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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97章 又一年春

第97章 又一年春

子,地上出現(xiàn)了一幅寶瓶洲形勢圖,是大驪宋氏吃掉盧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圖。崔東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圖方位上,意氣風(fēng)發(fā),朗聲笑道:“閑來無事,就與你說說我當(dāng)年的豐功偉業(yè),是如何一路南下,未來又將如何把一洲版圖變作一國江山!”

    裴錢離開屋子后,陳平安獨(dú)自一人閉目養(yǎng)神,似乎有些疲憊。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邊,又一年春將盡。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云霞山一座新開辟出來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簡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鄰近山崖,視野開闊,可以遠(yuǎn)眺。她屏退那些修道資質(zhì)尚可的婢女,獨(dú)自一人,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手持一幅從不示人的畫卷。

    蔡金簡之所以如今在云霞山名聲大噪,甚至在寶瓶洲諸多仙家門派當(dāng)中,成為有資格與地仙前輩平起平坐的年輕翹楚,除了因?yàn)樗龔捏P珠洞天歸來后,境界暴漲之外,還因?yàn)樗砩嫌性S多不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與老龍城苻南華的莫逆關(guān)系。

    蔡金簡經(jīng)歷過一番大起大落,尤其是那場連祖師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難之后,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獲得了脫胎換骨的提升,讓人感到驚艷。

    蔡金簡在前些年經(jīng)常會下山遠(yuǎn)游,這兩年則經(jīng)常閉關(guān)。此時她打開手中畫卷,上面是一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繪畫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越發(fā)堅(jiān)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簡,低下頭,睫毛微顫,輕聲自語道:“齊先生。”

    她緩緩收起畫卷,捧在懷中,神游萬里。

    當(dāng)年死而復(fù)生,與齊先生分別之際,他說有一事相求。

    蔡金簡當(dāng)然愿意。

    齊先生要她將一幅光陰走馬圖,幫著寄往倒懸山劍氣長城。在那之后,齊先生又讓她陸陸續(xù)續(xù)寄了幾幅畫卷過去。

    畫卷里的主要人物,正是那個泥瓶巷少年陳平安。畫卷內(nèi)容,是驪珠洞天里的孩子陳平安,到大隋遠(yuǎn)游,然后獨(dú)自一人南下送劍。最后一幅,是陳平安到達(dá)彩衣國之前。在那之后,齊先生就與她蔡金簡道謝和告別了。

    蔡金簡曾經(jīng)壯著膽子好奇詢問,自己能否瀏覽畫卷。那位齊先生笑容溫柔,點(diǎn)頭說可以。

    在最后一幅畫卷上,出現(xiàn)了齊先生,說了些臨終遺言,是說給劍氣長城那人聽的。

    “我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寧姑娘考慮。”

    “這樣的陳平安,會善待世人。那就請寧姑娘,善待陳平安?!?/br>
    “若是最后寧姑娘仍是不喜歡陳平安,沒有關(guān)系,只請寧姑娘,莫要讓我的小師弟,在‘情’之一字上,太過傷心。齊靜春在此拜謝。”

    此時此刻,蔡金簡抬起頭,怔怔望向遠(yuǎn)方。

    齊先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fēng)。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陳平安就帶著裴錢出去游玩。在一家紙鳶鋪?zhàn)樱惼桨步o裴錢買了青鸞國特產(chǎn)的鷂形紙鳶,價格不菲,掏錢結(jié)賬的時候,看得裴錢小心肝直疼。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鋪?zhàn)永锩嬉淮蠖严鄬α畠r的蝴蝶紙鳶,說其實(shí)它們也挺好看的。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笑著說這些銀錢不用節(jié)省,日常開銷一事,師父心里有數(shù)。

    買鷂形紙鳶之前,裴錢瞅得既歡喜又心疼,可買了之后就只有雀躍了,手捧昂貴的鷂形紙鳶,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邊去。

    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郡城幾處游人必然要逛的風(fēng)景名勝——城隍廟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故居,一個上午就這么優(yōu)哉游哉地過去了。

    正午時分,陳平安帶著裴錢下了小館子吃午飯,物美價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錢滿頭大汗,汗水都模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飛。

    等到桌上三樣菜肴沒剩下多少的時候,汗如雨下的裴錢狠狠抹了一把黝黑臉龐,突然發(fā)現(xiàn)陳平安已經(jīng)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這吃相是有些難看,以后要悠著點(diǎn),不然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會給師父丟臉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棧,陳平安幫她挑了個百花苑的空曠處,裴錢開始放飛紙鳶。

    陳平安坐在涼亭里面的長椅上,看著飛奔的瘦小女孩和隨風(fēng)飄蕩的紙鳶,小口喝著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壺桂花釀,心境安寧。

    裴錢轉(zhuǎn)頭大聲問道:“師父,要不要來放紙鳶?”

    陳平安擺擺手,裴錢便繼續(xù)撒腿飛奔。

    百花苑園圃,爭奇斗艷,美不勝收。

    崔東山帶著隋右邊也來到?jīng)鐾?。崔東山向陳平安作揖行禮后,盤腿坐在長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邊卻沒有落座,說道:“陳平安,我打算離開這里,提前去往桐葉洲的玉圭宗?!?/br>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點(diǎn)頭道:“路上小心。”

    隋右邊靜待下文,只是陳平安說完這四個字后,好像就已經(jīng)說完了所有言語。隋右邊冷著臉,既不離開涼亭,也不開口說話,就這么氣氛尷尬。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飛劍圍繞涼亭畫出一個大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以防客棧內(nèi)外的窺探。雖然終究不是名副其實(shí)的小天地,未必?fù)醯米〉叵芍鞯恼朴^山河,可是若有此等事情發(fā)生,崔東山就會心生感應(yīng),隨手打死青鸞國這么個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嬰,又有何難?

    陳平安這才說道:“隋右邊,那我就說些大煞風(fēng)景的務(wù)實(shí)話,不管你愛不愛聽,你都得聽完。首先,癡心劍是借給你的,得還,還有那片斬龍臺,一樣要還錢的。第二,加入大驪王朝的譜牒籍貫一事,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離開寶瓶洲之前,還要讓崔東山敲定此事,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畫卷我會留下,但是你一旦從純粹武夫轉(zhuǎn)為劍修,金精銅錢能否繼續(xù)讓你從畫卷走出,這件事情,你我都不確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務(wù)必小心,不可意氣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氣。作為劍修,練劍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練劍。”

    隋右邊看了眼陳平安,緩緩點(diǎn)頭。

    崔東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他轉(zhuǎn)頭望向亭子外邊空中的紙鳶,感慨道:“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遙,我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啊。”

    隋右邊默不作聲。

    陳平安道:“路上盤纏準(zhǔn)備好了嗎?肯定沒有,你們這一路就沒有掙錢的營生,那我給你準(zhǔn)備兩只錢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銀,一袋子雪花錢。小暑錢我自己都沒剩下幾枚了,谷雨錢更是一枚都沒有,所以你此次南下桐葉洲,就不能大手大腳,說不定一路上揀選仙家渡船和路線,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盤,住不得昂貴房間,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遠(yuǎn)游,如此一來,容易橫生枝節(jié)?!?/br>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道:“你可以先去趟老龍城,找到范二,就說我答應(yīng)你的,讓他借錢給你?!标惼桨采斐鲆恢皇终疲溃骸白疃辔迕豆扔赍X,最多五枚!”

    隋右邊嘴角微微翹起,仍是不說話。

    陳平安以為她是在譏諷自己吝嗇,沒好氣道:“沒得商量,撐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枚。”

    隋右邊點(diǎn)頭道:“好。”

    崔東山想了想,沒有越俎代庖,替陳平安當(dāng)那善財(cái)童子。小事上,他這個難逃錢袋子命運(yùn)的可憐弟子,幫著自家先生大包大攬沒關(guān)系,但在這種涉及生離死別的大事情上,還是交由先生自己處置吧。

    不過兩袋子錢還是在崔東山手中憑空出現(xiàn),他把錢袋子丟給隋右邊,然后轉(zhuǎn)頭對陳平安笑道:“回頭先生再還我?!?/br>
    陳平安當(dāng)然沒有異議。

    陳平安和隋右邊,其實(shí)都是不太喜歡拖泥帶水的性子,所以接下來就真沒話說了。

    隋右邊轉(zhuǎn)身走出涼亭,崔東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邊一直走下臺階,都沒有轉(zhuǎn)頭,看得崔東山嘖嘖出聲,真是個敗家娘們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東山接著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握拳,開始數(shù)數(shù),默念一個數(shù),就伸出一根手指。崔東山剛好數(shù)到十,雙拳變雙掌之時,裴錢飛奔到?jīng)鐾?,氣喘吁吁道:“師父,隋jiejie說想要你送她一程,到客棧門口就行,不用遠(yuǎn)送?!?/br>
    崔東山哈哈大笑,朝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經(jīng)漸漸走遠(yuǎn)的隋右邊。

    陳平安跟上隋右邊后,兩兩無言,到了客棧門口,身后就是大門上兩尊等人高的彩繪門神。

    隋右邊停下腳步,陳平安跟著停步。隋右邊抬起頭,望向蔚藍(lán)澄凈的天空,輕聲道:“是不是從來只覺得我是累贅,所以我說要走,你覺得輕松不少?!?/br>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著隋右邊的側(cè)臉,笑道:“別總把人想得那么糟糕?!?/br>
    不可否認(rèn),隋右邊是一位容顏極美的女子,尤其是當(dāng)她偶爾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時候,宛如曇花一現(xiàn)。

    不知道隋右邊,會不會在江湖里遇上心儀的男子?在桐葉洲玉圭宗,有沒有人會成為她的神仙眷侶?如果有,多半是一位差不多驚才絕艷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挺好奇,也挺期待下次在寶瓶洲重逢,能看到她與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樣。

    一想到這些很難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畫面,陳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隋右邊轉(zhuǎn)過頭,奇怪地問道:“你笑什么?”

    陳平安沒敢說出心里話,感覺有些無禮輕薄了,隋右邊臉皮子薄,氣性又大,可別好好一場離別送行,結(jié)果挨了隋右邊一兩劍。陳平安只是說道:“保重?!?/br>
    隋右邊大步離去,給陳平安撂下一句話,是一句嗓音輕柔的豪言壯語:“我會很快就成為上五境劍仙的?!?/br>
    走到了大街盡頭,隋右邊回過頭望去,已經(jīng)沒了陳平安的身影,唯有兩尊彩繪門神。

    隋右邊有些笑意,就此離去。

    就跟約好了似的,隋右邊剛離開,盧白象也來請辭,說是要去逛一逛包括白水寺在內(nèi)的青鸞國境內(nèi)所有大寺廟,之后去慶山國、云霄國四處走走,大概幾年后才能去陳平安的家鄉(xiāng)龍泉郡。

    陳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東山,后者趕緊解釋道:“與學(xué)生無關(guān)!若是學(xué)生撒謊,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盧白象笑道:“確實(shí)與崔先生無關(guān),是我自己想要獨(dú)自一人,像當(dāng)年在藕花福地那樣,盡情瀏覽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內(nèi),除了躋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到達(dá)遠(yuǎn)游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fēng)遠(yuǎn)游,以便將山上的絕美風(fēng)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盧白象就會安分守己,老老實(shí)實(shí)以扈從身份跟隨,給您效命?!?/br>
    陳平安剛將兩袋子錢還給崔東山,這會兒又得掏錢,氣笑道:“說吧,要跟我借多少錢當(dāng)盤纏?”

    盧白象哈哈大笑,道:“無須一枚神仙錢,借些銀子就行?!?/br>
    不過陳平安仍是給了兩袋子錢,叮囑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袋子雪花錢還是拿著吧,以備不時之需?!?/br>
    盧白象并未拒絕,接過了錢,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門就死在外面,豈不是尷尬至極?!?/br>
    陳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種急躁性情,兩者足以讓你在寶瓶洲橫行了?!?/br>
    盧白象起身告辭,抱拳道:“那就再會?”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再會?!标惼桨灿执蛉さ溃骸斑@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別搗鼓出一個魔教來?!?/br>
    崔東山拆臺道:“盧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的人,江湖門派立教稱祖不打緊?!?/br>
    裴錢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我一會兒?!迸徨X背轉(zhuǎn)過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從里頭摸出一枚雪花錢來,跑到盧白象身前,下令道:“小白,伸手?!?/br>
    盧白象笑著攤開一只手掌。裴錢將那枚雪花錢重重拍在盧白象手心,鄭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禮不輕,情意更重啊!”

    盧白象握住那枚雪花錢,知道這個小貔貅能主動掏出一枚神仙錢,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是不輕了。盧白象微笑道:“放心,我這幾年游歷江湖,會幫你留心些好東西,看能不能掙到手,下次重逢再送給你當(dāng)作見面禮?!?/br>
    裴錢使勁點(diǎn)頭,一本正經(jīng)道:“玩歸玩,可千萬別耽擱練武啊。習(xí)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要學(xué)我,每天走樁抄書、練習(xí)劍術(shù)刀法,勤勤懇懇,笨鳥先飛!”

    盧白象笑著伸手去摸裴錢的腦袋,嘴里答應(yīng)道:“知道啦?!?/br>
    裴錢靈巧地躲過盧白象的手掌,埋怨道:“會長不高的?!彼D(zhuǎn)頭對陳平安燦爛地笑道:“師父摸腦袋,么(沒)得事情?!?/br>
    盧白象開懷而笑,最后望向那個蹺著二郎腿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少年,崔東山抬起一只手掌,示意讓盧白象把話收回肚子,干脆道:“咱倆都是爺們,就別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北R白象瀟灑離去。

    屋內(nèi)寂靜無聲。

    陳平安問道:“我是不是需要再準(zhǔn)備準(zhǔn)備?接下來是朱斂還是魏羨?”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

    裴錢繃著臉,努力忍住笑意。

    崔東山拈起一粒棗子,屈指一彈,精準(zhǔn)砸中裴錢額頭。

    裴錢彎腰接住棗子,這次沒敢吃,生怕崔東山又拿鬼魅精怪之類的事情嚇唬她,只是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然后坐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問道:“不看一看青鸞國的佛道之辯?”

    崔東山搖搖頭,泄露天機(jī)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師重地的兩幫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禿驢們相互指著鼻子罵來罵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轉(zhuǎn)世佛子和青鸞國京城白云觀觀主這兩人之間。一個曾是久負(fù)盛名的高僧大德,這輩子同樣悟性極高;一個是沒有任何根腳、只會讀書而且什么書都讀得通的中年道士。這兩人論道,雖然關(guān)注的人不會多,但個個都是不小的麻煩,觀湖書院,云林姜氏,說不定還有許多從天上落下的閑云野鶴,還有難得爬出水面透口氣的老王八。一來我是見過大場面的,瞧不起這場辯論;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適合去那邊。”

    陳平安點(diǎn)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br>
    崔東山站起身作揖賠罪,道:“學(xué)生此去,需要帶上魏羨同行,懇請先生答應(yīng)?!?/br>
    陳平安嚼著棗子,笑道:“難道不是我應(yīng)該感謝你嗎?”

    崔東山破天荒沒說那些誰都不當(dāng)真的言語,他把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纏,緩緩道:“如今東寶瓶洲中部形勢復(fù)雜,山上山下都一團(tuán)糟,山澤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冒出了許多渾水摸魚的地仙,其中不少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卻很不講究。那個書簡湖,本就是魚龍混雜的臭水缸,所以我建議先生離開青鸞國京師后,不要馬上去書簡湖,先去大隋的山崖書院,剛好可以去那邊煉化金色文膽,作為第二件本命物。

    “我會致信一封,讓大驪直接將剩下的金精銅錢送往山崖書院,屆時茅小冬會幫先生護(hù)陣。這對先生而言,是錦上添花,可對于大隋高氏而言,卻是無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覺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風(fēng)鼎盛之國,煉化那顆品相極好的金色文膽,最是適宜。

    “此后,是舊地重游彩衣國、梳水國一帶,還是返回龍泉郡看一看老宅,問題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書簡湖就穩(wěn)妥了。那會兒寶瓶洲中部應(yīng)該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說不定一塊大驪禮部頒發(fā)的太平無事牌,就能夠隨便讓一位地仙低頭?!?/br>
    陳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養(yǎng)劍葫蘆喝了口小煉藥酒,終于點(diǎn)頭道:“可行,離開青鸞國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規(guī)劃的路線走。”

    崔東山毫不掩飾自己的如釋重負(fù),道:“先生放心,這里面絕無坑害先生的謀劃。再說了,學(xué)生我與先生你,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走的是同一條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東山就是憊懶得整天無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東山腦袋一下子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頹喪模樣,咚咚作響地磕了三下,抬起頭道:“一說這個,學(xué)生就心口疼。”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找的,怪不得別人?!?/br>
    崔東山委屈道:“可憑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繼續(xù)當(dāng)威風(fēng)八面的大驪國師,學(xué)生卻連繡虎的綽號都沒了,每次往外面跑,還得風(fēng)餐露宿,藏頭藏尾?”

    陳平安幸災(zāi)樂禍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面的那么多件法寶,還有這副比杜懋陽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哀嘆一聲,單手托腮,擺出抬頭望天狀,道:“倒也是。我如今對那打打殺殺興趣不大,就是比較容易無聊。出了大隋書院還好,與先生朝夕相處,樂在其中。在那座東山,小寶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祿、謝謝之流,我看著煩心,李槐、林守一又沒得聊,好一個凄凄慘慘、冷冷清清啊?!?/br>
    陳平安懶得安慰他什么,何況這位大驪繡虎需要別人寬解心境?天大的笑話。

    崔東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這畫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暫時收官了。學(xué)生為先生小小復(fù)盤,就當(dāng)離別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br>
    陳平安下意識端坐,每次與崔東山學(xué)棋,都是如此認(rèn)真,恭敬道:“請說?!?/br>
    崔東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傷感,只是這些情緒收斂得很好,沒有流露出絲毫。他先以飛劍畫出雷池,才道:“那隋右邊就是個傻妞,像個龍窯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過傻歸傻,確實(shí)是個先天劍坯,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嬰境劍修不在話下,至于能否成為上五境的女子劍仙,可就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得問過這方天地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才行。不管如何,這隋右邊算是畫卷四人中運(yùn)氣最好的一個。先生這一路,對她呵護(hù)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邊的心境非但沒碎,反而更加明亮?!?/br>
    陳平安眼神古怪。崔東山伸出并攏的雙指,斬釘截鐵道:“對天發(fā)誓,學(xué)生這番話絕對沒有雙關(guān),沒有任何言外之意!”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顆白如雪的香梨,裴錢雙手捂住香梨,擰轉(zhuǎn)幾下,算是擦拭干凈了,這才輕輕啃咬起來。

    崔東山繼續(xù)道:“至于魏羨這顆燙手山芋嘛……已經(jīng)幫先生擺平了,反正就是個憨傻漢子,不用多提?!?/br>
    崔東山原本還想格外細(xì)說這里面的精妙對弈,只是發(fā)現(xiàn)陳平安對他使眼色,崔東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領(lǐng)神會,改了口風(fēng),一帶而過。

    崔東山斜瞥一眼搖頭晃腦吃著水果的裴錢,嫌棄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沒半點(diǎn)眼力見兒……”結(jié)果在桌子底下,挨了陳平安一腳。

    崔東山悻悻然,又說回正經(jīng)事:“盧白象才情極高,是有望成為一位通才人物的,但武道登頂極難,九境不難,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當(dāng)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將來的大驪王朝,仍是身負(fù)一定武運(yùn)的超然存在,到時候以盧白象的腦筋,我教他一些旁門左道,仍然算是戰(zhàn)力相當(dāng)不俗的好走狗……不對,是好打手,好扈從?!?/br>
    裴錢瞪眼道:“在我?guī)煾改阆壬媲埃煤谜f話啊,不許胡說八道,這么糟踐老魏和小白?!?/br>
    崔東山笑瞇瞇道:“那我與你說說與這顆香梨相關(guān)的精魅故事吧?”

    裴錢立即笑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師父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不跌份兒?!?/br>
    崔東山模仿裴錢的口氣,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晃蕩,嘖嘖道:“我家先生有你這樣鐵骨錚錚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br>
    裴錢裝傻扮癡,臉上笑呵呵。

    崔東山神色微變,轉(zhuǎn)而對陳平安沉聲道:“唯獨(dú)這朱斂,看似是最不鉆牛角尖的一個,隨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潤,可這意味著,他才是那個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鐘鳴鼎食之家,曾是俊美無雙的豪閥貴公子,卻跑去習(xí)武,真就給他練出了個天下第一。這樣的人能屈能伸,畫卷四人,數(shù)他朱斂眼界最高,心氣一樣最高?!?/br>
    裴錢使勁點(diǎn)頭,四人當(dāng)中,她就最怕那個佝僂老人。

    崔東山突然笑了,道:“這種家伙,其實(shí)無所執(zhí)。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把先生賣了??墒侨绻壬痰煤谩銜幸馔庵?,到時候四人當(dāng)中,他是唯一一個,愿意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說死則死,毫不猶豫,即便他只剩下最后一條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獨(dú)朱斂,學(xué)生我教不動,只有先生出馬才行?!?/br>
    崔東山見陳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釋道:“隋右邊不行,她在求劍道,這是她最想要的東西。盧白象與先生看似性情最為契合,實(shí)則不然,此人幾近無情。”然后崔東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聲秘密告知陳平安,“魏羨覺得自己死不得,還沒有得償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執(zhí)念之外,世間人都可殺,世間物皆可買賣。關(guān)于這個執(zhí)念,先生別怪我多事,學(xué)生還需要通過桐葉洲關(guān)系,對南苑國開國初期魏羨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br>
    陳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觀道觀老道人,你悠著點(diǎn)?!?/br>
    崔東山笑了笑,道:“對于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會極其小心的,說實(shí)話,就算我在仙人境巔峰之時,都不敢主動招惹他。老秀才與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東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回踱步,雙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陳平安“下棋”,又好像在為自己當(dāng)年那一文脈復(fù)盤,輕聲道:“先生切記,弟子也好,門生也罷,一座山頭,得雜,不能只有一種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這般與人為善,守著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學(xué)問。不能人人不動腦子,喊打喊殺。

    “必須有我這樣的人,做得違心事,會鉆規(guī)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勢,懂得順勢而為,當(dāng)?shù)煤媚欠N惹人厭的惡人,襯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讓先生的形象,始終山高水長,光風(fēng)霽月。

    “必須有人愿意只認(rèn)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他之生死,甚至把先生之生死看得更有分量。

    “要有繼承先生學(xué)問衣缽的,是那文運(yùn)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這樣的人是撐場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懾邪魔外道、宵小之徒以及偽君子的瘋子,例如朱斂。

    “要有那種有家底的人,比如落魄山竹樓里頭那位……好吧,先生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他就是我爺爺。

    “有逗樂的活寶,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頭,過于死氣沉沉的,比如我當(dāng)年幫先生在黃庭國收服的水蛇火蟒。

    “總之,與人講道理時,有人可以站出來,幫助先生以理服人。

    “與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時,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幫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在我們講理之時出拳頭拼修為,在我們被迫出手時又裝可憐,那就得有人幫著先生先打得他們服氣,最后再由先生責(zé)罵幾句,最多對鼻青臉腫的對手補(bǔ)償一二,給顆棗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們山頭的家風(fēng)、門風(fēng)、文風(fēng)問題?!?/br>
    崔東山站定,笑道:“只是隨口說說,若是先生肯揀選一二,學(xué)生就心滿意足了?!?/br>
    陳平安正襟危坐,說道:“受教了?!?/br>
    崔東山看著陳平安那雙明亮眼眸,作揖致禮之時,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br>
    裴錢在一旁聽得腦殼疼。

    崔東山的話語一下子拐出十萬八千里,笑道:“青鸞國京城有兩樣?xùn)|西,先生有機(jī)會的話,必須嘗上一嘗,一樣是佛跳墻,一樣是街邊那些深巷老鋪的鹵煮,一貴一賤,皆是人間美食?!?/br>
    陳平安笑道:“好的?!?/br>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與裴錢說些同門之誼的悄悄話,可以嗎?可能聊完之后,就會帶著魏羨離開,先生無須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斂擔(dān)任扈從了。”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頭看了眼裴錢,她猛然站起身,朝崔東山一拍胸脯道:“誰怕誰!”

    崔東山笑著走出屋子,裴錢緊隨其后,跨過門檻的時候轉(zhuǎn)頭對陳平安笑了笑,揚(yáng)了揚(yáng)拳頭給自己壯膽打氣。只是一看不見陳平安了,裴錢就立即拿出那張寶塔鎮(zhèn)妖符貼在額頭,這才跟在那個家伙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一進(jìn)門,裴錢立即很狗腿地幫崔東山關(guān)上門,滿臉諂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抓了一顆香梨,道:“你是我?guī)熜?,我?guī)湍悴敛吝@梨,可以解渴的?!?/br>
    崔東山翻白眼道:“你拉倒吧,還師兄,我喊你大師姐好不好?”

    裴錢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行,師出同門,我們還是要講一講先來后到的?!?/br>
    崔東山嗤笑道:“瞧你那點(diǎn)出息?!?/br>
    裴錢使勁點(diǎn)頭,小雞啄米道:“對對對,我如今年紀(jì)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東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陰流水走馬圖,卻沒有立即攤開,問道:“你覺得你師父小時候是怎么個光景?”

    裴錢愣了愣,道:“聽師父跟我說過,也聽他跟別人閑聊過些,好像小時候挺窮的,是在那個什么驪珠洞天的泥瓶巷長大的?!?/br>
    崔東山緩緩打開畫卷,招手道:“那就來瞅瞅?!?/br>
    這幅畫卷上,先是小鎮(zhèn)外面的那條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橋。

    崔東山緩緩道:“世間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yàn)橹T子百家的圣賢們,對于水之喜好,其實(shí)是要遠(yuǎn)遠(yuǎn)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樂水、佛觀缽水。至于這里面的真相,以后你會知道的。”

    此后就是陳平安的那段兒時歲月:

    其他孩子在神仙墳放紙鳶,有個遠(yuǎn)遠(yuǎn)獨(dú)自蹲著的黝黑孩子,羨慕地看著那些奔跑的同齡人和那些高高飄在天上的紙鳶。去楊家藥鋪買藥回家煮,踩在小板凳上做飯燒菜。偷偷跑去神仙墳對著破敗神像祈福。

    再后來,大太陽底下,背著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籮筐,去山上采藥,結(jié)果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山腳摘了籮筐,就號啕大哭。餓得一次次在泥瓶巷來回走,最后是一位婦人開了門。

    光陰如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畫面緩緩變換,從孩子變成少年。

    最后畫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鎮(zhèn)東門口,陳平安站在門內(nèi),等著跑腿送信掙銅錢。

    裴錢目不轉(zhuǎn)睛,神色變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她看得入神,不時自言自語。

    “這個宋集薪和稚圭都該死。我剛好有一刀一劍,以后一刀砍掉腦袋,一劍戳穿心口!”

    “難怪師父會編草鞋做書箱,什么都會?!?/br>
    “哈哈,師父也會眼饞糖葫蘆???咦?師父怎么跑了,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不是都要送師父一串了嗎?想不明白?!?/br>
    “龍窯這個娘娘腔男人,跟那個叫石柔的老頭子有點(diǎn)像?!?/br>
    “墳頭這棵樹,就是師父跟小白聊天時說過的楷樹吧?”

    “這個姚老頭怎么總喜歡罵師父呢,他眼瞎???”

    “門外面這位jiejie,該不會就是師父喜歡的姑娘吧?比隋右邊沒好看多少呀,好像還不如傳授我劍術(shù)刀法的女冠黃庭哩?!?/br>
    啪的一聲,崔東山收起畫卷,收入咫尺物。

    裴錢默默坐在凳子上。崔東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道:“你師父跟我復(fù)盤藕花福地之行的時候,沒怎么喝酒,只是后來提到你的時候,接連喝了不少,說他原本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留給子女,后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怎么會有那樣一個娘親,會偷偷藏著饅頭,選擇在大半夜獨(dú)自偷吃,即便女兒快要餓死了,都不愿意拿出來?!?/br>
    裴錢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淡然道:“我得感謝你裴錢,從頭到尾,讓我家先生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何其多也?!贝迻|山問道:“知道你師父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上,最難熬過去的是哪三次嗎?”

    裴錢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個是餓得在泥瓶巷來回走,那個婦人開了門,所以師父后來對那個小鼻涕蟲特別好。一個是第一次上山采藥,所以師父對那個楊老頭特別感激。最后一個,我想不出來?!?/br>
    崔東山還算滿意,笑道:“你當(dāng)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是那串糖葫蘆?!?/br>
    裴錢轉(zhuǎn)過頭,臉頰貼著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個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東山輕聲道:“換成是你當(dāng)時在場,那串糖葫蘆,你可以吃,盡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給你吃,偷著吃搶著吃,吃一攤子的糖葫蘆都沒問題??墒顷惼桨渤圆坏谩R活w都吃不得。世事人心,看似復(fù)雜,其實(shí)只要瞧得見極其細(xì)微處,皆有脈絡(luò)可循——”

    裴錢突然惱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諱,你膽子真大!小心我跟師父告狀??!”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做出彈指狀。

    裴錢趕緊坐直身子,雙手護(hù)住自己的額頭和寶貝符箓。

    崔東山雙手籠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輕聲道:“我們啊,不要總是讓先生失望?!?/br>
    這話說得有些讓裴錢犯迷糊,總是?不過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錢隨便掰手指頭算一算,自己確實(shí)沒少惹陳平安生氣。

    崔東山扭轉(zhuǎn)脖子,笑望向裴錢,道:“天有日月而照臨萬方,人有眼目而明見萬象。裴錢,你很幸運(yùn),更幸運(yùn)的是你能夠遇上陳平安,這就像……陳平安遇見了齊靜春。”崔東山眼神恍惚,臉上卻有些笑意,低語喃喃:“記得有個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時候,跟我,還有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姓左的家伙,以及陳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齊先生,這三個當(dāng)時僅有的弟子說過,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錢沒錢沒那么重要,喝水都會覺得甜,嚼白饅頭都能吃出烤雞腿的味道來。當(dāng)時姓左的就傻乎乎說,反正一輩子喝水吃饅頭,又餓不死,挺好的。老秀才一聽氣得拍桌子瞪眼睛,說有點(diǎn)出息好不好,沒錢的時候,不拿這些道理來頂餓,日子還怎么過?天底下哪有不想著日子過得更好的笨蛋?當(dāng)所有人想過好了,又能走一條堂堂正正的好路子,這個世道才能往上走……然后那個齊靜春就問了,先生,那咱們啥時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飯菜?老秀才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只好指了指我這個冤大頭——那兩個家伙的狗屁大師兄,笑瞇瞇說,這就得看你們大師兄家里啥時候寄錢過來了……只是這些家常話,后世是不會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陋巷里的那座小學(xué)塾了。后來,老秀才兩次參加三教辯論,門下記名不記名的弟子如云,舉世矚目。在那之后,老秀才每天為所謂的天下蒼生忙碌得焦頭爛額,一座座學(xué)宮一座座書院跑個遍,為更多的笨蛋傳道授業(yè)解惑,而我們最早的這三個他的得意門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br>
    裴錢聽得并不真切,實(shí)在是崔東山嗓門太小的緣故。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雙袖一卷,如雪花翻滾,轉(zhuǎn)頭望向裴錢,微笑道:“心離其形,如鳥出籠。皎然清凈,譬如琉璃。內(nèi)懸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適合師父的拳法,而是練了刀劍,那就要練出快哉劍,出劍最快,快到風(fēng)馳電掣,快到一劍可破萬法。要練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頭顱已是滾滾而落!”

    裴錢皺了皺黝黑臉龐,嗤笑道:“你又不是我?guī)煾??!?/br>
    崔東山笑瞇瞇道:“可你是我大師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這才是可歌可泣的師門友誼?!?/br>
    裴錢眨眨眼,道:“你可別騙我,不然我才不當(dāng)大師姐?!?/br>
    崔東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張折成紙鶴的小東西,遞給裴錢道:“小心收好,就放在你那香囊里邊,記得別擅自打開,不然后果自負(fù)。你跟隨我家先生此次遠(yuǎn)游,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你才可以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與先生重逢,你都沒有拿出來過?!?/br>
    裴錢“哦”了一聲,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錢袋里邊。

    崔東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問道:“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嗎?想不想學(xué)我這門神通?”

    裴錢說道:“我可沒啥錢了,都給小白當(dāng)盤纏啦?!闭f到這里,又想起一樁傷心事,跟眼前這個家伙下五子連珠棋,足足被騙去七枚銅錢。

    崔東山大袖一揮,笑道:“談錢多傷感情,不用你花錢,就當(dāng)是你幫我那個小忙的報(bào)酬?!?/br>
    陳平安最后還是將崔東山送到了客棧大門口。

    魏羨和裴錢正在嘮嗑。朱斂和石柔站在陳平安身后。

    崔東山對陳平安身后的兩人笑道:“兩位,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先生啊。”

    朱斂點(diǎn)頭微笑,道:“你先生是我老爺,當(dāng)然無須多說?!?/br>
    石柔則心情復(fù)雜,崔東山在時,畏懼如虎,崔東山走時,又擔(dān)心前路渺茫。

    崔東山對陳平安作揖拜別,道:“山水迢迢,先生珍重?!?/br>
    在崔東山起身后,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頭貼在身前,背對著“杜懋”,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干得漂亮!我和鄭大風(fēng)都要謝你?!?/br>
    崔東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馬屁如此不順暢,只得扭扭捏捏地說道:“先生真是……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