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著云清，不知為何，覺得心情很愉快。

    云清擦了擦手上的水，道：“你和我去一個地方，我想讓你見一個人?！?/br>
    云清說的地方，是南門大街外賣菜的早市。葉三任由他帶著往菜場走，地上都是污水和爛菜葉子，空氣里混合著雞鴨的腥氣。

    走到路邊的時候，葉三就明白他想讓自己看什么。

    在路邊的菜攤旁邊，賣韭菜的老人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們，將手里的菜舉起來，道：“新鮮的，五文錢一把，要的話一起拿走?！?/br>
    菜葉子綠油油的，格外鮮脆。云清當(dāng)真蹲下身子來，耐心地調(diào)了一根，用指甲掐了掐。

    葉三微笑著看老人手上的書冊，道：“老人家讀到第幾卷了？”

    老人眼里光芒微閃，抖動著書頁，道：“快了、快了，讀完就能去本鄉(xiāng)的道觀里拿到學(xué)習(xí)名額，從此不用再種菜了。”

    葉三笑著朝他拱拱手，道：“恭喜，恭喜，這是好事?！?/br>
    老人笑得眉眼俱展，一把將剩下的菜囫圇塞進他們手里，道：“好事，好事。如果早生幾十年，不要說修道，就連書都沒得讀?！?/br>
    他一邊收拾菜攤子，一邊將書冊塞進懷里，大笑著離開了早間的菜場。

    看著他的背影，葉三發(fā)現(xiàn)老人不過是個最普通的人。頭發(fā)花白，駝背跛腳，手上全是老繭和泥點。渾身上下看不出半點修道的根骨。

    云清扯了扯他的衣袖，道：“路行之想讓你看的，你已經(jīng)都見過了?！?/br>
    哪怕是年過花甲的凡夫俗子，也有求仙問道的可能。

    誰都可以登高山望青冥，聞經(jīng)卷觀蒼梧。

    經(jīng)卷可以在上京，也可以在草原。可以被珍而重之放于藏經(jīng)閣，也可以散落在雞窩旁的菜擔(dān)子上。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遙不可及的修仙人，但此后人人都可以修道。

    這樣一個世界，有誰能夠說它是錯的？

    葉三擰了擰眉，嘆息一聲，道：“去道院看看，我想看看那位大學(xué)官?！?/br>
    頭頂上的樹葉沙沙響，他們提著布包往道院趕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很高。

    道院的鐘聲響了整整三聲，黑色的桐油大門被打開，很多提著布包的學(xué)生走進道院，他們穿過種滿銀杏的綠坪，還在討論幾堂課前留下的任務(wù)。

    看見葉三和云清，人群里傳出驚呼聲，接著是低聲的私語。在上課的鐘聲響起以后，人群才一哄而散，烏壓壓擠進了教室。

    葉三坐在教室最后面，他看講壇上的道長耐心解釋課本第三卷第五章節(jié)的內(nèi)容，道院的大草坪上，不時傳來雞鴨撲扇翅膀的聲音。

    葉三提著筆桿，往窗外看去，有孩子們趴在院子邊緣的欄桿上，賣冰水的姑娘坐在池塘邊，還有提著竹籃賣糖藕的，他們都很耐心等待下課鈴聲。

    他朝云清點了點頭，而后猛站起來，從后門離開。道長的吼聲從教室里響起，同學(xué)們的驚呼聲還沒落下，葉三已從教室來到了走廊盡頭。

    他一路疾走，隱約傳來身后教室里的拍案聲，夾雜著老師“藐視課堂好大的膽子！”的爆喝。

    葉三在走廊盡頭的樓梯前看了看，沿著石梯走到了二層樓。二層樓的大理石底板被擦得很光滑，他走到最大的木門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在刷了清油的辦公桌后面，他看見了一位很熟悉的人。

    穿著黑色道袍的大學(xué)官沒有太過驚訝，他拍了拍身邊的書卷，道：“坐吧，聊聊你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

    葉三坐在黃楊木的椅子上，椅子太硬，他不由挺直了背，看上去很像虛心求教的好學(xué)生。

    或許是覺得眼前的少年有些尷尬，大學(xué)官耐心地翻開書，一邊閱覽一邊道：“知錯了？回頭將作業(yè)補上，不要誤了今年的大考?！?/br>
    葉三點了點頭。然后他抬起頭，仔細(xì)看了看大學(xué)官的臉。

    下巴有黑痣，臉上有皺紋。

    被他盯得有些毛，大學(xué)官忍不住笑道：“怎么，盯著我這樣看？算了，回去補你的作業(yè)吧?；仡^我好和蘇蘊交代?！?/br>
    葉三又點了點頭。

    不知沉默了多久，大學(xué)官終于忍不住，道：“到底怎么了？”

    葉三站起身來，他在辦公桌前看著大學(xué)官，若有所思問道：“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想問問你。”

    這句話說得很沒禮貌，凡是在道院修習(xí)的人，至少要喊大學(xué)官一聲老師。但顧念到他負(fù)氣出走才回來，大學(xué)官理解地點了點頭，道：“問吧?！?/br>
    葉三想了想，道：“我在草原行走的時候，聽過一個鬼故事。故事里的人死了很久，但并不知道己身幻滅，仍把自己當(dāng)做活人，在人間游蕩?！?/br>
    大學(xué)官若有所思，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仔細(xì)思考了片刻，道：“一草一木皆世界，這就是所謂的念力了。他們雖在人世間游蕩，倚靠的正是意念的力量?！?/br>
    葉三點頭道：“所謂意念，本就是力量的一種。”

    大學(xué)官寬慰地笑道，“學(xué)得不錯?！?/br>
    葉三也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

    下一刻，葉三抽出長劍，直接朝大學(xué)官脖子斬去。

    大學(xué)官甚至沒來得及反應(yīng)，血泉噴涌上雪白墻壁，頭和脖子在一瞬間分家。

    伴隨著咕嚕咕嚕的滾動聲，葉三隨手抓了一張書桌上的宣紙，擦了擦劍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