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
候,咱們這些禍害,都巴不得老前輩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膽,怕老前輩你翻出黃歷一瞧,來一句今日宜祭劍。如今回頭再看,沒了老前輩,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個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輩還在,哪里敢行事百般無忌,處處害人,還差點擄了我去當(dāng)壓寨夫人?!?/br> 宋雨燒說話那叫一個直截了當(dāng),毫不留情地道:“你們這些賤骨頭的惡人惡鬼,也就只有同行來磨,才能稍微長點記性?!?/br> 韋蔚給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燒瞥了眼韋蔚,冷笑道:“sao氣熏天,壞我莊子的風(fēng)水,找削?” 韋蔚趕緊坐好,輕聲問道:“老前輩,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請教一件事兒?” 宋雨燒譏笑道:“老前輩?你這婆娘多大歲數(shù)了?自己心里沒點數(shù)?” 攤上這么個死板老東西,韋蔚真是氣得牙癢癢,只是如今梳水國形勢詭譎,劍水山莊這邊又處處透著古怪,柳倩又是個沒良心的女子,半點不為她韋蔚著想,只惦念著這個即將改為山神廟的破爛莊子,至于宋鳳山,韋蔚更不敢去招惹,要是不小心被柳倩記上仇了,肯定是虧本買賣,所以就只好來宋雨燒這邊討個好賣個乖。 韋蔚硬著頭皮問道:“韓元善能夠用楚濠這張皮,一直霸占著梳水國朝堂權(quán)柄嗎?” 宋雨燒嘖嘖道:“你不是他姘頭嗎?不去問他來問我?難怪你韋蔚還比不上一個山怪豪豬精?!?/br> 韋蔚苦笑道:“韓元善是個什么東西,老前輩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歡翻臉不認(rèn)賬,與他做買賣,哪怕做得好好的,還是不知道哪天會被他賣了個一干二凈,前些年這種事還少嗎?我委實是怕了。哪怕這次離開山頭,去謀劃做一個自家山頭的小小山神,一樣不敢跟韓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規(guī)矩,該送錢送錢,該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擔(dān)心好不容易借著那次書院賢人的東風(fēng),事后與韓元善撇清了關(guān)系,如果一不留神,又主動送上門去,讓韓元善還記得有我這么一號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等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開刀立威。反正宰了我這么個梳水國四煞之一,誰不覺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燒說道:“你倒是不蠢?!?/br> 韋蔚哀嘆道:“當(dāng)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總不能蠢得連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燒似乎早有腹稿,道:“關(guān)于你想獲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讓鳳山和柳倩幫你運作,作為交換,除了一筆該你支付的神仙錢之外,你還要幫著我們看著點這邊。本地山神,我們信不過,萬一壞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的山水根本,我們就算搬了家,還是會被牽連一二。” 韋蔚試探性問道:“是不是我不開口求,你們莊子也會主動幫我?” 宋雨燒冷笑道:“那當(dāng)我方才這些話沒講過,你再等等看?” 韋蔚神色尷尬,輕輕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瞧我這張破嘴,老前輩你可是大英雄大豪杰,說出來的話,一個唾沫一顆釘!不然那陳平安能夠如此敬重老前輩?老前輩你是不知道,陳平安在我那山頭古寺,只是遞出了一劍,就將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給打了個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見尸的可憐下場,事后還沒有半點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輕劍仙,還不是一樣對老前輩你恭敬有加?說來說去,還是老前輩你厲害?!?/br> 宋雨燒撫須而笑,道:“雖然都是些虛情假意的應(yīng)景話,但應(yīng)景是真應(yīng)景?!?/br> 韋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燒又說道:“過猶不及,不然就只剩下惡心人了。” 韋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韋蔚問道:“老前輩不去瞧瞧那邊的明槍暗箭?” 宋雨燒說了一句怪話:“喝茶沒味道?!?/br> 韋蔚順竿子笑道:“那回頭我來陪老前輩喝酒?” 結(jié)果宋雨燒就說了一個字:“滾?!?/br> 韋蔚羞惱也無用。 議事堂那邊。 其實沒怎么打機鋒,因為作為大將軍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韓元學(xué)也罷,都說不上話了。 進(jìn)了莊子,一位眼神渾濁、有些駝背的年邁車夫,將臉一抹,身姿一挺,就變成了“楚濠”。 讓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異夢,身為韓元善的枕邊人,尚且認(rèn)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別人。 顯然,韓元善面對柳倩,要比面對一個癡心于劍的宋鳳山,更加鄭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憤懣,當(dāng)初韓元善將一位傳說中的龍門境老神仙放在她身邊,她還覺得是韓元善這個負(fù)心漢難得深情一次,不承想還是為了他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韓元學(xué)每次見到大將軍“楚濠”,總覺得別扭。 至于王珊瑚,相對而言,心思最為單純,就是想來讓宋鳳山這個自己曾經(jīng)仰慕的江湖俊彥、劍術(shù)翹楚看看,自己如今過得很好,嫁了一個遠(yuǎn)遠(yuǎn)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來的梳水國中樞重臣,而他宋鳳山卻即將被趕出祖宅,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鳳山見到了她,依然客客氣氣,如此而已。 這讓王珊瑚多少有些挫敗感。 柳倩對于這些,心知肚明,從來不會多想,堅信便是沒有她柳倩,鳳山也不會喜歡這個王珊瑚。因為王珊瑚太傲氣了,女子不是不能驕傲,可是處處爭強好勝,跟一只小刺猬似的,興許世上會有好這一口的男子,反正鳳山不在此列。 議事堂沒有外人。 就連那兩位山上老神仙都沒有被喊過來,只是在各自宅院閉門修行。修道之人,下山涉足紅塵,就更要靜心,不然就不是砥礪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廢道心了。 柳倩與韓元善聊過了一些三位婦人在場也可以聊的正事后,就主動拉著三人離開,只留下宋鳳山和這位梳水國朝廷第一權(quán)臣。 四位女子在山莊內(nèi)散步。 這是韓元學(xué)第二次來訪,還是覺得新鮮,她性子嬌憨,說話無忌,一邊走一邊惋惜不已,說這樣的地兒,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著這位為人婦后依舊天真的世家女,有說有笑。 楚夫人置身于死敵劍水山莊的地盤,渾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給她撐腰,如今劍水山莊又因禍得福,由于一個外人的橫插一腳,硬生生擋住了蘇瑯問劍不說,更讓整座梳水國江湖知曉劍水山莊有這樣一位山上朋友,以后她再想要給劍水山莊和宋雨燒穿小鞋,就更難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雖說嫁了一位仕途遠(yuǎn)大的儒雅書生,樣樣不差,夫妻關(guān)系也融洽,可她畢竟自幼喝慣了江湖水,只要一聽到新近的江湖恩怨,就會心生漣漪。 當(dāng)韓元學(xué)說到路上遇到的刺殺,以及那位橫空出世的青衫劍客,楚夫人和王珊瑚幾乎同時豎起了耳朵。 柳倩沒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們爺爺?shù)呐笥??!?/br> 又突然賣了個關(guān)子,話說一半,道:“其實珊瑚和元學(xué)都認(rèn)識的?!?/br> 韓元學(xué)瞪大一雙水潤眼眸,伸手指著自己,驚訝道:“我認(rèn)識這樣的神仙?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卻不開口詢問什么,好像一問,就矮了柳倩一頭。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絡(luò),笑問道:“該不會是當(dāng)年那個與宋老劍圣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外鄉(xiāng)少年吧?” 柳倩點點頭道:“就是他。” 王珊瑚眉頭一皺,臉色微白。 韓元學(xué)愣了一下,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問道:“就是當(dāng)年跟珊瑚jiejie切磋過劍術(shù)的寒酸少年?” 柳倩無奈,這般癡憨的女子,也虧得是有福氣的,不然離了家族,怎么活? 柳倩卻不好在王珊瑚心頭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訪莊子,打退了蘇瑯,與我們爺爺喝酒的時候,說了橫刀山莊的佩刀方式,讓他記憶猶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見過。我爺爺提起王莊主刀法當(dāng)?shù)闷稹錾袢牖膫€字,他也認(rèn)可?!?/br> 王珊瑚雖然明知是客氣話,心里還是好受不少,畢竟他父親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韓元學(xué)又在她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迷迷糊糊地問道:“珊瑚jiejie,當(dāng)時你不是說那個年輕劍仙,不是王莊主的對手嗎?可是那人都能夠打敗青竹劍仙了,那么王莊主應(yīng)該勝算不大啊?!?/br> 王珊瑚置若罔聞,一言不發(fā),心中除了對韓元學(xué)口無遮攔的惱火以及對當(dāng)年那個仇人的憤恨之外,猶有心悸和畏懼。 當(dāng)年那個滿身泥土氣和窮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劍仙了。 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實和真相。 父親辛苦經(jīng)營出來的橫刀山莊,會不會因自己當(dāng)年的意氣用事而受牽連?她聽說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風(fēng)格,素來是有仇報仇,百年不晚,絕無江湖上找個聲望足夠的和事佬,然后雙方落座舉杯,一笑泯恩仇的規(guī)矩。 柳倩輕聲說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爺爺?shù)呐笥?,而且他不像是傳說中的那種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個江湖人?!?/br> 王珊瑚擠出笑容,點了點頭,算是向柳倩致謝,但臉色愈發(fā)難看。 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的地龍山,仙家渡口。 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牽馬而行。 一路行來,有兩事沸沸揚揚,傳遍梳水國朝野,已經(jīng)有那擅長生意經(jīng)的說書先生,開始大肆渲染了。 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瑯問劍于宋雨燒,在劍水山莊外的小鎮(zhèn),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絕頂仙人,雙方接連進(jìn)行了兩場蕩氣回腸的廝殺。相傳第二次交手那一天的劍水山莊,劍氣沖霄,鋪天蓋地,風(fēng)云變幻,堪稱江湖百年最巔峰之戰(zhàn),即便是彩衣國老劍神再世,頂替蘇瑯出戰(zhàn),都未必有此壯舉,更別提在一旁袖手觀戰(zhàn)的老劍圣宋雨燒了。此后再無人質(zhì)疑蘇瑯是未來甲子,十?dāng)?shù)國江湖的武學(xué)第一人。 再就是蕭女俠為首的江湖義士,與一撥楚黨逆賊血戰(zhàn)一場,盡顯梳水國豪俠氣概,盡管仙氣未必能比蘇瑯,可是論俠氣,不遑多讓。 陳平安沒有計較這些,只是專程去了一趟青蚨坊,當(dāng)年與徐遠(yuǎn)霞和張山峰就是逛完這座神仙店鋪后分別的。 拴馬在樓高五層的青蚨坊外,兩側(cè)楹聯(lián)還是當(dāng)年所見內(nèi)容:“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br> 陳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齡女子來迎客,措辭還是一般無二,重器鑒賞買賣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 陳平安詢問了某位老人是否還在二樓負(fù)責(zé)掌眼,女子點頭說是,陳平安便婉言拒絕了她的陪同,獨自登上二樓。 敲開門后,那位老人見這個客人身邊沒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陳平安看著大桌案上,裝飾一如當(dāng)年,有那香氣裊裊的精美小香爐,還有綠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橫向蔓延極其曲長,枝干上蹲坐著的一排綠衣小人,見有客登門,便紛紛站起身,作揖行禮,異口同聲,說著喜慶的言語:“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fā)財!” 陳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開心得很。 陳平安笑過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見面了?!?/br> 老人一如當(dāng)年,精神矍鑠。修道之人,數(shù)年時光,確實是彈指一揮間,容顏衰減得并不明顯。 見這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劍客如此,名為洪揚波的青蚨坊老人,愈發(fā)納悶。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龍山仙家渡口,算是獨一份的好,人來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錢更多是在一樓那邊打轉(zhuǎn),走上二樓這邊的客人不多,坐下來做過買賣的就更少,若是自己經(jīng)手的貴客,理應(yīng)記得,可是瞧著眼前這位一身游俠裝束的年輕人,實在面生,卻為何如此不見外? 但來者是客,而且又喊了自己一聲“老先生”,洪揚波便坐著抱拳還禮,然后伸手示意年輕人落座,笑問道:“不知客人是要買還是要賣?” 陳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棗紅椅子坐下,這些本該是青蚨坊領(lǐng)路女子的活計,當(dāng)然她們端茶送水,穿針引線,事情都不會白忙活,生意成交后,會有抽成,尤其是將客人做成了回頭熟客后,青蚨坊會另有一筆賞金。陳平安記得當(dāng)年那位婦人名叫翠瑩,只是這次陳平安并沒有買賣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樓下就會詢問翠瑩在不在了。相逢是緣,更何況回頭來看,當(dāng)年的生意與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歡喜,屬于開門見喜,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這些。 陳平安剛落座,又起身要去關(guān)上門,老人擺手道:“無需關(guān)門?!?/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然順著老人的吩咐,重又落座,笑道:“我這趟來地龍山渡口,就是順便來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記得了,當(dāng)年我,還有一個大髯漢子,一個年輕道士,三個人在老先生這間鋪子,賣出幾樣?xùn)|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記起來了,那雙竹筷,就是你們賣給老夫的!好家伙,你們可算是圓了老夫早年一樁大心愿。平時沒事情就拿那雙竹筷出來把玩,摸著它就像是摸著青神山竹夫人的那頭青絲……” 老人沒繼續(xù)說下去,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太不見外了。 當(dāng)年張山峰的一雙青神山竹筷,被老先生高價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頭好,有不少的溢價。 老人開懷不已,起身喊道:“情采,趕緊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著色彩綺麗的宮錦長裙女子,從鋪有彩衣國地衣的廊道那邊姍姍而來,為兩人遞上一杯熱騰騰的好茶,然后就在門口候著。 老人半百光陰都交待在這兒了,若是遇上沒眼緣的客人,往往沒個好臉,愛買不買愛賣不賣,可對于自己順眼之人,就是個性情豁達(dá)和熱情熟絡(luò)的,不然當(dāng)年不會聊到最后,還跟徐遠(yuǎn)霞打了個小賭。 老人笑瞇瞇問道:“那個眼光獨到的大髯漢子呢,怎么沒來?當(dāng)年打的賭,是老夫輸了。那次買下你那只古榆國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虧了些錢,不過這些不重要,做生意難免有盈有虧,再說了,老夫擅長鑒定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三物,雜項一途,偶爾打眼,不足為怪。只是欠了那漢子一頓酒,不能總欠著吧?老夫可不喜歡欠人,不如請你去青蚨坊外面找個好地方喝頓酒,就當(dāng)是還上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酒,還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來跟洪老先生討要吧。” 老人有些無奈,突然眼睛一亮,道:“上次你們在這鋪子里只是賣物件,其實有些老夫平時不愿拿出來示人的俏貨、開門貨沒讓你們瞅瞅,現(xiàn)在想不想過過眼癮?不用非要買,老夫不是那種人,就是難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來顯擺顯擺,也讓寶貝們透透氣,又不是金屋藏嬌,見不得人?!?/br>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老人就已經(jīng)起身,開始東翻西找,很快將大小不一的三只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開錦盒,分別是一塊御制松煙墨、一尊戴冪籬泥女俑和一幅草書字帖。 老人滿臉得意,道:“這三樣?xùn)|西,在青蚨坊二樓,也是稀罕物,靈氣充沛。不說泥俑,其余兩件文氣還重,別說是送給世俗王朝識貨的達(dá)官顯貴,便是送給觀湖書院的儒生,都不會覺得禮輕!” 老人以手指向松煙墨,道:“這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大有來頭,被朝廷敕封為‘木公先生’,取自一棵千年古松,古松又名為‘未醉松’,曾有一樁典故傳世。傳說有一位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見‘有人’攔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故有此名??上袼畤矞绾螅潘梢脖粴?,這塊松煙墨,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br> 老人又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熱,道:“這是老夫早年從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購得,屬于撿了大漏,當(dāng)時只花了兩百枚雪花錢。后來經(jīng)過三樓一位前輩鑒定,才知道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計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驚才絕艷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譽為‘十二絕色’仙女俑,妙在那頂冪籬,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法器,唯有觸發(fā)機關(guān),才可得見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無法完全驗證泥俑身份,不然此物,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鎮(zhèn)店寶,都能夠成為整個青蚨坊的壓堂貨!須知世間收藏,最難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br>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較于前兩者,此物不算值錢,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修道之前的書法,雖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蟬遺蛻,幾乎不輸真跡,名為《惜哉帖》,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劍術(shù)疏’。這幅字帖,書法極妙,內(nèi)容極好,可惜歲月久遠(yuǎn),早年保存不善,靈氣流逝極多,如英雄遲暮,風(fēng)燭殘年,真是一語中的,惜哉惜哉?!?/br> 陳平安對于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都興趣一般,看過也就算了,但是對最后這幅摹本草書帖興趣盎然,仔細(xì)端詳。對于文字或者說是書法,陳平安一直極為熱衷,只不過他自己寫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沒有靈氣,中規(guī)中矩,十分呆板。雖然字寫得不好,但鑒賞別人的字寫得如何,陳平安卻還算有些眼光,這要歸功于齊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東山隨手寫就的許多字帖,以及在游歷途中專門買的那本古印譜,加上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陰中,見識過諸多身居廟堂之高的書法大家的墨寶,雖是一次次浮光掠影,驚鴻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陳平安記憶深刻。 聽洪老先生的口氣,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靈氣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獨這幅字帖,應(yīng)該不算太貴,所以本來沒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錢的陳平安,有些心動。 陳平安便問了價格,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 五枚小暑錢。 當(dāng)年那雙青神山竹筷,也就這個價格。 陳平安搖搖頭,遺憾道:“買不起?!?/br> 不是不喜歡,是不舍得五枚小暑錢,擱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萬兩銀子! 當(dāng)年在梅釉國那座縣衙內(nèi),跟那個瘋癲酒鬼縣尉購買了一大摞草書字帖,才五壺仙家釀酒而已,滿打滿算,也不到一枚小暑錢。 買賣一事,就怕貨比貨! 若是沒有跟那落魄縣尉以酒沽帖的經(jīng)歷,陳平安說不定就跟老人遇見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買下了。 老人也不強求,知道對方是在價格上犯了難。不管如何,這個背劍游俠,能夠真心喜歡這幅草書,就已經(jīng)不枉費他拿出字帖來。 就在此時,門外那位彩衣女子輕聲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這間屋子最壓箱底的物件?” 老人氣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領(lǐng)來的,就算我這屋子賣出去了東西,也沒你半枚銅錢的事,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顯與老人關(guān)系不錯,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幾眼寶貝也是好的嘛?!?/br> 她對陳平安笑道:“這位公子,來了這間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壓堂貨,不看白不看?!?/br> 陳平安其實沒有這個意圖,但是洪揚波卻笑著伸出手指,朝情采點了點,道:“胳膊肘往外拐。趕緊找個漢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飽了撐的,在青蚨坊坑我們這些老頭子。好吧,反正已經(jīng)看過了三樣好東西,不差一件壓堂貨?!?/br> 老人最終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纏金絲錦盒,一打開,頓時有一股沁涼寒氣撲面而來,卻無半點陰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陳平安定睛一看,里邊擱放著四枚天師斬鬼背花錢,如出一轍。 老人陸續(xù)將四枚大花錢一一翻過來,微笑道:“分別是雷公、電母、雨師、火君,各自捉妖降魔。這是一套花錢壓勝的珍稀法寶,好看,也中用。曾經(jīng)有位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錢購買,只是出價稍稍低于老夫的預(yù)期,本來倒也不是不能賣,就是那家伙太過盛氣凌人,見著了老夫的壓堂貨,哪怕內(nèi)心竊喜,也擺出一臉故作鎮(zhèn)定的虛偽模樣,老夫瞅著就心煩,這點小伎倆,擱在市井坊間賣弄也就罷了,到老夫跟前來顯擺,真是丟盡了朱熒王朝的顏面,于是老夫就找了個借口,不賣了?!?/br> 老人對陳平安笑道:“你哪怕不買,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尋常瓷器,摔不壞?!?/br> 陳平安拈起其中一枚花錢,將正反兩面仔細(xì)端詳,問道:“怎么賣?” 老人說道:“一套四枚,不拆分賣?!?/br> 說完還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當(dāng)然不是五枚小暑錢了,而是谷雨錢。 陳平安笑問道:“沒得商量了?” 老人搖搖頭,道:“絕不殺價,不然對不住這套從皚皚洲流傳過來的珍貴花錢?!?/br> 陳平安問道:“當(dāng)年那個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壓價到了四枚谷雨錢?” 老人笑著點頭。 陳平安苦著臉道:“那我好像跟他沒兩樣啊。” 他對這套花錢也愛不釋手,很想要一鼓作氣收入囊中。 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陳平安在將那桐葉咫尺物交給魏檗后,下山之前,讓魏檗取出了兩筆谷雨錢。一筆是五枚,陳平安自己隨身攜帶,想著下山游歷,五枚谷雨錢怎么都足夠應(yīng)付一些突發(fā)狀況。至于另外一筆,則是讓人送往書簡湖,交給顧璨籌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真要是遇上類似青虎宮陸雍手上的五彩金匱灶那樣的寶貝,動輒五十枚谷雨錢,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陳平安就當(dāng)與自己有緣無分了。 畢竟如今都是開銷花錢,除了騎龍巷兩間市井鋪子能夠每月賺幾十兩銀子,落魄山在內(nèi)所有山頭,暫時都沒有一枚神仙錢進(jìn)賬。 實在是不能再只花錢不掙錢了。 老人爽朗笑道:“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老夫看你小子順眼多了。你只管隨便砍價,反正老夫都不答應(yīng)。” 陳平安剎那之間,心有靈犀,試探性問道:“敢問青蚨坊每年給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龍泉郡的牛角山包袱齋,里面的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費巨資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還在,而且作為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包袱齋,確實適宜做買賣。 屋門口的情采掩嘴而笑,依舊還是有笑聲傳出,由此可見,陳平安的這個問題,是何等滑稽。 若是能買下那四枚法寶品秩的斬鬼背花錢,也就罷了,買不起,還敢挖地龍山青蚨坊的墻腳?知不知道青蚨坊作為地龍山仙家渡口的地頭蛇,已經(jīng)傳承十?dāng)?shù)代人,包袱齋都在這邊碰過壁,最終還是沒能開店。 洪揚波也給逗樂了,擺擺手,道:“此事休提?!?/br>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絲纏繞以遮花錢寒氣的靈器錦盒,不承想陳平安手腕翻轉(zhuǎn),已經(jīng)將五枚谷雨錢放在桌上,朗聲道:“洪老先生,我買了。” 老人詫異道:“真要買?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錢貨兩清,不許退還了?!?/br>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剛好一根手指抵住一枚谷雨錢,一觸即松開,靈氣盎然,流轉(zhuǎn)有序,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山上谷雨錢,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詢問道:“確定?” 陳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問道:“能不能有件添頭?” 屋門口的情采,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趕緊把頭扭開。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幫我還上那頓酒,就可以,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這個不行。買賣歸買賣。” 老人也搖頭道:“那就算了,買賣就是買賣,公道價格,沒添頭了。” “行,沒添頭就沒添頭,細(xì)水長流,以后再說?!?/br> 陳平安微微挪步,用背影遮住屋門那邊的視線,將纏絲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屋門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樓大門,只是犯忌諱,容易招惹沒必要的揣測和窺探。 老人突然問道:“若是先前答應(yīng)幫我還上那頓酒,你打算選取哪件東西作為彩頭?《惜哉帖》?” 陳平安搖搖頭,道:“是那件冪籬泥女俑?!?/br> 老人笑道:“眼光不錯,但不算最好。最值錢的,其實是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市價九枚小暑錢。按照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應(yīng)幫我還酒,其實一套法寶花錢,就當(dāng)是給你砍價到了四枚谷雨錢,那我至多能賺個半枚谷雨錢。現(xiàn)在嘛,就是一枚半谷雨錢,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這輩子可謂喝酒不愁了?!?/br> 陳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來青蚨坊,洪老先生記得請他喝頓好酒,怎么貴怎么來?!?/br> 老人點點頭,道:“自當(dāng)如此。” 陳平安跨過門檻后,與情采說一聲“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辭道:“洪老先生,后會有期。” 老人點頭致意,道:“恕不遠(yuǎn)送,希望咱們能夠常做買賣,細(xì)水長流。” 陳平安就此下樓離去。 那套花錢,之所以買下,是打算送給太平山的鐘魁。 掙錢的事情,急不來,怪不得他陳平安。 陳平安離開了青蚨坊,走上大街,正牽馬緩行,發(fā)現(xiàn)情采快步走來,懷抱著一只錦盒。 陳平安停步后,情采將錦盒遞給他,笑道:“洪老先生終究還是過意不去,忍痛割愛,將這泥俑贈送給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盒子的時候,扯了半天,才把盒子從老先生手中扯出來?!?/br> 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動作沒有半點含糊,不承想情采也沒立即松手,陳平安輕輕一扯,這才得手。 情采看著那個背影,再看看自己的雙掌,兩手空空。 她笑著搖搖頭,返回青蚨坊,一樓那邊的幾位青蚨坊女子見著了她,紛紛低頭。 到了二樓,洪揚波畢恭畢敬站在自己屋子門口,苦笑道:“東家,先前見你親自來端茶,嚇了我一跳?!?/br> 情采笑容恬淡,道:“后來那個客人想挖你,更嚇了一跳吧?” 洪揚波苦笑不已。 情采走入屋子,彎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著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綠衣小人。洪揚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東家為何要我送出那只冪籬泥女俑?” 情采戲耍著那些討喜的綠衣小人,道:“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在劍水山莊出現(xiàn)的那位年輕劍仙?!?/br> 洪揚波一臉匪夷所思,道:“不會吧?我當(dāng)年見過此人,那會兒還是位至多三境的純粹武夫……” 情采淡然道:“東寶瓶洲這么大,難道就只有一個真武山馬苦玄?” 洪揚波仍是將信將疑,不覺得那個年輕人,就是讓松溪國蘇瑯鎩羽而歸的那位青衫劍仙。 情采突然道:“別忘了,我也是一位劍修?!?/br> 洪揚波笑道:“東家是天縱奇才,年幼時就得了‘地仙劍修’的四字讖語,商賈之術(shù),小道而已?!?/br> 情采直起身,拍拍手掌,道:“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樓,我正巧在三樓‘寒氣’屋子里擦拭古劍,我的劍心,出現(xiàn)了一絲不穩(wěn),雖然稍縱即逝,但是千真萬確?!?/br> 情采隨意打開桌上一只錦盒,攤開那幅草書字帖,手指順著墨跡扭轉(zhuǎn)不定,緩緩道:“我猜那人其實早就看出來,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懶得掩飾他懷揣著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實。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別之際,我特意看了眼他背后的長劍,他當(dāng)時……” 情采仰起頭,雙手負(fù)后,道:“怎么說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龕上的泥菩薩。這樣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值幾枚小暑錢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領(lǐng)我這份人情,青蚨坊就該燒高香了?!?/br> 說到這里,情采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從上往下一劃,心想,那人對她和對洪揚波,細(xì)細(xì)琢磨,真是判若兩人。 洪揚波擦了擦額頭汗水,自己當(dāng)時豈不是差點錯過一樁天大福緣?非要難為人家喝一頓酒才肯有件添頭。 情采突然問道:“你說那人不答應(yīng)你還酒,是身為山頂劍仙,不屑與你洪揚波同桌飲酒,還是真希望他的朋友親自與你喝酒?” 洪揚波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前者?!?/br> 情采笑了起來,道:“那套斬鬼背花錢的抽成,青蚨坊今兒就不要了,洪揚波,下次請人喝酒,請貴的,嗯,‘怎么貴怎么來’?!?/br> 洪揚波笑逐顏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牽馬而行,付賬之后,還需個把時辰渡船才啟程,他便在渡口耐心等待,仰頭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異常。 這座渡口,比起當(dāng)年似乎還要更加財源滾滾。若是牛角山將來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進(jìn)斗金。 天下金銀也好,神仙錢也罷,錢財此物,自古喜動不喜靜,就怕不挪窩。 這是崔東山當(dāng)年的一句無心之語,當(dāng)時聽來毫無感覺,陳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來,回味無窮。 崔東山留下那封信,見過了他爺爺崔誠后便離開落魄山,杳無音訊,泥牛入海一般。信上除了溜須拍馬的言語,可以忽略不計,主要講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關(guān)于東寶瓶洲的格局大勢,其中涉及煉化新山岳五色土作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關(guān)于李希圣和福祿街李氏,崔東山希望陳平安這位先生,除了依舊關(guān)愛小寶瓶外,便無需覺得太過虧欠李家,雙方關(guān)系最好維持在一個點頭之交的分上,莫要再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只說讓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堅,唯有徐徐圖之。 雖然說得沒頭沒尾,一筆帶過,陳平安卻知道崔東山在說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秋末時分,悲風(fēng)繞樹,天地蕭索,陳平安思緒飄遠(yuǎn)。 突然之間,有人從后方快步走來,差點撞到陳平安,被陳平安不露痕跡地挪步躲開。這人對陳平安的反應(yīng)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個停頓,快步向前,頭也不回。 陳平安也沒有追究,肯定是離開青蚨坊后,那位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贈送了他一只錦盒,惹來了旁人的覬覦。 野修求財,可不管半點江湖道義。 陳平安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殺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最后還與一位不算結(jié)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換傷而過,但在那之后雙方就相安無事,陳平安既沒有上門尋仇,對方也沒有不依不饒,要靠著占據(jù)地利人和,折騰出什么圍剿狩獵來。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有兩個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黃肌瘦,個子都矮,怯生生站在不遠(yuǎn)處,仰著腦袋望向牽馬的陳平安,眼神充滿了希冀。兩個孩子各自手捧打開的木盒,兜售一些類似瓷瓶、小銅像和畫片的山上小物件,談不上什么靈氣,其實被富貴人家拿來當(dāng)文房雜項清供,還算不錯,多是一兩枚雪花錢的東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鋪的價格,也算相當(dāng)昂貴了。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齋了,不過這些孩子背后大多盤踞著一股當(dāng)?shù)貏萘?,孩子們多是只求個溫飽而已。 陳平安很用心地挑選了幾件小東西,一番討價還價,最后用十二枚雪花錢買了三樣小東西:一方“永受嘉福”瓦當(dāng)硯,一對朱紅沁色比較喜人的老坑黃凍老印章,一只色澤潤透的紅料淺碗。他打算回了落魄山,就把這些玩意兒送給裴錢,反正這丫頭對一件東西的價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陳平安從袖子里掏出雪花錢,再將三件東西放入袖中。 兩個孩子致謝后,轉(zhuǎn)身飛奔離去,步伐輕盈,歡天喜地,到了遠(yuǎn)處,才放緩腳步,竊竊私語。大概是害怕這個冤大頭反悔吧。 遙遙看著兩個孩子的稚嫩側(cè)臉,陳平安會心一笑。 當(dāng)年在驪珠洞天,每多跑一趟送出去一封信,就能從鄭大風(fēng)那里多拿一枚銅錢,想必那個時候,自己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腳步,只會比這兩個孩子還要匆促。 看了眼天色,陳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壺龍筋酒,在路邊坐著慢慢喝。這龍筋酒相較于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都要遜色許多,當(dāng)然價格也低。據(jù)說釀酒之水,來自地龍山一處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龍山的靈氣來源,則是當(dāng)年真龍在那條地底走龍道破土現(xiàn)身之后,被一位大劍仙削落之后融入山脈的一截龍筋。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酒,優(yōu)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實都在趕路,又扳手指算著歸程的時日,所以他極少有這么閑散的心境。 那匹馬即便沒了韁繩束縛,依舊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偶爾抬起馬蹄,輕輕敲擊石板。陳平安其實一直留心著,不會給它任何闖禍的機會。一心要把它帶去落魄山,好給那匹被自己取名為渠黃的駿馬做伴。 渡口這邊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貴。陳平安喝著酒,默默看著他們的言談舉止,只不過都是蜻蜓點水,視線一閃即逝。 光陰悠悠。 陳平安放下酒碗,牽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馬匹,陳平安在船艙內(nèi)開始練習(xí)六步走樁,總不能輸給自己教了拳的趙樹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復(fù)打拳。 陳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靜時分,來到渡船船頭,坐在欄桿上。 圓月當(dāng)空。書上說月是故鄉(xiāng)明,只是浩然天下的書上好像都沒有說過,在另外一座天下,有那三月懸空的奇異景象,外鄉(xiāng)人只需要看過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 不遠(yuǎn)處,走來一雙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卿卿我我。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沒有最初時候的那種感覺,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卻也沒有什么癮頭,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時喝水。 那雙年輕情侶,臉皮薄,沒料到深夜時分,還會有那么大一盞“燈籠”掛在欄桿那邊,只得繞路,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訴說衷腸。男子手上小動作不斷,女子羞赧,漲紅了臉,時不時瞥一眼那盞礙眼的“燈籠”,見那人似乎渾然不覺,這才松了口氣,由著情郎上下其手。畢竟這次師門下山游歷,多是與其他人同屋,難得有此獨處機會,他們是早早約好了時辰,偷偷溜出屋子的。 陳平安干脆后仰躺下,蹺著二郎腿,雙手抱著養(yǎng)劍葫。 陳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見遠(yuǎn)處,還站著一個神色落寞的年輕人,相貌平平,確實不如那個正與女子耳鬢廝磨的男人。 陳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個失意人離開后,很快甲板這邊就走出一位怒氣沖沖的老嫗,那雙情侶頓時分開而立。先前膽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頭去,嬌羞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與師門長輩對視。 老嫗一番狠狠訓(xùn)斥,揮袖離去。 女子捂臉飲泣,男子好言安慰。 陳平安根據(jù)老嫗的只言片語,才知道這撥松溪國仙家修士要去往云霞山觀禮,在那邊,有人剛剛躋身金丹地仙。老嫗作為山門祖師堂長老,一氣之下,讓那位女子不許登山,只允許她在云霞山的山腳等候,言語之中,多有偏袒那個男子。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外人在場,相信老嫗就不是罵句“狐媚子”這么簡單了。 老嫗一走,男子馬上上前說盡好話,女子很快就破涕為笑。女子梨花帶雨之后的笑臉,如雨過天晴,最是癡情動人。 陳平安輕輕嘆息,就只是看著那月明星稀的天幕,始終沒有轉(zhuǎn)移視線。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那個偷偷摸摸向師門長輩告了狀的男子,不知是愧疚還是心虛,來到船欄附近趴在欄桿上,失魂落魄,怔怔望著夜空。 那人突然轉(zhuǎn)過頭,沉聲對陳平安道:“勸你別多嘴?!?/br> 光陰長河,川流不息,人生多過客。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那個年輕仙師的威脅。 那人勃然大怒,喝道:“你是聾子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道:“對,我是聾子?!?/br> 那人一愣,厲色道:“你找死?” 陳平安緩緩道:“你跟一個聾子聊天,傻嗎?” 那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想到那些師門教誨和江湖傳聞,猛然間停下腳步,放棄了意氣用事。 但是如此一來,又顯得自己太過色厲內(nèi)荏。年輕修士舉棋不定,不知是繼續(xù)言語挑釁,還是就此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對鴛鴦,你覺得自己就能夠贏得美人心嗎?還是覺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歸就夠了?” 年輕修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坐起身,轉(zhuǎn)頭笑道:“她是你師姐吧?那么你師姐喜歡的男子和喜歡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說這樣一個女子,慘不慘?還是說你可以等,等著哪天你師姐被辜負(fù)了,傷透心,你就乘虛而入?得手之后,再棄若敝屣,作為你的報復(fù)?”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 陳平安微笑道:“細(xì)究人心,真是無趣。難怪你們山上修士,要時常捫心自問。心田之間,若不長莊稼,就會長雜草?!?/br> 年輕修士眼神微微變化。 聽口氣,此人不是修士?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劍客? 然后他只是被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間如有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古怪至極。 年輕修士倉皇離去,再顧不得什么顏面不顏面,反正此次一別,注定再無相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書簡湖之后,自己想出來的那個破解之法,仍是用處不大。當(dāng)時崔誠一語道破天機,人之心魔,無善惡之分,已經(jīng)夠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陳平安記性太好,太習(xí)慣推敲細(xì)節(jié),這會讓他得多大便宜就得吃多大的苦頭。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點去北俱蘆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