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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03章 在書院

第103章 在書院

臉色雪白,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干嗎,怎么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家伙臉上?可就算砸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也不疼啊。李寶瓶于是揉著下巴,仔細(xì)打量著黝黑的小裴錢,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弟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還是有一點(diǎn)門道的!

    裴錢忍著心痛,猶猶豫豫從袖子里掏出那只心愛的黃皮手拈小葫蘆,放在了桌上,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寶瓶jiejie,送你了,就當(dāng)我給你賠罪啊?!?/br>
    李寶瓶有些生氣,這個裴錢咋這么見外呢,便瞪眼道:“收起來!”

    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

    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余暉將盡,暮色臨近,陳平安便去找應(yīng)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

    在學(xué)塾窗戶外,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豎起手中書本,正在書本后邊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同齡人,一個滿臉靈氣,是個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張望,早早瞧見了陳平安,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聽課聽得專心致志。

    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知道這人年紀(jì)輕輕的,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結(jié)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劉觀!”劉觀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被嚇得魂飛魄散,驚醒后,放下書本,茫然四顧。

    夫子立即喊道:“還有你,李槐!你們兩個,今晚抄五遍《勸學(xué)篇》!還有,不許讓馬濂幫忙!”

    課業(yè)已經(jīng)結(jié)束,老夫子板著臉走出學(xué)塾,對早已留心的陳平安點(diǎn)頭致意。陳平安作揖還禮。

    走出鬧哄哄的課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著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輕喝一聲:“陳平安,領(lǐng)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

    李槐隨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

    李槐撲騰了半天,終于消停下來,紅著眼睛問道:“陳平安,你咋這么晚才來呢?我jiejie都走了好久了,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面,我再一撮合你們,你們眉來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br>
    陳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胳膊,轉(zhuǎn)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他就是陳平安,送我書箱、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我就說吧,他一定會來書院看我的,怎么樣,現(xiàn)在相信了吧?”

    劉觀翻了個白眼。原來這個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

    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無忌憚,突然止住笑聲:“見過李寶瓶沒有?”

    陳平安點(diǎn)頭道:“到了書院,先見的小寶瓶。”

    李槐使勁點(diǎn)頭道:“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李寶瓶,她得謝我,是我把你請來的書院,當(dāng)時她在山頂那會兒,還想揍我來著。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話,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飛,飛檐走壁……”

    陳平安咳嗽一聲。

    李槐突然發(fā)現(xiàn)劉觀在幸災(zāi)樂禍,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緩緩轉(zhuǎn)頭,看到了身后的李寶瓶,以及身邊一個黑炭似的小丫頭。只看了一眼,李槐就覺得有緣分,因?yàn)橥ο褡钤缯J(rèn)識時的陳平安。

    李寶瓶雙手環(huán)胸,冷笑道:“李槐,我讓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樹上還是屋頂、茅廁,都隨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寶瓶,看在陳平安果真來了書院的分上,咱們就當(dāng)打個平手?”

    李寶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敗了一場?”

    李寶瓶看在小師叔的分上,這次沒跟李槐計(jì)較。

    李槐見李寶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氣揚(yáng)起來,拽著陳平安的手臂,雀躍道:“你現(xiàn)在住哪兒,要不要先去我那兒坐坐?”

    裴錢眼睛一亮,這個李槐,是個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陳平安暫住的客舍。

    馬濂其實(shí)很想跟著李槐,但是被劉觀拉著吃飯去了。

    朱斂依舊游歷未歸。

    石柔始終待在自己客舍不見人。身處一座儒家書院,任你是名副其實(shí)的地仙陰物,誰敢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石柔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褻瀆書院,滿是愧疚和敬畏。

    這就是浩然天下。

    陳平安、李寶瓶、裴錢、李槐,剛好圍成一桌,吃著書院開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李槐嗓門最大,反正只要有陳平安坐鎮(zhèn),他連李寶瓶都不怕。

    李槐問道:“陳平安,要不要吃完飯我?guī)闳フ伊质匾??那家伙如今可難見著面了,快活得很,經(jīng)常離開書院去外邊玩兒,羨慕死我了?!?/br>
    陳平安笑道:“現(xiàn)在正值戌時,是練氣士比較看重的一段光陰,最好不要打攪,等過了戌時再去。不用你帶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br>
    大道修行,錙銖必較。

    有一些修行規(guī)矩,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比如一天講究四時,不可懈怠,子時天地清明,最適宜內(nèi)視生氣,可以長生橋溝通人身小天地和外邊大天地;寅時養(yǎng)氣流轉(zhuǎn),裨益氣府經(jīng)脈;午時以陽火煉氣成液;戌時煉液化神,點(diǎn)點(diǎn)滴滴儲藏于本命竅xue那些重要“府邸”內(nèi),積攢壯大大道根本。一天四時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講究。

    大道根本,無非都是以后天修補(bǔ)砥礪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鏡,以至漸行漸明,最終達(dá)到傳說中的琉璃無垢。最關(guān)鍵的是那些細(xì)微變化,只要跨過了修行門檻,開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懶。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許多因此而衍生的規(guī)矩,雖看似云遮霧繞,實(shí)則卻會豁然開朗。例如為何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為何修道之人,會逐漸遠(yuǎn)離俗世人間,不愿被紅塵滾滾裹挾,而要在一座座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將下山游歷重返世間,只視為砥礪心境、而與實(shí)實(shí)在在修為精進(jìn)無關(guān)的無可奈何之舉。又為何修士躋身飛升境后,反而不許擅自離開山頭,擅自鯨吞別處的靈氣與氣數(shù)。

    崔東山曾經(jīng)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長生的練氣士,修為越高,不愿講規(guī)矩的人越多,不講究的事情就越來越密集,山下的人間就開始搖搖晃晃,就像那一張卯榫關(guān)節(jié)開始松動的凳子。

    作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們,修補(bǔ)得有些辛苦。

    只說“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們,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膽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就會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樓”教主的敕令,飛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過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臺上,敲天鼓鳴冤,歷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芙蓉道冠大掌教,會經(jīng)常聽人訴苦,幫忙開脫一二,至少也會稍稍減輕責(zé)罰,甚至還有過直接免去責(zé)罰、反過來責(zé)備和重罰白玉京仙人的記錄。

    道祖小弟子陸沉當(dāng)家做主的話,就得看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萬事好說,指不定是機(jī)緣一樁,心情不好,有可能還會罪上加罪。

    若是輪到道老二坐鎮(zhèn)白玉京,就絕對不會有人擊天鼓鳴大冤了。因?yàn)榈览隙隙〞苯映鍪执驓ⅲ瑲堄嗷昶?,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間最精粹的“雷池?zé)挭z”。

    天大地大,凡俗夫子,終其一生,哪怕喜好游歷,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國之地,而即便成為修行人,都不敢說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僥幸躋身上五境的山頂神仙,同樣不敢說自己能夠走完所有天下。

    李寶瓶吃飯的時候不太愛說話,裴錢是不敢說,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李寶瓶瞪了李槐幾眼,好多書院的事情都被李槐說了,她還怎么說給小師叔聽?

    李槐搖頭晃腦,還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釁李寶瓶,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將來肯定會被李寶瓶秋后算賬的。

    陳平安言語不多,吃飯一如既往地細(xì)嚼慢咽,更多的是給三個孩子夾菜。

    李槐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咋換了身行頭,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儉難……”

    李槐沒等說完,就開始彎腰哀號。李寶瓶和裴錢在桌子底下,一人賞了李槐一腳。

    陳平安笑道:“其實(shí)想過的,來書院的時候換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給你們丟臉。如今這一身,是因?yàn)樾凶呓?,要很小心,加上穿著能夠幫助修行,身上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習(xí)慣了,不過以前那身,也不會覺得就不舒服了?!?/br>
    李槐齜牙咧嘴道:“我當(dāng)時在學(xué)塾外邊,差點(diǎn)都認(rèn)不出你了。陳平安你個子高了好多,也沒以前那么烏漆麻黑的了,我都不習(xí)慣了?!?/br>
    陳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沒變,一看書就犯困?”

    李槐哀嘆一聲:“陳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讀書有多辛苦,比我們那會兒趕路還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們講課的時候,憋著尿,能憋個半死。”

    李寶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辭。

    李槐懊惱道:“煩,比夫子們規(guī)矩還多?!?/br>
    差不多都吃完了,桌上也沒剩下什么飯菜。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我還要去趟茅山長那邊,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祿、謝謝,你們就自己逛吧,記得不要違反書院夜禁?!?/br>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要在書院待幾年???”

    李寶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錢苦著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

    陳平安氣笑道:“不會待太久,但也不是待幾天就走?!?/br>
    李槐哦了一聲,在李寶瓶和裴錢收拾碗筷的時候,問道:“陳平安,你干嗎不留在書院讀書呢,以后我們一起返回龍泉郡多好。怎么,在外邊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寶瓶當(dāng)回事,可書院有我李槐啊,咱們可是患難之交的好兄弟好哥們,說不定以后我還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這個小舅子晾在書院?你是知道的,當(dāng)年阿良哭著喊著要當(dāng)我的姐夫,我都沒答應(yīng)!”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話,你可別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講。”

    李槐重重嘆了口氣:“這兩個家伙,一個是不曉得有話直說的悶葫蘆,一個是榆木疙瘩不開竅,我看懸,我姐不太可能喜歡他們。我娘呢,是喜歡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歡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況,我李槐說話最管用啊,就連我姐都聽我的。陳平安,咱們打個商量唄,你只要在書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禮!”

    陳平安笑罵道:“滾蛋!”

    李槐一拍桌子:“陳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說話!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李寶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縮頭縮腦,驟然間氣焰頓消。

    李槐趁著李寶瓶和裴錢將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邊,來到陳平安身邊,趴在桌上,悄悄道:“陳平安,我姐如今長得可水靈啦,真不騙你?!?/br>
    陳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真不用你牽線搭橋當(dāng)媒人,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姑娘了?!?/br>
    李槐神色黯然。

    陳平安輕聲道:“不當(dāng)你的姐夫,又不是不當(dāng)朋友了?!?/br>
    李槐有氣無力道:“可我怕啊,上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會不會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這么當(dāng)朋友的,我在書院給人欺負(fù)的時候,你都不在?!?/br>
    陳平安無言以對。如果按照心中的那個打算,還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準(zhǔn)備去過了龍泉郡和書簡湖,以及彩衣國、梳水國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頭笑道:“算了,咱們都是大人了,這么婆婆mama不像話,明兒的事明兒再說!”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腦袋:“裴錢好像有些怕寶瓶,這段時間你可以多陪陪裴錢。”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塊小黑炭啊,沒問題,怕李寶瓶有什么丟人的,我也怕啊,誰怕誰才是英雄好漢!”

    能夠把這么件丟人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和豪氣干云,估計(jì)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陳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書齋,開始商議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經(jīng)收到崔東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當(dāng)事人陳平安還要滴水不漏。

    關(guān)于煉制那顆金色文膽所需的天材地寶,他已經(jīng)購買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書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樣不差收集完畢。

    陳平安說可能需要以后還錢,茅小冬沒有矯情,說就按照市價(jià)算錢,爭取二十年內(nèi)結(jié)清。

    因?yàn)槭菬捴茦O為特殊的金色文膽作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一再端詳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顆文膽。在這之前,他其實(shí)已經(jīng)詳細(xì)了解過彩衣國國史與那座城隍閣所在的地方縣志,最終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溫,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氣,極有可能還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師親自煉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響和雷法加持,最終孕育而出的這顆金色文膽,極其不俗。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帶著陳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廟等地。不過最終煉化場所,肯定還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鎮(zhèn)氣運(yùn)的山崖書院。

    兩人不斷打磨細(xì)節(jié),茅小冬越發(fā)欣慰。

    即便涉及最終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陳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讓茅小冬很滿意。

    許多看似隨意閑聊,陳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動詢問的一些書上疑難,都讓茅小冬沒有驚艷之感,卻有心定之義,隱約透露出堅(jiān)韌不拔之志。這就足夠了!

    尤其是當(dāng)陳平安看了眼天色,說要先去看一下林守一和于祿、謝謝,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氣聊完比天大的“正事”時,茅小冬笑著答應(yīng)下來。

    陳平安帶著歉意離去后,一向給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獨(dú)坐書齋,情難自禁,老淚縱橫,卻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來,十個天資卓絕的崔瀺,都比不上一個陳平安!

    沒了李寶瓶在身邊,裴錢一下子無拘無束起來,意氣風(fēng)發(fā)。

    到了李槐學(xué)舍那邊,坐了沒多久,不單是李槐,就連劉觀和馬濂都給震懾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裴錢腰間已經(jīng)懸佩上了刀劍錯的竹刀竹劍,端坐在長凳上,對著三個并排而坐的家伙。她在給他們講述自己的江湖歷程。

    開場白就很有威懾力:“你們應(yīng)該看出來了,我裴錢,作為我?guī)煾傅牡茏樱且粋€很冷酷鐵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澤精怪,不計(jì)其數(shù)?!?/br>
    被她以瘋魔劍法打殺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腳踹飛的癩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腦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為未來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將信將疑的劉觀端茶送水;馬濂趁著裴女俠喝水的間隙,趕緊掏出瓜子糕點(diǎn);李槐懷抱著那只彩繪木偶,臉上裝傻笑著,心底其實(shí)覺得這個黑丫頭,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還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對手了!

    陳平安走出茅小冬住處后,發(fā)現(xiàn)李寶瓶就站在門口等著自己,還背著那只小竹箱。

    他一點(diǎn)也不奇怪。

    陳平安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走向驪珠洞天外邊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護(hù)送李寶瓶來大隋求學(xué)??赡怯趾螄L不是小姑娘陪著小師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兩人相互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過的青山綠水,格外可愛可親。

    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蹲下身,笑問道:“寶瓶,這幾年在書院有人欺負(fù)你嗎?”

    李寶瓶用心想了想,搖頭道:“小師叔,沒有唉?!?/br>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覺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響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語。陳平安神色不變,聽完之后,站起身,牽著李寶瓶的手,他開始眺望書院小東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開始下山。

    “小師叔,我剛才已經(jīng)把抄的書分成五份,分別背在小書箱里,交給五位教書先生啦。不過那些只是一個月翹課罰抄書的份,我學(xué)舍里還多著呢。小師叔你不用擔(dān)心?!?/br>
    “那夫子們有沒有生氣?”

    “夫子們不生氣,習(xí)慣嘍,就是要我搬書的時候跑慢些?!?/br>
    “那夫子們都挺好的?!?/br>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學(xué)問都不如齊先生?!?/br>
    “為什么?”

    “齊先生學(xué)問最大,小師叔人最好,沒有為什么啊?!?/br>
    “哈,有道理唉?!?/br>
    陳平安先去了趟崔東山獨(dú)占的那座別院,在門口那邊,李寶瓶詢問晚上能不能讓裴錢睡她那兒,陳平安說只要裴錢答應(yīng)就行。

    李寶瓶還問能不能把狹刀祥符和銀白色小葫蘆,送給或是借給裴錢,好讓裴錢闖蕩江湖更氣派些。

    陳平安就笑著說,暫時不用送裴錢這么貴重的禮物,裴錢以后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這個當(dāng)師父的,都會準(zhǔn)備好。何況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騎是頭小毛驢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樣,叫停雪,劍是一把癡心,都不算差了。李寶瓶還是有些惋惜。

    與小師叔揮手告別,李寶瓶背著小綠竹箱飛奔而去。

    不等陳平安敲門,謝謝就輕輕打開了院門。

    陳平安笑問道:“不會不方便吧?”

    謝謝搖頭,讓出道路。

    謝謝對陳平安的印象比對祿終究要好很多,再者還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謝謝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頭的,還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陳平安幾眼,謝謝說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么你變了這么多?”

    陳平安進(jìn)了院子,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關(guān)上了門,同時還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陳平安就算失心瘋,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何況陳平安是什么樣的人,謝謝一清二楚,她從不覺得他與自己是一路人,更談不上一見如故、心生傾慕,不過不討厭,僅此而已。就跟世人看待書法,是鐘情于酣暢淋漓的草書,還是喜歡規(guī)規(guī)矩矩的楷書,個人趣味而已,并無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見于祿,謝謝對陳平安要客氣寬容許多,主動指了指正屋外的綠竹廊道:“不用脫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產(chǎn)的仙家綠竹,冬暖夏涼,適宜修士打坐。公子離開之前,讓我捎話給林守一,可以來這邊修行雷法,只是我覺得林守一應(yīng)該不會答應(yīng),就沒去自討沒趣?!?/br>
    陳平安還是脫了那雙裴錢在狐兒鎮(zhèn)偷偷購買后送給自己的靴子。

    盤腿坐在果真舒適的綠竹地板上,陳平安手腕翻轉(zhuǎn),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一壺買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釀,問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釀而已?!?/br>
    不遠(yuǎn)處,斜坐在臺階上的謝謝點(diǎn)點(diǎn)頭。

    陳平安將酒壺輕輕拋去。

    謝謝接過酒壺,打開后聞了聞:“竟然還不錯,不愧是從方寸物里邊取出的東西?!?/br>
    謝謝沒急著喝酒,笑問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yàn)槭窃谶@座院子的緣故,我才能察覺到它的那點(diǎn)靈氣流轉(zhuǎn)。”

    陳平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懸山的路上,在一個名為蛟龍溝的地方,偶然所得?!?/br>
    謝謝轉(zhuǎn)過頭,望向院門那邊,眼神復(fù)雜,喃喃道:“那你運(yùn)氣真不錯。”

    陳平安嗯了一聲,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

    謝謝笑道:“還真會喝酒了啊,這趟江湖遠(yuǎn)門沒白走?!?/br>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伸手摸了摸竹地板,靈氣如細(xì)水流淌,雖說還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棧的最上等屋舍,所蘊(yùn)含的靈氣卻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謝謝自言自語道:“星星點(diǎn)點(diǎn)燈四方,一道銀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涼?!?/br>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們盧氏王朝哪位文豪詩仙寫的?”

    謝謝緩緩搖頭:“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我?guī)煾鸽S口念叨的一段,沒頭沒尾的,她說詞是‘詩余’,小道而已,與書法弈棋一樣,不值一提?!?/br>
    陳平安說道:“在倒懸山靈芝齋,我本來給你和林守一都準(zhǔn)備了份禮物,你那份,當(dāng)時我誤以為只是一副無法修復(fù)的破敗甘露甲,用很低的價(jià)格就買下來了,后來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還給一個朋友修好了。跟崔東山在青鸞國那邊遇上后,談起此事,崔東山說不要送你這么貴的東西,交情沒好到那份兒上,說不定還要被你誤會有所企圖。我覺得挺有道理,就想著大不了先存著,等哪天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遲。所以,今天先送你這個,接著?!?/br>
    謝謝轉(zhuǎn)過頭,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銜靈芝。

    陳平安笑道:“是當(dāng)時倒懸山靈芝齋贈送的小彩頭,別嫌棄?!?/br>
    謝謝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陳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價(jià)值連城的兵家重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謝謝攥著質(zhì)感溫潤細(xì)膩的玉把件,自顧自道:“你不是這樣的人?!?/br>
    陳平安舉起養(yǎng)劍葫,忍住笑:“謝謝了啊?!?/br>
    謝謝瞥了眼陳平安:“喲,走了沒幾年工夫,還學(xué)會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啊?!?/br>
    陳平安將養(yǎng)劍葫在腰間別好,雙手籠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負(fù),你、林守一和于祿,都很仗義,我聽說后,真的很高興。所以我說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顯擺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謝謝成為朋友。我其實(shí)也有私心,就算我們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夠跟小寶瓶,還有李槐,成為要好的朋友,以后在書院可以多照顧他們?!?/br>
    還有一點(diǎn)原因,陳平安說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彎彎繞繞,陳平安如今終究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先生,很有管教無方的嫌疑。

    崔東山將謝謝收為貼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禍害謝謝這個曾經(jīng)的盧氏王朝的修道天才。只是世事復(fù)雜,許多看似好心的一廂情愿,反而會辦壞事。別人的一些傷疤不去碰,相安無事,一揭開,反而鮮血淋漓。

    陳平安坐在臺階底部,穿著靴子。

    謝謝輕聲道:“我就不送了?!?/br>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br>
    陳平安走后,謝謝沒來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人像是偷腥的貓兒,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發(fā)威。當(dāng)然,這只是謝謝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針。只能說明謝謝當(dāng)下心情不錯。

    謝謝抬起手,將那件白牛銜靈芝玉把件高高舉起,還挺好看。

    陳平安離開這處書院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風(fēng)水寶地后去了于祿那里。于祿一人獨(dú)住學(xué)舍,雖然此刻屋內(nèi)已經(jīng)熄燈,但陳平安敲門敲得毫不猶豫。

    于祿很快隨便踩著靴子來開門,笑道:“稀客稀客。”

    于祿率先轉(zhuǎn)身去點(diǎn)燈,陳平安幫著關(guān)上門,兩人相對而坐。

    于祿屋內(nèi),除了一些學(xué)舍早就為書院學(xué)子準(zhǔn)備的物件外,可謂空無一物。

    這就是于祿。好似心頭沒有任何掛礙。

    身為一個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國之后,依舊與世無爭,哪怕是面對罪魁禍?zhǔn)字坏拇迻|山,一樣沒有像謝謝那樣心懷刻骨之恨。這一點(diǎn),于祿跟豪閥出身的武瘋子朱斂,有些相似。

    當(dāng)年在趕往大隋書院的路途中,多是陳平安和于祿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前半夜一個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沒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著,其實(shí)兩人也沒有什么話好聊,經(jīng)常是陳平安練習(xí)立樁劍爐或是六步走樁。若是陳平安立樁,于祿就自顧自發(fā)呆;若是陳平安走樁,于祿就看一會兒。

    于祿不喝酒。陳平安也沒有喝酒。

    陳平安將那本同樣買自倒懸山的神仙書《山海志》送給了于祿。

    于祿自然道謝,說他窮得叮當(dāng)響,沒有禮物可送,就只能將陳平安送到學(xué)舍門口了。

    陳平安離開后,于祿輕輕關(guān)上門,繼續(x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屋內(nèi)閉眼“散步”,雙拳一松一握,如此反復(fù)。

    于祿練拳之時,謝謝同樣坐在綠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陳平安的時候,并沒有驚訝。

    事實(shí)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陳平安的到來,只是猶豫之后,沒有主動去客舍那邊找陳平安。

    陳平安送出了靈芝齋那部殘本的雷法道書,當(dāng)時有文字注解:“世間孤本,若非殘缺數(shù)十頁,否則無價(jià)。”

    林守一沒有拒絕。

    陳平安笑道:“謝謝讓我捎句話給你,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你去她那邊日常修行?!?/br>
    林守一想了想,點(diǎn)頭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會去的?!?/br>
    陳平安沒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還沒坐熱長凳就要告辭離去。林守一在開門前,明顯是在一個蒲團(tuán)上修習(xí)一門吐納術(shù)。

    林守一突然笑問道:“陳平安,知道為什么我愿意收下這么貴重的禮物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問道:“怎么說?”

    從不會留人在學(xué)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兩杯茶水,陳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經(jīng)成為風(fēng)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禮更重。”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果然沒變,這家伙還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轉(zhuǎn)頭看了眼竹箱,嘴角翹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br>
    你都做出這么個動作了,還猜什么,陳平安無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嘛。雖然是當(dāng)年我在棋墩山那邊用青神山移植生發(fā)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說實(shí)話,肯定比不上現(xiàn)在那本雷法道書。”

    林守一微笑搖頭:“再猜?!?/br>
    陳平安回憶那次游歷,試探性問道:“住客棧那次?”

    林守一還是搖頭,爽朗大笑,起身開始趕人,玩笑道:“別仗著送了我禮物,就耽誤我修行啊?!?/br>
    陳平安一頭霧水地離開了學(xué)舍。

    見過三人,陳平安并沒有原路返回。

    比預(yù)期早了半個時辰送完禮物,所以陳平安稍稍繞了些遠(yuǎn)路,走在山崖書院寂靜處。

    剛好路過客舍,結(jié)果陳平安看到李槐獨(dú)自一人,鬼鬼祟祟跑過來。

    見到了陳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陳平安,我來就是為了問你個問題,不然我睡不著覺?!?/br>
    陳平安笑道:“關(guān)于裴錢?你問吧?!?/br>
    李槐小聲問道:“一開始我覺得是裴錢在吹牛,可我越聽越覺著裴錢了不得啊。陳平安,你跟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shí)話,裴錢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

    陳平安完全能夠想象裴錢在扯這謊的時候,板著臉、心里偷樂的模樣,說不定還要笑話李槐三人這也信,傻不傻。

    別說是李槐,當(dāng)初在大泉邊陲的狐兒鎮(zhèn),就連鎮(zhèn)上經(jīng)驗(yàn)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給胡說八道的裴錢唬住,李槐、劉觀、馬濂三個屁大點(diǎn)孩子,不中招才怪。只是這些孩子之間的天真戲弄,陳平安不打算拆臺,不會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錢的吹牛。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br>
    李槐使勁點(diǎn)頭,恍然道:“那我懂了!”

    陳平安笑著問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雙臂環(huán)胸,一手揉著下巴:“難怪這個小黑炭,瞧見了我的彩繪木偶,一臉嫌棄的表情。不行,我明兒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兒,高手支招,勝在氣勢!到時候看誰的寶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個黑炭小屁孩兒,有啥了不起的。嘖嘖,小小年紀(jì),就挎著竹刀竹劍,嚇唬誰呢……對了,陳平安,公主殿下喜歡吃啥?”

    陳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腦袋,往學(xué)舍那邊輕輕一擰:“趕緊回去睡覺?!?/br>
    李槐問過了問題,心滿意足,就轉(zhuǎn)身跑回了自己學(xué)舍。

    不久之后,遠(yuǎn)處傳來一聲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剛要去給李槐解圍,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搖大擺走來,身邊還跟著朱斂。原來朱斂已經(jīng)找了借口,說自己是李槐的遠(yuǎn)房親戚,大晚上不認(rèn)識路,要李槐幫著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對陳平安說道:“這位朱大哥真是仗義!陳平安,你有這樣的管家,真是福氣?!?/br>
    然后李槐轉(zhuǎn)頭笑望向朱斂:“朱大哥,以后要是陳平安待你不好,就來找我李槐,我?guī)湍阌懟毓??!?/br>
    朱斂左看看右看看,這個名叫李槐的小子,虎頭虎腦的,長得確實(shí)不像是個讀書好的。

    鄭大風(fēng)、李二、李寶箴、李寶瓶,難得碰到個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不像怪胎的存在。朱斂覺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覺得李槐這小家伙順眼許多,越發(fā)慈眉善目。

    等會兒,這李槐瞅著怎么跟老龍城登門拜訪的那個十境武夫有點(diǎn)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該不會是一家人吧?只有自己身為純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師的恐怖。

    朱斂對自己的武學(xué)天賦再自負(fù),也只敢說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長,天資不變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撈到個九境山巔境不難,十境,懸乎。

    朱斂轉(zhuǎn)過頭,眼神充滿詢問,望向陳平安。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

    朱斂氣了個半死,一腳輕輕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還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蕩,趕緊滾蛋?!?/br>
    李槐嚇了一大跳,跑出去后,遠(yuǎn)遠(yuǎn)指著朱斂說道:“幫我一回,踹我一腳,你我恩怨兩清,明天若是再在書院狹路相逢,誰先跑誰就是大爺!”

    朱斂做了個抬腳的動作,李槐很快消失無蹤。

    李寶瓶學(xué)舍那邊,李寶瓶和裴錢同桌抄書,相對而坐。

    一個下筆如飛,一個烏龜爬爬。

    李寶瓶每抄完一張紙,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擱下毛筆,擰轉(zhuǎn)手腕,來到裴錢這邊瞅瞅。

    裴錢默默無言,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