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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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芩問:“那孩子的事呢,怎么辦?” 繡繡答:“他說,等再過幾年,我們年紀(jì)都大些,就從兄長那里或族中過繼一個男孩過來,繼承家業(yè)。” 夏芩想象著這“父母孩子俱是男”的畫面不禁道:“這倒應(yīng)了一句俗語:三個好漢一個樁,哦,家……” “……” 繡繡君白她一眼。 當(dāng)時,田五疇不過二十來歲,本該是正貪饞那件事的年紀(jì),可是田五疇卻不,他很節(jié)制。 宋繡繡想:或許他對自己男性的身份多多少少還有些排斥。 可是田五疇對宋繡繡很好,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好,宋繡繡貪戀這種好,只想霸占著一刻也不要松手,所以他選擇忽略對方的一切糾結(jié)。 田五疇仍然會時不時地到外地做生意,怕他在家里寂寞,便說:“我把繡坊開起來,如果你覺得悶,就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都是繡娘,能和你說得上話。” 宋繡繡覺得這是田五疇的心意,不應(yīng)該拂卻,同時又想,繡坊本在自己名下,自己多熟悉熟悉,萬一……也有個退路不是? 于是便經(jīng)常去那里流竄,漸漸地,又找到早年混跡閨閣的感覺,簡直是如魚得水。 幸福平靜的日子轉(zhuǎn)瞬而逝,只兩年,東窗事發(fā)。 有一名番役,素來垂涎繡繡的美色,后來借口家中有繡事把宋繡繡騙到家里,宋繡繡剛一進(jìn)門,那人二話不說,上前就抱,三兩下就把他撲倒在床上。 不愧是積年抓人的好手,該番役手法端的是快狠準(zhǔn),一只手制住他,嘴巴急吼吼地去尋他的嘴,一只手迅速地摸向他的下·體。 暴露只在一瞬間,快得讓人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 他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回過神,頓時慌亂成一團(tuán),完全沒有在田五疇面前那份鎮(zhèn)靜,第一反應(yīng)仍是向?qū)Ψ狡蚯螅蚯髮Ψ讲灰堰@件事告訴別人,并承諾給對方一大筆賄賂銀子。 番役的目光閃閃爍爍的,撮著牙花子,裝作很為難的樣子,答應(yīng)了他。 但轉(zhuǎn)眼便把他舉報(bào)給了官府。 那筆銀子最后還是歸了番役,是作為官府的獎賞,除此之外,縣太爺還額外嘉獎了番役,不過這些,就不是他能夠知曉的了。 這件事他一直不敢告訴田五疇,田五疇一回家,等待他的便是官府的拘票。 番役舉報(bào)宋繡繡男扮女裝招搖撞騙,并說如果不加以懲處,此地的女子將沒有一個完整的了??h太爺以此為契入點(diǎn),向宋繡繡逼問jian·情,宋繡繡受刑不過,便招出了早年的一些事,縣太爺以jian·yin罪定刑,判他流放。 至于田五疇,打板子教訓(xùn)了事。 他一直不敢揣測田五疇聽到那些話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什么心情,關(guān)在縣衙牢房的日子里,宋繡繡漫無邊際地想,或許田五疇該后悔了吧,該徹底惡心自己了吧,但也或許什么想法也沒有,大難來臨之際,根本容不得人有任何纖柔的想法。 他萬萬想不到,更大的災(zāi)難還在后面。 縣令的擬刑上級沒有通過,知府還援引出先例,說他這種乃是妖人罪,應(yīng)該立即斬首,而田五疇,則刺配黑龍江,流放苦寒地。 最后一次見到田五疇,他已被縣府大刑折磨得憔悴不堪,一步一步地拖著受傷的腿,被衙役推攮著往牢房走。 而此時的宋繡繡也沒有好到那里去,美人風(fēng)度盡失,蓬頭垢面得像一個八十歲老嫗。 兩人最后對視的一眼,真真讓人肝腸寸斷。 宋繡繡終于忍不住了,對著田五疇叫道:“你是瞎的嗎,那張休書就在我的梳妝匣里面,你沒有看見嗎,為什么不告訴知府大人你已經(jīng)把我休了,我和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br> 田五疇默然片刻,淡淡道:“那張休書已經(jīng)被我燒了?!?/br> 宋繡繡驀然怔住,隨即淚如泉涌:“你是傻的嗎?” 田五疇依舊淡淡的,細(xì)看之下,那憔悴的眉眼竟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笑意,他淡淡地說:“嗯,是啊,傻的……” 宋繡繡捂住嘴,淚流滿面。 暗無天日的牢獄之災(zāi)敵不過心頭的煎熬,在生命的最后時分,他腦海中翻涌的卻是那些畫面:田母握著他的手笑呵呵地說:“盡快生個孩子,一家人樂呵呵的多好……” 田五疇托著他的下巴,認(rèn)真地告訴他:“我不會納妾,我今生有你,足夠了……” 田五疇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淡淡地說:“那張休書,被我燒了……” 仿佛有什么東西呼嘯著穿透他的內(nèi)心,寂無人聲的黑夜,他瘋狂地拍打著牢獄地墻壁,呼喊著田五疇的名字,心中一遍一遍地祈禱:皇天后土,各路神明,我宋繡繡雖然不潔,可是我從來沒有害過人,請你們,哪怕只有一次,僅僅一次,聽聽我的呼喚…… 然后,奇跡般地,某個地方傳來微弱的回應(yīng)聲:“繡繡?” 他撲過去,把手緊緊地按在那個地方,緊緊地,流著眼淚問:“你早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你后悔嗎?你心里后悔嗎?” 他想,他是多么自私的一個人哪,都到這種時候,居然還糾結(jié)這種問題。 那邊沉默了許久,沉默得他的整個心都吊起來,卻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田五疇的手也按在那面墻壁上,緩緩說道:“……這個世上沒有后悔藥,繡繡,當(dāng)我第一次在雨中看見你暈倒在別人的屋檐下,把你抱到附近老大娘家里的時候,我就對你……情根深種……我沒有辦法......這是命……” 是他,原來是他…… 宋繡繡驚怔,猶如被一道雪亮的閃電刺破心扉,霎時大放悲聲。 他后悔了,田五疇沒有后悔,可是他后悔了…… 如果他當(dāng)初再堅(jiān)決一些,沒有答應(yīng)求婚,如果他沒有領(lǐng)了休書后一直賴著不走,如果他沒有三番兩次地引誘他,如果他沒有在繡坊頻頻露面,而安于內(nèi)室……… 那這一切,是不是完全可以避免…… 這些念頭,如一根根尖銳的錐,刺得他幾近瘋狂。 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生出了巨大的不甘,為什么,他們不過相愛,他們從未害過人,他們卻要像殺人越貨的劊子手一樣遭遇這樣的戕害? 臨刑前夕,他凄厲地詛咒:凡害我命者,我死后必化為厲鬼,日日夜夜地看著,你也將遭受同樣下場! 一刀揮過,美人之頭滾落…… ****** 事情講完,鬼男繡陷入沉默,夏芩喃喃點(diǎn)評:“如果你這也算厲鬼,那大概是有史以來最溫和的厲鬼了?!?/br> 繡繡君道:“生前是個弱雞,死后又怎么厲得起來?!?/br>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平靜,遙望遠(yuǎn)方的神態(tài),顯得凄迷渺茫。 直到此時,夏芩才發(fā)現(xiàn),他每次這樣靜靜佇立的時候,望的都是同一個方向。 北方苦寒地,問君何時歸? 夏芩心中微動,眼眶不自覺地有些溫?zé)?,她說:“或許,心中有情的人都不會變成厲鬼,也或許,你最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被斬首這件事……” 宋繡繡垂下頭,眼角瑩光閃動:“我曾想,那怕也把我也判作流放,至少我還能陪著他……可是沒有,判的是即時斬首……我醒來,心心念念的就是這件事……” 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完全以一個女子的姿態(tài)在人間流蕩。 或許,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最渴望的,就是如此。 如果我是個女子,便不會害得你遭受那樣的災(zāi)難,如果我是個女子,便可以在世人的面前與你坦然相愛,攜手一生。 如果我是個女子…… 淚光在目中閃動,他的臉上現(xiàn)出深深的痛楚:“是我,是我害了他……” 比深切的遺憾更讓人銘心刻骨的,是深切的內(nèi)疚,日日夜夜,魂夢難安…… 繡繡君像被往事打到了,魂體一片模糊,只是一味地念叨著:“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神智迷離地消失在一片蒼茫的虛幻中。 夏芩:“……” 遠(yuǎn)方傳來隱隱的炮竹聲,不遠(yuǎn)處的飯?zhí)美飵讉€寺尼也在準(zhǔn)備素餃,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新年將近的氣氛中,只有她整天和一個鬼廝混在一起,回憶那些凄凄慘慘戚戚的往事。 就是這樣,也沒找出癥結(jié)所在,繡繡君沒有被超度也罷,還現(xiàn)出一副每況愈下隨時會魂飛魄散的樣子。 真真是愁死人吶。 夏芩想了又想,寫了三封信,一封發(fā)往流放地(至于能不能發(fā)到,另說),一封發(fā)往田五疇和宋繡繡婚后的住地(至于有沒有人收,另說),一封發(fā)往田五疇的祖宅(至于有沒有人回,另說),這次,沒有虛擬人名地址,而是直接留了松山寺慧清的字樣。 在他的心中,最牽掛的就是你,為情也罷,為內(nèi)疚也罷,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還安康,他才會了無牽掛,才會真正解脫。 無論生死,請給個回音,助他超度吧。 信發(fā)出,她在心中默默祈禱。 ☆、第45章 碑上兔(1) 第45章 兩個多月過去,地氣漸漸變暖,山坡向陽的地方,綻開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如揭開錦繡春光的序曲,華彩初放。 定逸把夏芩和慧靜兩位徒弟叫過去,對她們說:“今日寺中要來兩位捐贈者,我且不能分·身,鎮(zhèn)東陸裁縫家的喪事,就由你們兩個去為亡者念經(jīng)吧?!?/br> 夏芩和慧靜答應(yīng)一聲,收拾東西趕往山下,誰知剛走到半路,慧心便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急急道:“慧清師姐,寺中有人找,師傅讓你回去?!?/br> 夏芩不知何事,連忙回轉(zhuǎn)。 找她的是位滿頭華發(fā)的中年人,面容滄桑,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身邊跟著一位四五歲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孫子。 來人聽了慧心的介紹后,微微一怔,隨即浮起一個充滿風(fēng)霜的微笑,淡淡道:“我是田五疇,收到了你的信。” 夏芩不禁一震。 她把他們領(lǐng)到了那間接鬼室,說道:“本該在禪房招待你們,可是他只會在這里出現(xiàn),所以……怠慢了。” 田五疇有些怔忪,極緩極緩地環(huán)顧四周,萬千風(fēng)云從那雙滄桑的眼中一閃而過,最后全化為一片自嘲:“看到是尼姑庵的信,我還以為他……是啊,怎么可能呢,明明當(dāng)時判的是……他認(rèn)識的字還是我當(dāng)年一個一個教的,怎么可能寫出那么好的一筆字……” 他微微闔上雙目,唇角皺紋深深,眼角有一縷濕潤。 宋繡繡悄然浮現(xiàn),他不敢置信地捂著嘴,身體顫抖得像一片在風(fēng)中哭泣的落花,他慢慢慢慢地靠近田五疇,顫著手指虛虛地?fù)嶂鴮Ψ降陌装l(fā),哽咽:“怎么可能,他還這么年輕,怎么可能……” 夏芩眼中有些酸熱,說道:“他來了,就在你面前,他很難過,你受了這么多苦?!?/br> 田五疇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嘴唇微顫,癡茫的目光穿過對方的身軀,艱澀道:“繡繡……” 宋繡繡終于控制不住,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夏芩眼中含淚,說道:“他因?yàn)槟愕氖?,一直心懷自?zé),無法超度,你……幫他一把吧?!?/br> 田五疇微微搖頭,眼眶濕潤:“這不怨他,這都是命,他只是個讓人心疼的……我從不后悔我們之間的事……”他轉(zhuǎn)向前面,緩緩道,“繡繡,我很好,北邊雖苦,可是只過了兩年我便遇上了大赦……我還遇上一個很好的姑娘,她不嫌棄我是犯人之身,不嫌棄我體弱多病……我把她帶回了老家,還有了一個兒子,”他拉過身旁的男孩,眼中淚光閃動,“繡繡,我過上了以前我們一直想過的日子……” 宋繡繡泣不成聲,過了很久,才淚眼朦朧地望向那個男孩,癡癡地問了一句:“她美嗎?” 夏芩低低地把這句話傳了過去。 田五疇唇角露出一絲微笑,溫柔而滄桑的微笑,含淚道:“不,她不美,這個世間沒有人比你更美……可是她很善良,我們都想要的那種善良,繡繡,現(xiàn)在的我生活很平靜,很知足,老婆孩子熱炕頭……我也希望你能夠平靜,不再為往日的事受苦,繡繡,聽仙姑的話,安心去超度吧,將來托生個好人家……如果有緣,來世讓我投生個女子,再遇到你……” 宋繡繡破涕一笑,淚水紛落,他抬眼望著田五疇,淚眼迷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轉(zhuǎn)向夏芩,說道:“我聽他的話,愿意去超度,我們開始吧。” 夏芩點(diǎn)頭,垂眉斂目,雙手合十。 莊嚴(yán)古奧的經(jīng)文響起,一片淡淡的光芒在眾人面前亮起來,光芒越升越高,漸漸升到半空,一個女子的形象顯現(xiàn)出來,他是那樣年輕,那樣美麗,如云的鬢鬟,如水的雙眸,如雪的肌膚,如花的唇瓣,是窮盡所有的筆墨都難以描畫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