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 寒秋次日清晨才歸。 莫汶庭中練劍,見他手執(zhí)絹帕而回。 她指尖掀翻折疊成塊兒的絹帛,其上的幾縷清香撲鼻,她只見其上橫書一句:將軍高潔,勿近墨者黑。 莫汶吟笑出聲,問:“這絹帕是什么人的?” 寒秋表情些微怔愣,晃了三秒才答:“洗血樓主所書,絹帕是昨夜他留宿的聽鶴居的姑娘所有?!?/br> “青樓?”她嗤笑。 “是。” *** 當夜,莫汶踏著夜色入升歌城內的棺材鋪。 這里名為做死人生意,實際做讓人死的行當——有人出錢,便賣人命。 莫府并不殷實,她只能出三千兩,去買晏清的命。 棺材鋪的主人見到晏清這個名字神色未有絲毫波動:“姑娘貴姓?” “莫十,讓他知道,一個叫莫十的人,買他的命?!?/br> 洗血樓殘虐無道,可適逢天災境內饑荒,全城節(jié)儉度日,依舊有人敢接這樣的生意。 她要等的,只是那人上門。 從前她行走江湖,對他解釋過“莫十”這個名字。 莫字十劃,因此取名莫十。 那個喊她小十的人。 他也許忘了,但沒有關系,她負責讓他記起。 *** 天災持續(xù)。 漠北形勢也再度吃緊,不日只怕大軍將會再度開拔。 莫汶只身踱步長街,見許多商鋪行善,路邊搭起一些粥棚。她越走越遠,行至一半之時,有人請她借一步說話,亮出的令牌,是洗血樓獨有的嗜血令。 她跟隨對方避開長街人潮,一直深入細巷,進入一處院落。 內里矗立數(shù)人,各安其事,卻無一人出聲。 莫汶只見貼墻而立一個鐵架,上面捆著一個人,唇齒被布條勒緊,說不出一字來,掙扎也已無力,發(fā)不出什么聲音。 正有兩人立于他身側,尖刀一下下剮在他身上,刀刀去rou,卻不見血出。 此人被割掉的皮rou被置于一旁支起的鐵鍋中,在guntang的水中不停翻滾。 引她前來的人對她說:“有人餓,有人食。樓主請姑娘三思,是否想沾一身洗不凈的血上身?!?/br> 莫汶收住呼吸:“此人該死?” “為官有野心、貪欲,犯上不敬,該不得好死。” 是了。 有人說洗血樓是表面溫文實則強勢的皇帝的陰險爪牙,還有人說,是洗血樓權高蓋主,手段殘虐,皇帝也頗為忌憚。 沒有一個形容詞是向好的。 他讓她親眼看到,可她還是不能死心。 她在這院中等了整日,等到那個此前還算完整的人,在她面前慢慢露出白骨,終于在暮色四合時,等來了那個時稱陰險狡詐的人。 *** 權臣。 走狗。 陰狠。 這些身為“莫十”時的莫汶,從不曾想過會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詞,和他如影隨形。 那張臉除了蒼白于昨,和記憶里的并無不同。他還是一身白衣,身形頎長,初秋已著皮裘,似是畏寒。五指修長,分明的指節(jié)潔凈,不似沾染過任何血的顏色。 他坐于中廳,眸光淺淺地掃過莫汶的臉,語帶調笑:“莫將軍莫非朝堂一見,便對晏某鐘情?” 近在咫尺,疏離更為分明。 莫汶攥拳,嗓音清?。骸笆?。我是看上了晏大人,所以冒昧求見?!?/br> 晏清咳了一聲,依舊語帶譏諷:“莫將軍滿門忠烈,沒想到品位如此堅烈。莫將軍久居漠北,想必還不清楚晏某是什么人?!?/br> 莫汶笑:“我雇兇買晏大人的命,想必晏大人已經(jīng)清楚我是什么人?!?/br>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是這樣的人?!?/br> 晏清眸間似乎閃過刀光劍影,瞬間又沉寂:“莫將軍說笑。朝中但凡活物,皆避晏某不及,我想莫將軍會顧忌先祖英明,不會來淌洗血樓的血水?!?/br> “我認識一個人”,莫汶一笑,“當時適逢暴/亂,他的愿望是普世安寧,海清河晏”。 晏清冷靜自持的聲音隨后響起:“該不會還有牧羊采桑走遍大江南北,把酒夜話?恕晏某直言,莫將軍遭遇的,多半是個騙子?!?/br> 莫汶搖頭,只問:“晏大人草菅人命?” 晏清直截了當:“殺人如麻?!?/br> “處世觀念也許我們涇渭分明,可感情,未必不能殊途同歸。今晚是我叨擾,晏大人,等我從漠北回來,挑個放晴的天,請你勉為其難到府上小酌。” *** 更深,露重。 漠北風寒,麾下的隊伍,已經(jīng)數(shù)日未能闔眼。 拓跶聯(lián)合西北的天藩馳援,戰(zhàn)事越發(fā)焦灼。 莫汶被拖在邊疆七個月,仍舊未能回到升歌城。 身上的鎧甲經(jīng)久未曾離身,枕著荒漠入眠的夜,夢里曾經(jīng)有許多聲音如同經(jīng)文般不斷在她耳邊重復。 夢里的那個人溫和地笑,繾綣地喚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聲聲不息。 醒來卻是遠處寥寥星火,號角凄厲,敵軍突襲。 *** 兵戈碰撞的聲音,劍影翻飛的畫面,馬蹄踩踏的沉悶沖撞聲,不絕于前。 前方陣中射來的箭矢如雨,坐騎目標分明,馬腹中箭,頃刻摔地掀起滿面塵土。 莫汶揮劍抵擋,眼角余光掃到一旁的一名老將肩部中刀,臂力不抵,箭矢直沖其面門而去。 她飛撲而去,剛起身卻有一個人先她一步將她撲倒在地,箭矢沒入身體的聲音沉悶,清晰分明地敲擊在她耳膜之上。 *** 行軍帳中,副官寒秋箭傷昏迷數(shù)日,終于在風停時睜開了眼睛。 莫汶看著眼前這個替她擋了一箭,赤/裸的上身除了胸腹,再無其余傷痕留存的男人,沉默半響,終是問出口:“你是誰,為什么要易容成寒秋的模樣混入軍中?” “寒秋”不語。 “劍招是寒云,這種招勢,是前左相晏寅的獨創(chuàng),你是晏家人?” “不是?!?/br> 莫汶看著“寒秋”眸中恍惚的神色說:“謝謝你毫不遲疑的答案?!?/br> 當日她便修書一封回升歌城,內里只有寥寥幾個字:升歌城今日天晴嗎? *** 意料之中的不見回應。 戰(zhàn)事放緩,借回后方督運糧草之機,莫汶回到升歌城。 夜夜笙歌的聽鶴居內,她堵到了數(shù)日不見,竟是瘦骨支離,如陷沉珂的晏清。 他美人在側,眉目清減,見了她,依舊是如遇陌生人的模樣。 她將配劍插在床榻之上:“請晏大人屏退左右?!?/br> 晏清閉目養(yǎng)神,揮手打發(fā)走此前身坐床榻之上的妖艷紅顏。 “莫將軍武藝高強,但洗血樓的人,也是不認人,只取命,下次恐怕沒這么好的運氣,毫發(fā)無傷便能近晏某的身。這世道人心險惡,若活不長,四處樹敵,莽撞無妨;若命長久,像莫將軍這種有福之人,理應忌憚左右,舉止小心?!?/br> “假寒秋是你的人。” 她用的陳述句,他說了很多,她只此一句。 莫汶以為他會否認,卻沒想到晏清利落承認:“是,莫將軍好眼力?!?/br> 她呼吸不覺一重。 晏清隨后笑言:“莫將軍該不會以為洗血樓的人派出去是為了護你周全?你該先問問,真的那個怎么了?” 莫汶心一沉,緊接著便聽他說:“死了,煤池中,化成了灰,活活燒死?!?/br> “莫將軍自己蠢鈍來招惹洗血樓,就該想到,沖撞了我晏清的人,只有死這一條路?!?/br> 寒秋沖撞過他? 她的眼前浮起寒秋那雙耿直堅定的雙眸。 寒秋出身貧寒。 一直以來的愿望,不過是蕩平邊鎮(zhèn)來犯者,解甲歸田,成家,終老。 她的自以為是,就這樣害了一條想要努力活著的命。 回漠北的路上,莫汶的手一直在抖。 舉世以為他混濁,她遲遲堅信他的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