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盈記不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勇氣這種東西往往再而衰、叁而竭，不等她徹底陷入賢者狀態(tài)，困意先滾滾襲來。破曉時分迷迷糊糊聽到身邊有動靜，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聞得身邊一道低低的人聲：“別吵，讓她歇著?！?/br>
    心弦似被狠狠勾了一勾，一個激靈，人從夢境中猛的清醒過來。朱持暉不欲吵醒她，躡手躡腳的下床穿衣洗漱，隔著珠簾紗幔她能隱隱看到他背上幾條細(xì)長的傷痕，殷紅又蜿蜒，如胭脂如絲線，再一轉(zhuǎn)念，發(fā)現(xiàn)自己也渾身酸痛，失語片刻后強撐著羞恥問了一句：“……潤哥兒怎么樣了？”

    司禮監(jiān)提督立在屏風(fēng)外和聲細(xì)語道：“小公子這會兒還沒醒呢?！?/br>
    他怕她擔(dān)心，轉(zhuǎn)頭哄了她一句：“你別急，他醒了自然打發(fā)人來回你?！?/br>
    “嗯……”

    隔日就是端午，整座紫禁城為此上下忙碌，畢竟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個節(jié)慶，凡事都想盡善盡美，能不出紕漏就別出紕漏。宮女太監(jiān)歷來是宮里數(shù)目最多、最不打眼的小人物，然而他們亦是整座宮禁消息最靈通的那一撥人，眼見小公子病情好轉(zhuǎn)，萬歲卻沒提出宮的事，個個都在心里猜測是不是要留龍姑娘母子在紫禁城過節(jié)。

    “爺爺……”  秉筆太監(jiān)期期艾艾，“您說、您說這叫什么事兒?。恳矝]有先例?。　?/br>
    沒名沒份的，就一道過節(jié)了？座次席位可怎么安排呀！

    馬太監(jiān)往桌上磕了磕煙斗，頭也沒抬、輕哼一聲：“什么事兒？萬歲的事兒幾時輪得到你我多嘴？上頭沒吩咐，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瞧你那點出息！”

    圣上擺明了不想讓外頭知道此事，特意重排座次不是此地?zé)o銀叁百兩么？還在這里問問問，腦子都叫狗吃了！

    秉筆太監(jiān)見他惱了，作勢自打了幾個嘴巴：“瞧我這點兒膽子，爺爺勤勉忠孝、料事如神，咱們跟著爺爺有什么可急的？”

    趕上時局動蕩，前頭幾任司禮監(jiān)提督都沒能善終，到馬太監(jiān)上位，其實他自個兒心里也沒底，天下不曾大定，保不齊哪里就又竄出來一路人馬把鳳孫掀下去了，然而在其位就得謀其事，當(dāng)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鐘，他一個太監(jiān)，也沒有左右天下局勢的本事，不如老老實實的，故此也算看得開。

    萬歲要和龍姑娘怎么樣那是萬歲的事，他不發(fā)話，他自作主張就是找死，哪怕冊為皇后呢，到時再去怕馬屁也來得及。

    誰想端午當(dāng)日南邊忽然傳來一陣立憲的風(fēng)聲，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們也不編五色縷、吃糯米粽了，逢人先問一句：“哎，你聽說了嗎？”

    嚴(yán)璋帶著人廢寢忘食大半個月，皮都褪了好幾層（還得分神照顧嬰兒李劍詩），以《大明律》為基準(zhǔn)，博采《人民憲章》、《人權(quán)宣言》、《共產(chǎn)黨宣言》等西方綱領(lǐng)著作之精華，終于寫成了初版《大明憲法》。有心人注意到雖為憲法，卻不是《天國憲法》，而是《大明憲法》，不免擔(dān)心天國政府恐有北進之心。

    李匯歷經(jīng)叁朝，嗅覺比常人敏銳得多，甫一聽說就急匆匆進宮去了——當(dāng)然，身為新晉承恩公，他本也是要進宮與天子一道過節(jié)的。

    馬車一路疾行，其子李持慎不明就里：“不就是立憲嗎，爹爹何必如此著急？他們跟在法蘭西后頭學(xué)舌也不是一遭兩遭——”

    話沒說完就挨了一巴掌，老大人一雙鷹眼：“耕地國有、廢除賤籍、禁止人口買賣……你是老百姓你往不往南邊跑？”

    大戰(zhàn)之后男丁折損近五成，現(xiàn)在長江以北最缺的就是人，耕種、養(yǎng)殖、建造、運輸，哪兒哪兒都缺瘋了人！為了盡快補足這個口子，朝廷變著法兒的鼓勵婦女改嫁，十叁四歲恨不能就拉出來下崽子，不靠賣女兒賣姐妹，女人且鉆在紡織廠里不肯出來，哪里情愿嫁男人生孩子！這會子不比當(dāng)年，路引制度早就作廢，想把人釘死在原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誰家沒有出門求學(xué)、做生意、走親訪友的時候？屆時女人抱成團兒逃去南邊，不出二十年朝廷就將面臨無人可用的困境……

    李持慎的臉色煞白：“那咱們現(xiàn)在怎么辦？”

    光他房里就有七八十來個小妾，上個月被爹狠罵了一頓，一氣放了六個出去，這會子還在心疼呢。

    紫禁城越來越近，坐在車?yán)镆呀?jīng)能瞧見剛剛換過的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以及全副甲胄的午門侍衛(wèi)，擔(dān)心李持壽年輕壓不住人，小皇帝只令他領(lǐng)了一半的禁軍。李匯微微瞇起眼：“要么扣下龍姑娘，菜市斬首，一鼓作氣直接把南京打回來……要么，咱們也得跟著立憲了。”

    龍姑娘這次北上只怕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原以為年紀(jì)輕輕一個丫頭片子，不會有多大的見識，倒是他小覷了她。

    李持慎嚇得結(jié)巴了一下：“立、立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