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放肆!我叫你去與趙國斷絕關(guān)系,你卻與之另締盟約,你憑什么代表齊國?” 易姜緩緩抬眼:“正是王后授命臣為齊使的?!?/br> “你……”君王后怒不可遏,吩咐左右上前拿人。 易姜后退一步:“王后深知我當(dāng)日與田單說的話句句在理,卻因懼秦而置之不理。如今要處置我,是不是也要看一看情形呢?萬一田單取勝了,對齊趙兩國皆有益處,至少短期內(nèi),秦國不敢再東進一步!” 這番話是早就打好腹稿的,暗中演練了許多遍,所以此時說來雖然又急又快,卻全然一副胸有成竹之態(tài)。 君王后一怔,面有猶色,首先看向兒子田建:“吾兒如何看?” 太子建宛然一笑,卻囁嚅許久,說不出個字來。 君王后瞪了他一眼,轉(zhuǎn)頭看向其他大臣:“諸位以為如何?” 反對的大臣言辭激烈:“不可!秦國屢有進犯之心,唯齊國不在其列,蓋因王后多加周旋,如今主動交惡,豈非毀于一旦?” 這觀點的支持者眾多,紛紛揮袖指著易姜怒斥,一副恨不得生啖其rou的架勢。 倒也有支持易姜的:“臣以為可以,秦國若不只是圖謀霸主,此舉是遏制其東進最為有效的方式。” 君王后猶豫不決,看向左側(cè)端坐的公西吾:“上卿以為如何?” 公西吾自己對天下大勢看得那么清楚,怎么會反對?易姜早已考慮到這一層。 果然,公西吾垂眼道:“臣以為,可靜觀其效?!?/br> 君王后皺眉:“可是,憑何認(rèn)定秦國不只是圖謀霸主?” 易姜當(dāng)日與趙太后暢談良久,功課做得很足,朗聲道:“趙并中山,齊國并宋,難道是為了做霸主嗎?自趙韓魏三家分晉以來,大大小小多少諸侯國被兼并?這么多年過去了,開疆?dāng)U域已成必然,王后又何必自欺欺人?秦國至今沒有攻齊,不是因為王后您的周旋,而是因為離得遠(yuǎn),鞭長莫及。一旦趙國被滅,下一個不是魏國便是韓國,而后便是齊國?!?/br> 君王后臉色蒼白,不發(fā)一言。 太子建也有些受驚,視線來回在易姜和君王后身上掃動。 公西吾施施然起身,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王后,聯(lián)盟既已結(jié)定,可先觀其效,再做后議?!?/br> 除去幾位言辭激烈的大臣,其余的人都紛紛坐回了原位。 “臣等贊同上卿所言?!?/br> 君王后似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擺擺手道:“也罷,若田單能勝,我便親自奉桓澤先生為客卿,決不食言。但若不然……” 易姜抬手行揖禮,堪堪遮住自己雙眼:“若不然,聽?wèi){王后處置。” 其實她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贏,但至少目前來看,勝算很大。 趙太后告訴她,秦國并未傾國而來,所以田單初戰(zhàn)不利根本不是因為秦軍太強大,而是因為齊趙不齊心。 趙國擔(dān)心齊國不誠心來援,而齊國擔(dān)心趙國太依靠自己,又不肯放手惹惱秦國,自然不會盡力。 她此番返趙,代表齊國與趙國訂立新盟,趙國如今已經(jīng)遍傳齊趙二國齊心同抗秦軍的消息,田單若不盡力便是罔上欺君之罪,當(dāng)然要盡力一搏。這個方法趙太后也認(rèn)為可行。 驕陽似火,還是鉆在林子里最舒服。 裴淵此刻正靠在樹干上直喘氣,一邊朝前面的少鳩搖手:“不行了……熱死了,我要歇一歇?!?/br> 少鳩轉(zhuǎn)頭看過來,雙手叉腰:“你一個大男人,竟然這般頹弱,這才幾步路?” 裴淵徑自在地上一坐,扯了扯衣襟:“這都到了魏國地界了,你居然說才幾步路?你是不是人???”他的視線在少鳩全身嚴(yán)實的黑衣上轉(zhuǎn)了一圈,搖了搖頭:“算了,你可能真不是人?!?/br> 少鳩干笑一聲,轉(zhuǎn)頭就走,不多時返回,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后。 裴淵累得不行,幾乎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忽然感覺手背上一陣濕滑,睜眼一看,驚得一聲慘叫跳了起來,手臂直甩,一條黑黢黢的水蛇被他甩在地上,一陣扭動。 “怎么樣,有力氣走了嗎?”少鳩在旁挑挑眉毛。 “……”裴淵咬住下唇,憤然扭頭。 果然不是人,尤其不是女人! 一路不停,日夜兼程,終于看到了高高的城墻。夕陽映照厚重的磚瓦,肅然的守兵雕像般立在城頭。 少鳩樂了,拍拍裴淵胳膊說:“看,還記得這里嗎?” “大梁城啊,當(dāng)然記得?!迸釡Y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疲倦一掃而空。 當(dāng)初他們離開韓國四處游學(xué)時,第一站便是魏國的大梁。 少鳩一把拖住他手臂:“快走,晚了怕來不及了?!?/br> 裴淵還想著要好好在城里轉(zhuǎn)悠一下,卻被她這般拽著沖進城門,一刻也不得停頓。 少鳩在大梁生活了好幾年,地形熟悉的很,拽著裴淵一路狂奔,比之前跑得還快。 裴淵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這家伙小時候就能跑,現(xiàn)在反倒更厲害了。 夕陽將下時,少鳩在一處庭院前停了下來,手一松,裴淵就癱在了地上。 “你……你到底……跑什么?。俊?/br> 少鳩雙目直直向前,口中喃喃自語:“還是晚了一步……” 裴淵順著她的視線扭頭,一座門庭森森的大戶,大門的門額上寫著相府二字,但此刻已然纏上白綢,顯然正在辦喪事。 大門忽然從內(nèi)拉開,侍從們簇?fù)碇粋€沉著臉的華服青年出門登車。裴淵聽見左右稱他為信陵君,心中了然,這應(yīng)該是魏國相國魏齊的府上啊。 他連忙爬起來,連身上塵土都顧不得拍去,問少鳩道:“怎么回事,難道是墨家要你來救魏齊的嗎?” 少鳩怏怏點頭:“都怪我,還以為替秦國拔除桓澤、公西便能救下魏齊,不想這般耽擱,反倒誤了正事?!?/br> 裴淵臉色一下變了:“什么?你居然要對二位先生下手!” “我已經(jīng)下過手了。” “……”裴淵又怒了,腮幫子鼓成了個球,開始擼袖子。 魏齊死了? 公西吾放下手中竹簡,這倒是沒想到,還以為他已經(jīng)成功逃去楚國了呢。信陵君為此還特地趕回了魏國,不想他竟自盡了。 引起此戰(zhàn)的禍?zhǔn)滓阉?,那么秦國就沒有不退兵的理由了,桓澤的命也保住了。 但她此番主動要求入趙,恐怕已經(jīng)萌生他意。 府上已經(jīng)掌燈,童子進來請公西吾換衣用膳,一面呈上質(zhì)子府的消息。 公西吾接過錦袋,抽出竹簡,掃了一眼就站起身來,果然不出所料。 質(zhì)子府內(nèi),易姜收拾好包裹,正在向趙重驕辭行。 趙重驕自然訝異:“到底怎么了?你要去何處?” 易姜道:“我回趙國去,主公放心,不用多久,我也會將您迎回去的。” 趙重驕那雙桃花眼快瞪成兩個大了:“你是不是病了?” 易姜朝天翻個白眼,轉(zhuǎn)身就走。 趙重驕目送她出了門,只能去問聃虧,但聃虧急著去追易姜,也說不清什么。 待他們二人相繼跨上馬,趙重驕才幡然醒悟,追到門口怒道:“你分明是想丟下我跑吧!” 馬馳人遠(yuǎn),哪里還有回應(yīng)。 易姜還真像是跑,一路上快馬加鞭,片刻不停。 聃虧數(shù)次想問緣由,一分神就被她甩下一大段距離,只好作罷。 一直跑到大街上,易姜急急勒住了馬,因為騎馬技術(shù)還不太熟練,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一隊齊軍高舉著火把橫馬街前,有人自其后打馬而出,披風(fēng)隨風(fēng)鼓舞,腰間長劍清絕,被火光描摹出半邊側(cè)臉,不是公西吾是誰。 “師妹即將被拜為客卿,這是急著去哪里?” 易姜朝聃虧遞了個眼色,猛地一扯韁繩,朝右奔去。 火光昏暗,聃虧反應(yīng)慢了半拍,連忙跟上去。 公西吾豎起兩指朝前輕輕一劃:“追。” 齊軍如猛虎下山,飛馳而出。 宵禁后的大街安靜異常,易姜知道此時出城是沒可能了,轉(zhuǎn)了方向,朝淄水奔去。 半月清亮,她將馬停在河邊,招呼聃虧上了岸邊的小舟,叫他趕緊劃船。 “姑娘,這是哪兒來的船啊?”聃虧一邊撐船一邊疑惑地問。 “趙太后特地命人準(zhǔn)備的?!币捉獦O目遠(yuǎn)眺,齊軍隊伍的火光已經(jīng)朝這邊接近。 聃虧快速撐船,終于到了對岸,立即有人從林中現(xiàn)身,牽來快馬。聃虧上下一打量就知道這些都是身著便服的士兵,聽口音確實來自趙國。 齊軍已經(jīng)在對岸一字排開,易姜翻身上馬,轉(zhuǎn)頭望去,公西吾的身影在火光下明明滅滅看不分明。 “師兄不用送了,齊國的客卿我不稀罕,趙國的上卿正等著我去做呢?!币捉皇职矒嶂硐虏话才偻恋鸟R,一邊高聲喊道。 “師妹怎可食言?”順風(fēng)送來公西吾的聲音。 易姜朗聲大笑,真是第一次這么暢快:“師兄叫我終身在齊國為官,不過就是想讓我一直活在你的監(jiān)控之下?所謂兵不厭詐,為求自保許下的承諾,怎能算數(shù)呢?” “哦對了,還有這個?!彼蝰R朝水面走近幾步,自背后包裹里取出自己記日記的竹簡,高高舉起:“師兄是不是很想知道這里面寫的是什么?”她微微笑了起來,忽而手指一松,竹簡落入了河中,順?biāo)h(yuǎn)。 公西吾面沉如水。 易姜拍拍手:“師兄保重,后會有期。”說完一提韁繩,策馬轉(zhuǎn)身,馳入茫茫夜色。 “上卿……”左右齊軍紛紛看向公西吾,請他定奪,卻見他嘴角竟隱隱有了絲笑意,不禁面面相覷。 ☆、修養(yǎng)十八 出入各國國境是有必經(jīng)手續(xù)的,需要一種叫做封傳的憑證。這種叫封傳的玩意兒在易姜眼里就類似于護照,還好她作為齊使時拿到了護照。 出臨淄后向東疾馳一夜,終于出了齊國國境。易姜本已做好被公西吾追截的準(zhǔn)備,沒想到這一路上并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很安穩(wěn)的就入了趙國邊境。 朝陽初升,帶著新鮮的水紅色。官道平整開闊,兩側(cè)的田地里種植著大片大片的小麥,似深宮里齊整的綠衣侍女,在微風(fēng)中拘謹(jǐn)垂首,被陽光暈染出淡淡的甜美來。 此地遠(yuǎn)離戰(zhàn)火,平和寧靜。便裝的趙軍約莫有二三十人,片刻不離地緊跟在易姜后方,直到此時才舒緩下緊繃的神經(jīng),開始放馬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