爬山，爬著爬著，看到那些草藥后，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贊嘆道：“小師叔，你一定采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小姑娘說到這里，滿臉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么好找，很難的，個子那么小，背著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shí)比采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著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兒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么？”

    “沒什么?！标惼桨矒u了搖頭，柔聲道，“后來就不怕了。”

    李寶瓶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zhuǎn)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有多厲害，其實(shí)小鎮(zhèn)的苦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一點(diǎn)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xí)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shí)候偷偷跑去學(xué)塾后，看到齊先生授課時(shí)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后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后，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寶瓶聽到小師叔這么說之后，驟然煥發(fā)出昂揚(yáng)的斗志，雙拳揚(yáng)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只是接下來李寶瓶說了句讓他頭大的話：“因?yàn)槔顚毱坑幸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陳平安只好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shí)節(jié)，陳平安和李寶瓶并肩而坐，各自懷揣著美好的愿望。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女盤腿而坐，吃著干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著這么個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jīng)常打仗，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br>
    男人調(diào)侃道：“難道你忘了是誰把你教訓(xùn)了一頓？習(xí)武之后生平第一戰(zhàn)，輸了不說，還輸?shù)媚敲幢锴??！?/br>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yàn)榈悴辉试S我擅自運(yùn)轉(zhuǎn)氣機(jī)，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xiàn)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問道：“你這個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diǎn)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br>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占著地利才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shí)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成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br>
    “所以說他傻啊。”少女冷笑道，“習(xí)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yáng)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br>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jīng)道理，突然站起身，沉聲道：“過河！”

    少女跟著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說悄悄跟著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并不輕松：“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fā)現(xiàn)一個人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后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說在小鎮(zhèn)東邊，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yuǎn)處，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shí)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著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著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掛著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xù)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并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弊詈竽腥搜a(bǔ)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br>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腰間的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shí)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br>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松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yīng)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后，那對父女并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jìn)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家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側(cè)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小聲對自己閨女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jī)有什么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逸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br>
    朱鹿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jié)伴而行，好有個照應(yīng)?！?/br>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rèn)識打鐵的阮師傅？”

    阿良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認(rèn)識。”

    陳平安又松了口氣。

    離開小鎮(zhèn)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yīng)過自己，在到達(dá)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guān)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xiàn)得這么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yīng)該不是正陽山、云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后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shí)出現(xiàn)，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zhèn)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shí)從小鎮(zhèn)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這么謹(jǐn)慎？一點(diǎn)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br>
    陳平安沒有轉(zhuǎn)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阿良，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zhèn)。我們不急?！?/br>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關(guān)節(jié)，點(diǎn)頭道：“這樣最好?！?/br>
    然后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fàn)吭谑掷锏睦顚毱?，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后就果斷地跟著朱鹿快步離去了。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朱鹿?jié)M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換一個位置。

    阿良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后，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著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們?nèi)齻€大老爺們再去小鎮(zhèn)?！?/br>
    然后阿良揚(yáng)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rèn)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時(shí)間?！?/br>
    阿良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nèi)ツ沁呑模俊?/br>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靜觀其變。

    阿良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樹旁邊，松開韁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干一直走出溪岸，然后坐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后，提起銀白色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zhuǎn)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余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br>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br>
    朱河也搖頭：“習(xí)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阿良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rèn)識了一位少俠，那真是風(fēng)流倜儻……”

    阿良突然發(fā)現(xiàn)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fēng)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阿良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阿良皺了皺眉頭，轉(zhuǎn)頭望去，結(jié)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他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輕飄飄地站在柳樹枝頭。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阿良一個坐不穩(wěn)，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nèi)的動靜，并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guī)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并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nèi)，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而一個十一境兵家劍修的臉面，比起一個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jié)伴遠(yuǎn)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nèi)蘊(yùn)藏著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guān)于此事，阮邛在宗門內(nèi)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zhàn)于s來。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tài)，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臺魏晉？”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里撿起那只酒壺后，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zhǔn)?，沒好氣道：“我叫阿良?！?/br>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阿良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br>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阿良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jià)了?！?/br>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么來得這么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br>
    阿良一邊濕漉漉走上岸，一邊罵罵咧咧道：“你管得著？圣人了不起啊?！?/br>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zhàn)幼?？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br>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br>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jīng)，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fù)責(zé)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br>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個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fēng)雪廟，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fēng)雪廟內(nèi)，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shí)被一位下山游歷的風(fēng)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關(guān)門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shí)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后來那位風(fēng)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guān)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fēng)雪廟關(guān)系更加疏遠(yuǎn)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師父的忌日才會偶爾出現(xiàn)在宗門，仍是獨(dú)來獨(dú)往，哪怕回到風(fēng)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了一只價(jià)值連城的養(yǎng)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yǎng)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譽(yù)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脫離風(fēng)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yù)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鐘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xùn)|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nèi)ゴ篌P野夫關(guān)了?！?/br>
    阿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fēng)雪廟的仙人？”

    阿良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fēng)雪廟不熟?！?/br>
    朱河笑著，一點(diǎn)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于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于風(fēng)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tài)矯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后，朱河現(xiàn)在回頭再看，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于市。估摸著那把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br>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cè)懸掛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xué)。咱們老祖宗剛才現(xiàn)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們回頭找你們?！?/br>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zhèn)當(dāng)乞丐要飯啊?！?/br>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xiǎn)中求?！?/br>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fā)，自己去書院啊。憑什么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么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后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zhàn)幽沁?，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后小鎮(zhèn)鄉(xiāng)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zhàn)禹斕婺愦蚨坦?。?/br>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xué)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臉不情愿，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罵道：“你是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br>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里發(fā)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著阿良，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癟，嘖嘖道：“喲呵，水淺小王八多啊?！?/br>
    李槐雙手抱住后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么會說我們小鎮(zhèn)的方言？”

    阿良笑瞇瞇道：“你去問阮邛?！?/br>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br>
    阿良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xùn)道：“小小年紀(jì)，心思這么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shí)的路走得并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過去問阿良，一點(diǎn)也不怕生。他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討厭李槐，就是有點(diǎn)煩：“關(guān)你屁事?！?/br>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舍得騎，你憑什么？真當(dāng)自己是我親兒子啊?！?/br>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dāng)然，要是我娘不答應(yīng)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br>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后你這脾氣得改改?！?/br>
    李槐雙手負(fù)后，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zhàn)?，一個是阮邛，一個是白發(fā)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后者便是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鎮(zhèn)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對于李寶瓶這么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dāng)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今天如果不是阮師露面，煉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hù)送她到那座野夫關(guān)。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fēng)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shí)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案静幌袷歉呤?，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shí)候，仔細(xì)查探過，那只養(yǎng)劍葫內(nèi)的本命劍氣，生機(jī)猶在，確是風(fēng)雪廟真?zhèn)鳠o疑。而且風(fēng)雪廟神仙臺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jié)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后，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yǎng)劍葫和那縷劍氣……”阮邛笑了起來：“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br>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么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還是要去跟風(fēng)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了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里也不遠(yuǎn)了。剛好關(guān)于龍脊山斬龍臺瓜分一事，當(dāng)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zhèn)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br>
    風(fēng)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guān)系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于井水不犯河水，當(dāng)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guān)鍵時(shí)刻，肯定會舍棄門戶之見，選擇聯(lián)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fā)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jīng)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shí)權(quán)的中層武將。

    風(fēng)雪廟則傾向于獨(dú)善其身，來往于各大古戰(zhàn)場遺址，有點(diǎn)類似江湖上的游俠，身負(fù)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shù)，且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fēng)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家伙，打架不為揚(yáng)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fēng)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也不用擔(dān)心家丑外揚(yáng)。

    關(guān)于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shù)柄品質(zhì)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邛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br>
    老人立即了然，赧顏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br>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br>
    一個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三人，一個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一個老人，面白無須，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瞇著眼；一個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lián)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br>
    個子矮小卻體態(tài)妖嬈的風(fēng)韻婦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嶄新鑰匙，打開院門，推門而入的時(shí)候笑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br>
    婦人瞥了眼墻根的雞籠，那邊傳來一陣陣撲棱撲棱的家禽振翅聲，她愣了愣：“還沒餓死？”

    “還是得謝我啊，幫你找了這么個好鄰居，鄰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彼芸煜朊靼琢似渲芯売伞＾D(zhuǎn)頭望向隔壁，發(fā)現(xiàn)因?yàn)樽约簜€子不高的緣故，看不到那邊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黃泥墻邊，踮起腳，發(fā)現(xiàn)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覺得無趣乏味，遂很快收回了視線。走向正屋大門，又掏出鑰匙開門，跨過門檻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纖塵不染。婦人有些不太高興，像是有外人擅作主張?jiān)谧约议|女臉上涂抹胭脂，好看歸好看，可當(dāng)?shù)鰦尩漠?dāng)然不樂意。

    跟隨婦人來到泥瓶巷的三名扈從，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當(dāng)中，閉目養(yǎng)神，面白無須的瞇眼老人走到院中，唯獨(dú)那名捧劍女子跟隨婦人走入正屋。

    婦人獨(dú)自走入宋集薪的住處，環(huán)顧四周，床榻書桌皆有，書桌上還留下一些價(jià)格不菲的清供雅玩，應(yīng)該是主人不愿隨身攜帶，便干脆棄之不用了。婦人走到書桌旁，發(fā)現(xiàn)正中央還疊放著三本書籍，隨手一翻，并無出奇，只是尋常學(xué)塾蒙童的入門書籍，《小學(xué)》《禮樂》《觀止》，是大驪王朝豪閥市井貴賤通用的蒙學(xué)經(jīng)典。婦人發(fā)現(xiàn)三本書舊歸舊，卻沒有半點(diǎn)泥垢污漬，腦海中一下子浮現(xiàn)出某個人的形象。婦人搖搖頭，隨口問道：“楊花，《小學(xué)》這本書在大驪京城市價(jià)多少？”

    背對房門的捧劍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謹(jǐn)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話，多則六十文，少則四十文?！?/br>
    婦人哦了一聲，嘖嘖道：“看來儒家圣賢們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錢啊。”

    婦人重新將三本蒙學(xué)經(jīng)典疊放于原位，輕輕拍了拍擺在最上邊的《觀止》，流露出一絲譏諷，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說家?guī)椭撇ㄖ鸀?，千百年來不遺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鎮(zhèn)、市井巷弄，為其美言，自己則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這座天下，即便坐了肯定也坐不穩(wěn)?！?/br>
    院內(nèi)老人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娘娘還需慎言，此地不宜暢所欲言?！?/br>
    婦人笑道：“放心便是，齊靜春死后跟上邊達(dá)成協(xié)議，所以這里不會有人再盯著了。你以為沒了齊靜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個幾千年都沒有出過大紕漏的地方，當(dāng)?shù)闷鹉切┐笕宋锏闹匾?？?/br>
    老人仍是堅(jiān)持己見：“娘娘還是小心為妙。”

    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行了行了，我不牢sao這些便是。徐渾然，這點(diǎn)你真得學(xué)學(xué)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觀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說梁崧雖然是你的弟子，卻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一點(diǎn)也沒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話刺你，說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師，徐渾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個人，稍稍聽說幾句讀書人的話，就喜歡亂掉書袋?！?/br>
    名叫徐渾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聲嘆息，心想沒有娘娘你這么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與那位藩王的擦肩而過，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當(dāng)時(shí)宋長鏡雖然看著充滿疲態(tài)，像是一場生死大戰(zhàn)之后重傷未愈，可他既然敢當(dāng)著自己的面，主動掀起車窗簾子，那么就意味著宋長鏡極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了。雖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極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后，宋長鏡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對于七八境武道宗師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相當(dāng)于他們的一境之差。

    這個面白無須的老人，享譽(yù)大驪朝野，被譽(yù)為大驪第一劍師?！皫煛弊诌@個后綴，如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長鏡之手的天才劍修梁崧，正是徐渾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視為己出，此仇不可謂不大。

    徐渾然喜好在袖中養(yǎng)劍，劍名為白雀。寸余長短，卻殺力極大，傳言瞬間可以來回飛掠百余里，劍已回袖，人尚未死絕，手段凌厲，神鬼莫測。

    婦人在那張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貴人家的日子，不過還挺自在?！?/br>
    懷抱長劍的年輕女子楊花輕聲道：“娘娘對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勞其筋骨?！?/br>
    婦人站起身，笑道：“這話就虛偽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個孤兒，我家睦兒可稱不上吃苦?！?/br>
    她走到墻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祿街盧氏送給咱們的幾頁古書，上邊記載的法術(shù)神通，歷史久遠(yuǎn)，已經(jīng)不可考據(jù)，跟當(dāng)今道教幾大符箓派差異很大，我記得其中一頁，記載了一門有趣的小法術(shù)，咒語是什么來著？哦，記起來了，試試看?！?/br>
    婦人背對著門口的楊花，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開門。”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婦人手中并無最重要的那張符紙，只是口誦咒語，伸出手指向前一點(diǎn)，然后便閑庭信步，穿墻而過，身后帶起一陣輕微漣漪。

    婦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敗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么折騰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來就是吃苦的。投錯了胎，你能跟誰說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開口嗎？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報(bào)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云霞山、正陽山和書簡湖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馬月了，這還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圖才行?！?/br>
    她轉(zhuǎn)頭看了眼墻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們東寶瓶洲可沒有這么一號人物，難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為何這個小法術(shù)依舊管用？”

    她暫時(shí)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問一問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樓臺，不問白不問。她走去開門，拔出門閂后沒能拉開，才記起門外肯定上鎖了，只得稍稍用力，強(qiáng)行扯斷了那把銅鎖，拉開門后，看到院門大開，她看著捧劍侍女楊花和劍師徐渾然，問道：“你們就這么破門而入？還講不講道理了？回頭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記。”

    她走向院門，補(bǔ)上一句：“屋門的鎖也換上一模一樣的?！?/br>
    徐渾然和楊花顯然對此習(xí)以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皺了皺眉頭。

    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腳步：“楊花，你按照我家睦兒七歲時(shí)的步子大小，往右手邊走上六十三步。”

    楊花領(lǐng)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婦人側(cè)過身，面對高墻：“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br>
    婦人看著并無半點(diǎn)奇怪的泥土墻壁，恨恨道：“宋煜章該死?！?/br>
    她很快就恢復(fù)了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問道：“這樁秘事，當(dāng)年你是聽我說過的，你覺得癥結(jié)在何處，我能為睦兒做點(diǎn)什么？”

    楊花搖頭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測?！?/br>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傷感：“我家睦兒的心結(jié)有兩個。第一個，當(dāng)然是那場大雨中，被一個貧賤泥腿子從巷外一路追殺到這里，掐住脖子，按在墻壁上動彈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氣憤難平。那會兒睦兒年紀(jì)尚小，除了丟盡了顏面，肯定也被殺氣騰騰的同齡人嚇得不輕?！?/br>
    婦人眼神驟然凌厲起來，伸出手掌，手心輕輕貼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墻上：“第二個心結(jié)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后讓我家睦兒，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龍城的苻南華見面后，對那筆交易的添頭，始終下不了決心，將要?dú)⒅藦膭⒘w陽換成那個少年?！?/br>
    楊花終于有些好奇，不過侍奉這位娘娘，無異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會傻到開口詢問。

    婦人收起手掌，在楊花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開始轉(zhuǎn)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許嬌憨神態(tài)，雖說已為人婦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風(fēng)韻。她氣呼呼道：“睦兒不過是說你陳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yàn)榫幼≡谧嬲?，就連累爹娘無法投胎轉(zhuǎn)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里，要趕緊搬出去?！眿D人越說越氣惱：“說幾句玩笑話，算得了什么？你陳平安信以為真，因?yàn)樽约河薮蓝鴫牧瞬豢扇埜G燒瓷的破爛誓言，怎么就能夠怪到我家睦兒頭上呢？更何況你一個小賤種的誓言，值得了幾個錢？我家睦兒何等金貴，白璧微瑕，這是俗世俗人的說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這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哪怕是能夠與國同壽的上五境練氣士，誰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無垢之軀？你一個市井少年，怎么賠？你賠得起嗎？！”

    婦人咬牙切齒道：“小賤種，真是造孽！”

    一縷金色劍穗輕輕躺在胸脯上的捧劍女子楊花臉色平靜；劍師徐渾然對此更是置若罔聞，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后邊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皺眉。

    婦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時(shí)候，猛然轉(zhuǎn)身。幾乎同時(shí)，楊花和徐渾然分別向左右兩側(cè)挪步，為婦人讓出視野。

    婦人此時(shí)已經(jīng)滿臉笑容，既嫵媚，又純真，有種矛盾的誘人，她柔聲問道：“怎么，王毅甫，你覺得不對？”

    王毅甫沉聲道：“雖然不知道更多的內(nèi)幕，但是我確實(shí)覺得這樣不對?！?/br>
    婦人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盧氏王朝頭號猛將王毅甫！”

    習(xí)慣性瞇眼看人看物的徐渾然，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眼睛，一身劍氣充斥于狹窄小巷，不斷有泥墻碎屑摔落地面。

    楊花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給劍道宗師徐渾然讓出更多的戰(zhàn)場空間。她望著不遠(yuǎn)處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笑意。一條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也敢亂吠？

    這個名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盧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頭等將種門庭，祖輩皆是沙場大將。王毅甫歸降之前，身份相當(dāng)于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大驪軍神宋長鏡很久之前，就點(diǎn)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場，此人領(lǐng)軍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個人武力極高。雖然是練氣士，卻擁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體魄，精通刀法，能夠駕馭那尊著名玉石的強(qiáng)大陰神隨同作戰(zhàn)，可謂盧氏王朝屈指可數(shù)的真正高手。

    婦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渾然，不用緊張，王將軍是講道理的人，就是為人過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處一個陣營，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我很不喜歡。”

    徐渾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內(nèi)浩浩蕩蕩的劍氣。

    只是婦人在下一刻又說道：“我只會將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嚴(yán)也要護(hù)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說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宮，或是教坊司？”

    與她對視的王毅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絲。

    婦人云淡風(fēng)輕道：“之前只說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別把我的菩薩心腸，當(dāng)作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br>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說得對，是屬下錯了。”

    婦人笑道：“知錯就好，那你等下出了這條泥瓶巷，就不用跟著我們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腦袋，摘下來，然后隨便找個木盒子裝好，以后我可能用得著?！?/br>
    王毅甫錯愕道：“宋煜章是皇帝點(diǎn)名要求來這里的官員，娘娘你之前也說過，此人在禮部和欽天監(jiān)都有靠山，為何要?dú)⑺?？?/br>
    婦人笑著反問道：“殺人還需要理由？那我當(dāng)這個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嘆了口氣，抱拳低頭道：“屬下領(lǐng)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與其余三人分道揚(yáng)鑣。

    等到那個歸降大驪、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徹底不見，徐渾然忍不住出聲譏諷道：“好一個鐵骨錚錚的王毅甫，哈哈，如今連骨頭和骨氣也一并沒了?！?/br>
    婦人并未往人多的大街走去，而是揀選了一條僻靜巷弄，自嘲道：“真以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壞？”

    徐渾然一時(shí)間不知如何答復(fù)，干脆閉嘴不言。

    婦人抬頭望著蔚藍(lán)天空，沒來由感慨道：“只有身臨其境，才發(fā)現(xiàn)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的很厲害啊?！?/br>
    “是我們大驪對不住他?！?/br>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為我大驪所用，難怪陛下這些日子心情郁郁，經(jīng)常嘆息。”

    “只可惜齊靜春再厲害，終究還是死了?！?/br>
    婦人一路唏噓，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婦人沉默許久，不再說話。徐渾然記起一事，先是揮袖，劍氣遍布四周，然后低聲問道：“娘娘，殺一個驟然富貴的陋巷少年而已，我們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婦人好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隨口道：“楊花，你來說?！?/br>
    楊花冷聲道：“獅子搏兔，一擊致命?！?/br>
    徐渾然啞然。

    婦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雖然是個武人，但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妙，對付任何敵人，千萬千萬別送人頭給他。”

    不同于下榻桃葉巷的禮部同僚，宋煜章獨(dú)自住在騎龍巷，是一棟主人剛剛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開著屋門，坐在桌旁，桌上有一只酒壺，旁邊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鎮(zhèn)這邊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滋味。

    當(dāng)看到院中憑空出現(xiàn)一個魁梧男子時(shí)，剛剛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總算來了。”

    他高高端起白碗，問道：“能不能等我喝完這碗酒?！?/br>
    那個不速之客稍作猶豫，點(diǎn)點(diǎn)頭。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燒酒，臉色紅潤，問道：“能不能幫我捎一句話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應(yīng)該會被稱為宋睦了?！?/br>
    這個中年男人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能不能告訴他，那個叫宋煜章的家伙，這么多年下來，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聯(lián)？”

    王毅甫這一次果斷搖頭道：“不能！”

    宋煜章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后，滿臉釋然，輕聲道：“年少時(shí)喜讀游記，看到東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壯觀。那就當(dāng)這一碗大驪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br>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jǐn)Q斷了這名大驪禮部官員的脖子。

    殺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無快意，輕輕讓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狀。

    身為亡國之人、敗軍之將，王毅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著，最后跟桌那邊的那個死人說了句話：“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