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五天內(nèi)想要自保，其實很難。

    如今邯鄲被圍，趙國僅剩的軍隊全都調(diào)往邯鄲抵擋秦軍，其余的領(lǐng)土幾乎是完全暴露在敵軍鐵騎之下，所以仇由是完全無法抵擋秦軍的。

    易姜自然不能讓自己成為仇由城被攻擊的借口，根本沒在城中停頓，只不過借了個道，便往邊境而去。何況她已被趙國徹底拋棄，封地被收回，除了暗中馴養(yǎng)的這批府兵之外，仇由已經(jīng)沒有她的任何東西了。

    大概實在是這地方太窮了，秦軍也懶得攻打，只借道追人，而仇由守兵自然是不敢攔的。

    快馬疾馳三日，抵達(dá)趙魏邊境，易姜身上依舊穿著公西吾那寬大的男裝，頭戴氈帽，遮掩了容貌，打馬經(jīng)過邊陲小鎮(zhèn)。

    空氣里漸漸充滿寒涼的意味，小鎮(zhèn)破敗，四下蕭索，撲面而來的都是灰藍(lán)的畫面。易姜怕引來懷疑，打馬緩行。除了裴淵、少鳩之外，其余府兵全都藏起武器，遠(yuǎn)遠(yuǎn)跟著，看起來像跟他們不是一路的。

    易姜騎在馬上，滿心警惕地左右張望，忽而掃到一個立在木炭攤邊的身影，心中一喜，打馬過去，伸手一把扯住他手臂：“趙重驕！”

    那人穿著藍(lán)綢胡服，一絲不茍地束著發(fā)髻，轉(zhuǎn)過頭來，滿臉詫異：“你是何人？”

    易姜一愣，這不是趙重驕，不過身形真的是太像了，從背后看簡直一模一樣。

    “抱歉，我認(rèn)錯人了?！?/br>
    對方年紀(jì)輕輕，五官輪廓很深，朝她點了點頭：“無妨?！?/br>
    裴淵打馬過來，向那人道了歉，與易姜一同離開，很遠(yuǎn)才道：“看那人相貌衣飾，應(yīng)當(dāng)是三胡的貴族?！?/br>
    三胡早被趙武靈王所滅，貴族卻被妥善安置了。易姜這才明白為何他輪廓如此清楚深刻，的確是典型的胡人相貌。公西吾那雙眼睛就分外深邃，大約母族也有胡人血統(tǒng)。

    少鳩搖頭道：“那的確是胡人，不過不是趙國三胡，是秦國義渠胡人，他們到處經(jīng)商，不用擔(dān)心。”

    秦國人就更別沾上關(guān)系了，易姜望了一眼前方查崗的邊境士兵：“還是先過境再說吧。”

    這些邊境的士兵已經(jīng)有心無力，如今只要有點權(quán)勢和兵馬，即使要強(qiáng)行過境，他們也毫無辦法。易姜的封傳上寫的是桓澤的名字，出示之后他們也沒怎么看，擺擺手就放行了。本來還以為會有番波折，沒想到完全是多慮了。

    天色已晚，秦軍尚未趕至，易姜便決定歇息一晚再入魏國城邑。眼下無法得到魏無忌的幫助，就算得到他的幫助，恐怕也會讓魏國引火燒身，所以她也不打算在魏國待，還是穿過魏國前往韓國。秦軍入趙國如入無人之境，入魏國可就沒那么簡單了。

    荒郊野外，寒風(fēng)瑟瑟，府兵們在遠(yuǎn)處守著。易姜圍著火堆取火，很是煩惱，沒了俸祿，這些府兵是養(yǎng)不久的，遲早要散伙。

    少鳩提著只竹筒過來遞給她：“喝口酒暖暖身子吧?！?/br>
    裴淵挪了過來：“我的呢？”

    少鳩白他一眼：“沒你的份?！?/br>
    “……”

    易姜笑了笑，抿了口酒，果然感到胃里暖了起來。她將酒遞回去，這才有機(jī)會問起他們此行的情形。

    少鳩盤膝而坐：“長安君也真不是個東西，就這么把你劫走了，害我們差點被趙王捉了去抵命，還好跑得快。”

    易姜不禁有些擔(dān)心：“息嫦和東郭淮如何了？”

    “他們都沒事，我叫他們暫時隱居一段時日，待你安穩(wěn)了再叫他們過來?！?/br>
    易姜點頭，這安排是她事先做好的，就是為了防止中途突發(fā)變故。他倆忙中不亂，倒是顧及到了。

    少鳩灌了口酒，臉上在火光里顯出微微的紅暈來：“不過話又說回來，長安君也真是有膽識，居然可以為了你篡位，難怪你走在路上都還惦記著他?！?/br>
    易姜搖了搖頭：“別胡說，他是為了改變趙國，我不過是激他動作的一個契機(jī)罷了?！?/br>
    “契機(jī)也算啊！公西吾會為你篡位嗎？”

    易姜皺眉：“你喝多了？”

    少鳩挪過來搭住她肩膀：“你我這些年來也算朋友一場，何必遮掩，公西吾與你之間分明就有什么，當(dāng)我看不出來？要我看，還是長安君好些，雖然脾氣不好，看不起女人，叫我討厭，但心里必然是有你的?！?/br>
    裴淵鼓著腮幫子坐過來：“你這說法不對，公西先生哪里不好了？若非長安君冒失，你我也不至于落得如今露宿荒郊。要我說，還是公西先生好些，沉熟穩(wěn)重，哪里是長安君那等貴族子弟可以比的？”

    少鳩“切”了一聲，指著他對易姜道：“看到?jīng)]，這便是男人們的想法，他們才不知道我們想要什么呢？”

    裴淵不服氣地接話：“那你想要什么?。俊?/br>
    “真心呀！哪個女子不渴求一顆真心，你這呆子！”

    易姜也不知道話題怎么演變成了這個，只好離他們遠(yuǎn)一點。

    偏偏少鳩又追了過來，小聲問：“你喜歡公西吾吧？”

    易姜抱了抱頭：“你喝多了能去睡嗎？”

    少鳩胳膊撞了她一下，曖昧地笑道：“不愿意承認(rèn)，又非得從他手中跑出來，看來是既愛又恨啊?！?/br>
    易姜嘆了口氣。

    其實她一點也不恨公西吾，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看著他的眼睛時，從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會想起自己以前的自作多情，所以總是提醒自己要清醒，離他遠(yuǎn)一點。

    喜歡么？也許吧。但她的喜歡跟他已經(jīng)沒什么關(guān)系，她并沒有抱希望要跟他長相廝守，這只是她個人的事。正如他所言，喜歡只是一種情緒，總有一天，這也會成為她的一種情緒，習(xí)慣成自然，也不會每天都發(fā)作。

    少鳩果然是喝多了，未等到她回答就蜷著身子睡著了。易姜轉(zhuǎn)頭看到，不禁好笑。

    裴淵又挪了過來，仿佛就等著少鳩睡著好來表達(dá)觀點，低聲道：“我還是覺得公西先生最好，這般經(jīng)天緯地之才，才好與先生你相配。不過據(jù)說他兩三歲起就被.cao控著學(xué)文習(xí)武，意在光復(fù)晉國，前途是兇險了一點……”

    “他并不想復(fù)國?！币捉p手撐在身后，伸直雙腿，仰頭看向天邊稀疏的星辰。

    公西吾就像是離得最遠(yuǎn)的孤星，一個人沿著自己規(guī)劃的道路踽踽獨(dú)行，無人相伴，也無人攙扶，只靠著一個信念。她很欽佩，但他需要的也許只是個幫手，而不是她這個人。

    天未亮，眾人起身再往前行，入了魏地，趕赴洛陽。

    秦軍果然在魏國邊境受阻，魏國守軍以為他們要攻城，嚴(yán)陣以待，已經(jīng)上報魏王。

    易姜暫時沒有危險，便在魏國境內(nèi)將府兵解散，算算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五六天，公西吾的雙眼此刻就在她背后牢牢盯著，要自保依然是個問題。

    其實長平之戰(zhàn)前她還計劃著去秦國走一趟，山東六國已經(jīng)踏遍，唯秦國她一直沒有去過，偏偏那是后世接觸最多的一個國家。歷史不知道會改變成怎樣，但至少現(xiàn)在看來，那里依然有著最大的希望。

    可惜現(xiàn)在被秦軍追殺，這個計劃是無法實現(xiàn)了。

    白起也不傻，大軍被阻，可以叫人喬裝改扮入城繼續(xù)追捕她。易姜沒了府兵保護(hù)，只能繼續(xù)往前跑。

    裴淵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追他們的人中那張熟悉面孔?！吧晗?！”他好幾次忍不住要去抽對方，多虧少鳩拍醒了他。

    三人馬不停蹄，不知不覺便跑到了洛陽，洛陽過去便是韓國地界了。

    半月之期已經(jīng)過去大半，這一路都沒再見到齊軍，也許公西吾已經(jīng)對她鞭長莫及。

    一般魏國往韓國去都走其他路徑，她是第一次從洛陽過境。三人專揀小道而行，翻過一座山坡，忽然瞧見下方谷地之中有一座城邑，就夾在韓魏之間。

    “這是哪座城？”易姜從未在地圖上見過這地方，自然好奇。

    裴淵道：“這是濫國?！?/br>
    易姜詫異：“爛國？這居然是一國？”

    裴淵點頭：“以前趙韓魏三家分晉，余下這么個地方，因為盛產(chǎn)鐵礦，韓魏兩國誰都想要，最后誰也沒搶過去，覺得勞民傷財，便干脆由著它成了個小諸侯國。別看它小的在地圖上都找不著，可是受韓魏兩國保護(hù)的?！?/br>
    易姜驚喜無比，這簡直就是戰(zhàn)國的瑞士?。?/br>
    “我們?nèi)ツ抢锉芤槐?。?/br>
    裴淵連忙攔住她，臉色都變了：“先生萬萬不可，那濫侯是個好色之徒，國中但凡有點姿色的女子都被他染指了，據(jù)說少女們?nèi)芡蹬苋ロn魏兩國了，您這般姿容，若被他瞧見……”

    易姜已提著韁繩打馬下坡：“先去了再說?！?/br>
    少鳩從裴淵旁邊幽幽探出頭來：“你怎么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啊?！?/br>
    裴淵瞪了她一眼：“濫侯才看不上你呢！”

    少鳩恨恨地一腳踹在他馬臀上，馬匹頓時撒蹄狂奔，裴淵大叫著直沖了下去。

    ☆、第55章 修養(yǎng)五四

    濫國常年做鐵礦生意，對他國來客來者不拒。三人進(jìn)城門時被守兵觀摩了半天，裴淵便心里毛毛的，總覺得他們的目光都穿梭在身旁兩個姑娘身上，太不對味。

    進(jìn)了城門，果然發(fā)現(xiàn)此地往來的大多是男人，偶爾有女人也是年老色衰?？赡苁且驗橐_采礦石，個個都灰頭土臉。

    裴淵這會兒良心發(fā)現(xiàn)了，提醒少鳩道：“把頭臉蓋起來。”

    少鳩不屑地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聽話地披上了披風(fēng)，戴上帷帽。她身著黑衣，身材要遮掩很容易。易姜的女性特征則要明顯一些，好在披風(fēng)里面穿著公西吾那件寬大的男裝，幫了大忙。

    裴淵警惕地就跟看小雞的老母雞似的，左邊瞄瞄，右邊掃掃，隨時護(hù)衛(wèi)左右兩位女性。

    易姜的臉擋在帷帽之下，視線來回掃視，忽見前方人慌馬亂，隱隱傳來馬蹄聲，趕緊轉(zhuǎn)頭示意兩人靠邊。

    一隊侍衛(wèi)護(hù)送著一輛駟馬車駕遠(yuǎn)遠(yuǎn)而來，簡直是在橫沖直撞。這是諸侯的車駕規(guī)格，敞座設(shè)銅傘遮蔽風(fēng)雨，以展露國君威儀，所以車上的人必然就是濫侯了。

    易姜稍稍揭開帷帽看去，車中的濫侯白發(fā)蒼蒼，臉上布滿皺紋，卻養(yǎng)的滿腦肥腸、油光滿面，縱然華服玉冠，也半分瞧不出貴氣風(fēng)度來。他的腳邊捆著個少女，衣衫襤褸，瑟瑟發(fā)抖。

    “看他這樣子都沒幾日好活了，竟然還滿城地找女子，真不是個東西?！鄙嬴F在旁跟她咬耳朵。

    裴淵掩唇“噓”了一聲：“濫侯身有惡疾，自夫人過世后就沒有女子愿意嫁他，他只能搶人，所以才弄得國中女子四處逃竄?！?/br>
    易姜原本還打算去見一見濫侯，謀個一官半職，沒想到他都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看來根本沒可能了。

    城中沒有驛館，裴淵便租賃了一間鐵器鋪的后院居住，對外自稱是從韓國趕來采買鐵礦的商人。易姜和少鳩都做男裝打扮，深居簡出，不太惹人注意，房東只當(dāng)她們二人是裴淵的兄弟。

    易姜心里始終不太踏實，離賭約到期還剩兩日了。

    午后陽光舒適，街上卻是人心惶惶，濫侯的車駕每日都從街心而過，也真夠執(zhí)著的。

    她坐在屋中著看地圖，門外忽然響起房東拍門的聲音：“這位小哥，你家那個阿姊出事了！”

    易姜一愣，反應(yīng)過來才知道他說的是少鳩，聽他這稱呼，八成她是暴露女子身份了，趕緊裹上披風(fēng)就出了門。

    街心之中果然圍滿了人，易姜擠進(jìn)去，就見濫侯坐在車駕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下方。少鳩被一個士兵押著站在那里，帷帽揭去了，露出白凈嬌俏的臉來，神情卻是火冒三丈：“我是墨家弟子，濫侯便是這般對待天下學(xué)士的嗎？”

    濫侯的眼珠上下轉(zhuǎn)悠，在她身上來回掃來掃去，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只滿意地點頭：“不錯不錯。”

    士兵當(dāng)下就要綁了少鳩送上馬車。裴淵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怒道：“吾等出身韓國，濫侯倘若不放人，在下只有請韓王出來主持公道了?！?/br>
    濫侯絲毫沒有畏懼之色，喘著氣含糊不清地道：“韓王還指望我的鐵礦呢，哪敢動我？看你是韓國人便放你一馬，再敢阻攔，休怪本侯無情。”

    裴淵上前一步擋在少鳩面前，士兵們果然橫戈相向。

    “且慢！”易姜撥開人群走進(jìn)去，揭去帷帽，放開了原本刻意壓低的嗓音，柔聲道：“請濫侯放了我這苦命的阿姊，她已嫁與這年輕人為妻，您強(qiáng)搶了她，惹了韓王不快，又冒犯了墨家，豈不是得不償失？”

    濫侯怔了怔，不禁微微朝她的方向傾了傾身，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掃視。

    易姜眼眸微動，笑顏如花，“若濫侯不棄，我愿代阿姊侍奉您左右?！?/br>
    濫侯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不禁咽了咽口水。如此身姿曼妙的年輕女子竟愿意主動跟從他，叫他如何不詫異？

    “好好，放人放人……”他擺擺手，眼睛始終落在易姜身上。

    裴淵和少鳩沒了束縛，卻震驚于眼前狀況，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易姜提著衣擺緩步登上了濫侯車駕，溫順地在他身旁跪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