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老太爺嘆息一聲，點了點頭道：“人老了，難免有些牽掛。我的時間不多，司家的時間卻還長?！?/br>
    “我會放司家一條生路的?！崩险崎T的笑意愈發(fā)幽深，“我被困在藏經(jīng)閣這么多年，有些道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我輩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之輩，手握凡人無法企及的力量，又為何千百年來藏身于王權(quán)之下，謹守世俗凡界的律法綱常？”

    “我在藏經(jīng)閣做過很多夢，那些夢里有另一個世界，我想看看?！?/br>
    他抬眼看向蒼茫群山，無數(shù)樹葉起伏搖擺，一如他起伏心潮。

    司家老太爺攏了攏衣襟，窗外的風吹得他有些冷，年紀大的人受不住冷風的，于是他的眼皮也慢慢塌下來，像是真正睡著了。

    老掌門眼角的余光看見他的模樣，將窗戶仔細關(guān)上，姿態(tài)像極當年那個十多歲在山中求學的小道童。

    然后他背著雙手，慢吞吞往屋外走去，走到門邊的時候，才聽見身后那道蒼老的聲音，“行之啊，別后悔?！?/br>
    老掌門的腳步頓了一頓，淡然道：“道行之而成，這是先掌門教我的道理。既然千百年來無人走過這條路，我當為天下修道人開路?！?/br>
    厚重的木門很快被關(guān)上，司家的老太爺有些費力地抬起眼皮，他撫摸著桌上半張水符，無聲地搖了搖頭。

    “殺了一條野狗，放出一條瘋狗……”

    當年他替路行之說了幾句話，扶他走上清虛宗掌門的位子，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天。

    老掌門慢悠悠走過了白色的廣場，經(jīng)由白色石階往大殿中走。在藏經(jīng)閣呆了很多年，他如今越發(fā)不喜歡熱鬧，所幸來人都已經(jīng)被小道童領(lǐng)去廂房，所以路上除了馬車外并沒有群聚的人群。

    在早些時候，他拒絕了門里為他舉辦一場出關(guān)儀式的提議。老掌門一個人走在山路上，灰撲撲的布鞋踩過落葉，不斷發(fā)出輕響。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來到了大殿，大殿里站著幾個黑色道袍的修士，因為光線的原因，面貌不是很清楚。

    他們躬身低頭，執(zhí)起雙手行了一禮。老人的目光從他們身上越過，穿過黑色雕花的巨大木柱，最后停留在大殿的正中央。

    四下無聲，哪怕是衣衫浮動的聲音都聽不見，整座大殿靜止了片刻，老人方才咳嗽一聲，緩緩道：“千年之前，魔宗劫我清虛道統(tǒng)，道宗三經(jīng)五卷至今仍為殘篇?！?/br>
    說到這兒，他輕輕咳嗽一聲，在藏經(jīng)閣十多年的時間，哪怕修士的力量可以超脫凡人，他也無法阻擋生命流逝的速度。

    他的年紀確實已經(jīng)很大了，正因為如此，有些事情才不得不加快時間做。

    躬身行禮的黑袍人有些擔憂地抬起頭來，沉聲問道：“大人……？”

    老人隨意揮了揮手，慢慢往大殿中的椅子走去。木石質(zhì)地的椅子冰涼，他站在一邊凝神看了片刻，才開口道：“知道道統(tǒng)是什么嗎？”

    黑袍的修士們恭謹?shù)氐头碜?，跪倒在大殿石磚上。他們的眼底滿是虔誠與尊敬，以一種求學問道的姿態(tài)開口道：“道統(tǒng)二字，當為清虛宗開山之根基，為道宗立身之根本。”

    老人點了點頭，對這個回答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他撫摸著椅背，半晌才道：“去吧，去漠北，去把清虛宗的道統(tǒng)拿回來?！?/br>
    聽到這句話，黑袍的修士們一時激動到無法自遏，清虛宗煌煌道統(tǒng)，放置在藏經(jīng)閣塔頂殘缺的三經(jīng)五卷，終究要由他們親自拿回來。

    肩扛清虛宗有史以來最為偉大而神圣的任務(wù)，他們滿眼水光，虔誠而恭敬地叩頭。

    黑袍的修士們慢慢站起身子，保持著垂目躬身的姿態(tài)往后退，他們走得非常小心，幾乎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fā)出。

    老人似被驚醒了一般，他睜開眼睛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往后直退的修士們，眼底卻浮現(xiàn)出一絲憾色。

    感受到他的目光，黑袍們猛地僵在原地，他們不知道自己哪個舉動讓掌門覺得不滿甚至遺憾，于是齊刷刷停下腳步，不敢再走動。

    老掌門搖了搖頭，翻開桌上幾本經(jīng)卷，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道：“罷了，送你們一程?！?/br>
    黑袍們這才恍然明白，走去漠北，哪怕是腳力最好的馬匹，也需一個月的功夫。而道統(tǒng)茲事體大，如何能等待那么久的時間？

    于是老人輕輕抖了抖寬大的衣袖。

    他的衣物被漿洗了很多遍，寬大的袖子有些發(fā)白，上面還有一些零碎的線頭?？僧斔男渥訑[動起來的時候，整個大殿里吹過了一陣耀眼的風。

    原本沒有顏色的風，在他的衣袖里，迸發(fā)出一道炫目雪白的光亮。

    那道光亮穿透過衣物、穿透過大殿的柱子，將黑袍的修士們虛虛包裹起來，然后破開屋頂，朝天空中斬去！

    整座建筑變得無比明亮耀眼，像是會發(fā)光的明珠被點燃，那道光柱筆直地沖向云霄，攪得山嵐扭曲破碎。

    一瞬之間，大殿之外的植物簌簌直抖，葉子嘩嘩往下直掉，鋪在石階和小路上。

    幾里之外的藏經(jīng)閣里，司家的老太爺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原本渾濁而蒼老的眼珠，也一剎那變得浩瀚深遠。

    與此同時，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下，半張水符忽地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炸聲響，像是水珠一瞬間被點燃，滋滋的白汽不斷上涌，黑色的藏經(jīng)閣里飛出幾縷水光，遙遙地向天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