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時(shí)候，他眷戀她的溫度，眷戀到自己都覺得可恥的程度？

    他陷入沉默。

    許久之后，錦年似乎聽到頭頂有輕輕的嘆息聲。

    真是讓人擔(dān)心啊。

    錦年默不作聲的瞅著他微蹙的眉頭，亦是嘆息——他總是這樣憂心忡忡，前瞻后顧，身體怎么會好起來呢？這般拖著，遲早得拖成和小阿姨一樣黛玉身子。

    “hey，瑞瑞，放松點(diǎn)兒?！卞\年眨眨眼，踮起腳尖老氣橫秋的拍拍他的肩，“你就實(shí)話說了吧?！?/br>
    “什么？”她忽地如此古怪行徑，讓安瑞有些摸不著頭腦，甚至顧不得和她計(jì)較稱呼。

    “是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魅力了，不用猶豫，瑞瑞，按照小說里寫的，這種時(shí)候，我們應(yīng)該……”

    小錦年言語間的暗示已經(jīng)足夠，只是此刻有點(diǎn)消沉的某人腦子不太好使，總之他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她便當(dāng)他默認(rèn)，于是，等他意識到什么時(shí)，那張賊兮兮的臉蛋幾乎已經(jīng)湊到了眼前……

    他突然醒悟，果斷一掌按在她臉上，“不必了，謝謝。”

    啊嗚！

    錦年對著小鏡子嘟起了可愛的紅唇，看著幾乎同樣顏色的小鼻尖，沮喪的神情活像只被搶了毛線團(tuán)的貓咪，看在他心情不爽的份上，難得她主動獻(xiàn)吻安慰安慰他。他沒情趣就算了，反正她原本也就沒抱希望能成功。但也別這么粗暴好不好！

    差點(diǎn)把她整張臉都按扁了，秀色可餐他知不知道？憐香惜玉他懂不懂？

    他看著她皺成一團(tuán)的小臉，唇畔不自覺的牽起一抹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

    錦年偷偷瞟他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氣。算啦，臉扁了……就讓它扁去吧。

    ——只要他笑了就好。

    “好了，咱們回去，折騰一整天，餓了吧？”她問，一邊揉著紅通通的鼻子，不等他回答便霸道地決定，“走吧，吃年夜飯去。”

    他甚至來不及回答，便被拖了去，低頭看著自己被牢牢握在她掌中的手，笑容似喜似憂。

    ****

    晚餐是讓人眼花繚亂的，色香味俱全，擺了滿桌，十分豐盛。

    倒并不是多名貴的珍饈，只是家常罷了。但安菡芝的手藝確實(shí)了得，加之做的格外用心，滿桌的菜色竟都讓錦年和周可贊不絕口，

    白灼蝦，蒜香排骨，梭子蟹炒年糕，西芹百合，還有蒸的滾圓喜慶的青團(tuán)……

    湊在一起，端端彰顯著年節(jié)里的豐順和美，團(tuán)團(tuán)圓圓。

    年夜房，團(tuán)圓飯。

    雨打軒窗，淅淅瀝瀝的輕響，偶爾會有爆竹煙花炸裂的喜悅，電視正放著春節(jié)晚會，那只成了精的羊“陽陽”也正開心的手舞足蹈。

    闔家團(tuán)圓，歲月靜好。

    天各一方的一家人，今年，今夜，以這種離奇而微妙的方式別樣相逢，團(tuán)圓，有點(diǎn)苦澀，卻也溫暖。

    四人熱熱鬧鬧的吃著，聊著，氣氛甚佳，只有安瑞一直默默地咀嚼著，一言不發(fā)。偶爾應(yīng)承，也是心不在焉的一笑——他真的是在“吃”飯，他似乎真的……只專注于食物。

    因著他身體抱恙，安菡芝特地為他煲了粥換過米飯，用的薏米，合著紅棗銀耳，煮的稀爛。

    安瑞小心捧著，捂著，合著桌面上一碟碟一盞盞緩緩下咽。他吃的很慢，很細(xì)，仿佛在很努力的把每道菜的味道都刻進(jìn)心里。

    曾經(jīng)魂?duì)繅艨M的滋味，真正到了嘴邊，連咽下去時(shí)都化作了痛，沿著喉嚨刺下去，一直痛到胃里。即使，他認(rèn)為自己真的早已習(xí)慣了沒有她的日子。但記憶中的酸甜苦辣，過了這么多年重新沖擊著味蕾時(shí)，所有防御可笑可悲的頃刻土崩瓦解，最終，灼的他的心也抽痛起來。

    談笑半晌，錦年終是忍不住抬頭看向身側(cè)的男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又或者是陷入以往的回憶里難以自拔。

    于他而言，能夠吃上母親做的飯，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今次一別，下次……何日？

    他說：“有生之年，還能夠離得她這樣近，聽聽她的嘮叨，嘗一嘗她的煮的藥，興許……一會兒還能吃到她親手做的飯，這樣，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了?！?/br>
    他說：“錦年，我……很開心。”

    他其實(shí)，真的好心酸?？捎帜菢訜o能為力。

    這頓飯過后，一切也隨之散了吧？

    怎么相認(rèn)？如何相認(rèn)？當(dāng)初的別離那樣不堪，彼此拖累怨恨了那樣多年，即便一朝重逢，世態(tài)變遷，盡管情未消，愛尚存，再拾起，又要端端揭起多少塵土傷疤。終究是怯了，怕了，沒有再折騰的必要了。

    可以怨恨著相別數(shù)十載，聚頭一哭從此往事盡數(shù)煙消云散的那是童話。

    但童話之所以稱之為童話，便是因?yàn)楝F(xiàn)實(shí)中存在的太少，太難尋覓。所謂童話，不過是大多數(shù)人們對于無法實(shí)現(xiàn)夢想所臆想的一種虛幻寄托罷了。

    童話故事之所以如此瑰麗，是因?yàn)橹赡鄣男呐K容納的下那些荒誕卻美好的幻夢，例如：南瓜會變成馬車，仙度瑞拉穿上了水晶鞋也會成為翩翩起舞的公主。

    他們都不年輕了。

    錦年想，他們其實(shí)很清楚的知道那些始終是假的，南瓜變成的馬車始終是南瓜，而仙度瑞拉在午夜之后也得倉皇逃竄，他們……早已不是曾經(jīng)那對慈愛溫柔的母親和乖巧黏人的兒子。

    這頓其樂融融的團(tuán)圓吃完了，彼此開心了，放下了，自然也就散了。彼此重回各自的軌跡，互不相擾，繼續(xù)記掛著對方，并且知道對方也記掛著自己，或許，這才是對他們而言最好的結(jié)局。

    盡管道理都明白，可是好難過，真的好難過，也好不甘心，她，她好想為他做點(diǎn)什么。

    可是，要怎樣呢，要怎樣才能把眼下這點(diǎn)點(diǎn)美好留下，哪怕只是光陰半寸也好啊……對了！

    “太太！”錦年霍然起身，把一桌人都下了一跳。

    因著太過唐突，連帶著安瑞的眉頭也再度蹙起，放下碗碟，頗有不滿的覷著她，小聲苛責(zé)，“做什么冒冒失失的，先坐下?！?/br>
    錦年滿腹熱情，被他這樣一瞪，登時(shí)消散大半，好在安菡芝和顏悅色的安撫，“沒事，讓她說。大過年的，輕易別動火氣?！?/br>
    得了靠山，錦年得意沖他吐吐舌，安瑞發(fā)作不得，只好低下頭悶悶的撥弄碗筷。

    錦年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整理好思緒同安菡芝繼續(xù)方才未完的話，“太太，我今天聽周jiejie說了，有很多客人很喜歡這里，都會同你們留影紀(jì)念的對不對？”

    “錦年？”安瑞再度抬頭的速度，比她方才起身還要快。

    安菡芝亦是輕輕抽了口氣。

    她知道，無論安菡芝，亦或者安瑞，兩情相怯，各自也打好自己的主意，既然都做好了不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打算，她如果輕易唐突，只會讓彼此，讓大家尷尬。

    但是如果換一種方法，一切都會不同。他們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會懂得她這樣做的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同時(shí)他自然也懂得她這樣迂回地表達(dá)善意是為了顧及他們的顏面。只是，卻免去了難堪。

    “他下午告訴我，他，他很喜歡這里的，我剛巧是學(xué)攝影的，有帶微單過來，我想，我想幫你們合個(gè)影，可以嗎？”錦年摩拳擦掌，整顆心幾乎提到嗓眼。

    全場靜默，片刻，但見周可放下筷子，輕輕挽住著母親的手臂，“我上午倒是確實(shí)有和她提到，錦年記性挺好?！苯又?，不待安菡芝的再說什么，已經(jīng)替她應(yīng)下，“那別忘了回頭也寄一張回來。”

    “好！”錦年蹦蹦跳跳的回房取微單。

    她和周可倆人，倒是如此爽快的把一切落定，徒留倆當(dāng)事人原地訕訕。

    “先生，請你笑一笑?！卞\年得逞一笑，故意調(diào)侃，順便沖他扮了夸張的鬼臉，后者終于僵硬地看向鏡頭，扯了下嘴角。

    閃光燈亮起的那瞬，他還恍若夢境。

    心頭剎那間掠過太多滋味，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哀涌動，只是看著對面笑靨如花的那個(gè)女孩兒，只覺得心底封凍麻木已久深處，他恍惚聽見一絲冰裂的聲音。

    那樣笨的一個(gè)小腦瓜，明明連自己也很難顧及周到，卻熱心真摯的事事替他籌備，考慮，笨手笨腳弄錯(cuò)被他罵也不在意，不慎摔了，誆論疼痛，連灰都不拍的就跟上，生怕錯(cuò)過他的一絲步伐。很多事眼見著已經(jīng)無法挽回，走到末路，她卻也能生生撕裂黑暗，擠出一縷光來。

    好像有錦年的地方，就永遠(yuǎn)也不會絕望，有錦年的地方，永遠(yuǎn)有希望。

    他何以有幸遇見這樣一個(gè)人？又何德何能值她如此相待？

    她不該這么溫暖，不該這么明媚，不該這樣傻乎乎的闖進(jìn)他生命里，不該……美好到讓他無所適從。

    倘若她夠聰明，就不該再執(zhí)迷不悟，他不配是她的歸宿。

    可他又如何能埋怨她，一樣的，若是他夠清醒，也應(yīng)該在此刻，不，更早的時(shí)候就將她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那座為他畫的牢，一踏進(jìn)便是萬劫不復(fù)?？墒恰?/br>
    卻步么？

    如何舍得。

    “錦年?！敝芸沙\年微笑招手，“過來，咱們一起，再來一張。”

    “唉？”她像是十分驚喜，卻也有所遲疑，“可以么？”

    沉默太久的安菡芝也開了口，唇邊亦是噙了笑，“孩子，過來吧?！?/br>
    獨(dú)獨(dú)安瑞沒有吭聲，良久，朝她伸出手。

    錦年欣喜嬌呼，給微單設(shè)定好時(shí)間，奔上前，在他右邊落座。

    他的左邊是母親，meimei站在身后。

    鏡頭再次閃過白光，定格。

    許多年之后，又是一年除夕至。

    她從箱子里尋出相冊，翻到多年前這一張西塘雪夜的合照，試圖將自家包子的周歲照給加上去，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突然探過腦袋，“你在做什么？”

    她鄭重其事的指著自己杰作，美滋滋的邀功，“全家福哪兒能少了你兒子?！?/br>
    他表情有瞬間的觸動，可很快又恢復(fù)了平日的死樣，抬手又?jǐn)Q她的臉，“你是不是傻？媽今晚帶可可她們過來，不是可以重新再拍一張？”

    她先是齜牙咧嘴的反抗他的暴行，可是他話音落了她也反應(yīng)過來，顧不得和他計(jì)較，只沮喪低下頭，“對哦?！?/br>
    他卻得寸進(jìn)尺的欺負(fù)她，“自個(gè)兒說說，你腦子呢？生孩子給生丟了？”

    “本來就是！”她卻反駁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氣鼓鼓的癟了嘴，指著一邊四處亂爬的小包子，“都給你兒子了嘛?！?/br>
    他愣了下，霎時(shí)間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我兒子才不要你的腦子?！鳖D了頓，又心有余悸的摸摸她再度滾圓的肚子，溫柔補(bǔ)充道，“我閨女兒也不要?！?/br>
    ☆、第47章 chapter47歸程

    那場筵席終是散了。

    在最美好的光陰凝聚過后，又是一晌談笑歡愉，跨年的鐘聲的敲響，煙火齊放，紅殷殷金燦燦的禮花裝點(diǎn)的江南水鄉(xiāng)宛如白晝。新一頁的篇章鋪展開來，昔日……可不追。

    安菡芝靜默的凝望疏窗，半晌，輕輕嘆一聲乏了，周可扶著母親，最后回首望了他們一眼，各自回歸。

    安瑞目送她們離開，久久佇立，直至連最后一絲影子也望不見，拉了錦年上樓回屋。

    窗外，偶爾傳來炮竹焰火燃放的聲響，花花綠綠的，俗氣，卻極盡歡喜。

    只是屋內(nèi)卻那樣冷清。

    她不喜歡這樣。

    錦年歪腦袋尋思了會兒，緊緊地偎進(jìn)安瑞的臂彎，軟軟的開始撒嬌：“瑞瑞，有點(diǎn)冷。”

    安瑞低頭看她，她的鼻尖紅紅的，臉頰也是微紅，望著十分討喜。他擰了下她rourou的臉蛋，卻也不忍過分苛責(zé)，“你還喊順嘴了？”

    錦年并不理會，只撲哧一笑，越過他的肩頭，她的目光飄向窗口，“雪花都飄進(jìn)來了呢?！?/br>
    原是錦年下樓尋他時(shí)走的匆忙，忘記了關(guān)窗，二人自院落回歸便直奔餐廳去了，誰也沒想起來這個(gè)，沒料這半途這雪下的倒是愈發(fā)厚實(shí)。軒窗下小小一塊兒，已積了一層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