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N強(qiáng)笑：“是，也許只是巧合，但我不敢冒險了，家父出了點(diǎn)麻煩，如今正受御史彈劾，他以為我姐妹二人在宮中得陛下青眼，便托人傳消息給我，希望我與jiejie能在陛下面前幫他美言幾句，殊不知陛下卻最討厭后宮干涉朝政，此事我姐妹二人萬萬開不了口，我又怕家父不知，在陛下面前犯忌，是以想讓人傳個消息給父親，讓他切莫輕舉妄動，只要平日做好本分就可以了。”

    聽到這里，顧香生已經(jīng)大概明白她要說什么，便也不開口，只等著對方說下去。

    果不其然，張?zhí)N道：“我如今身份低微，不敢不自量力，與您胡亂攀交情，只求您看在昔日來往的份上，幫我向家父遞個消息可好？”

    她懇切而哀求地望著顧香生，生怕對方會拒絕，卻又不敢再跪下來，或者說什么多余的話，那情狀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連碧霄都有點(diǎn)不忍。

    只是傳句話而已，其實(shí)費(fèi)不了什么事。張?zhí)N會求到顧香生頭上，自然是因?yàn)橹篱L秋殿有別于后宮諸殿，貴妃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這里來，顧香生要出入宮廷，比其他人容易得多，更不用說只是派人幫忙傳遞個消息而已。

    但這個舉手之勞，顧香生卻不能答應(yīng)，一是她剛剛接下端午宴，尚不知是福是禍，二是因?yàn)榉讲藕S容的告誡，更讓她提高了警惕，夫妻一體，若因她不小心做了什么事情而給魏臨招來麻煩，那是自己萬萬不愿意看到的。

    人皆有私心，跟張?zhí)N比起來，當(dāng)然是魏臨更加重要。

    “抱歉，”她搖了搖頭，“這個忙我恐怕幫不了?！?/br>
    張?zhí)N的眼睛瞬間失去神采，黯淡下來。

    顧香生有些不忍，想了想，終是給了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復(fù)：“我剛?cè)雽m不久，對宮中規(guī)矩不太了解，此事還須先問過思王?！?/br>
    張?zhí)N雖然有些失望，但總算沒有完全絕望，她起身鄭重謝過顧香生。

    顧香生過意不去：“我沒幫上什么忙，你不必謝我?！?/br>
    張?zhí)N勉強(qiáng)一笑：“不管此事成與不成，您沒有直接將我拒之門外，我就已經(jīng)銘感五內(nèi)了。事到如今我才曉得，什么叫平淡方才是福的道理，當(dāng)初jiejie要我與她一道入宮侍奉陛下，我本來就不該因?yàn)橐粫r虛榮而答應(yīng)下來的?！?/br>
    這句話的信息量略大，顧香生聽得有些糊涂，卻沒有細(xì)問。

    等張?zhí)N離去之后，她才問碧霄：“哪里有jiejie要meimei入宮一起侍奉陛下的道理，醴陵張家不是想來以世家自居么？當(dāng)初難道不是陛下先下旨讓她們姐妹一道入宮的？”

    碧霄道：“聽說這張美人是庶出，只是生母早喪，嫡母仁慈，所以自小記在嫡母名下?！?/br>
    顧香生吃驚：“竟有此事？”

    碧霄：“也難怪您不知曉，此事知道的人本來就不多，婢子也是入宮之后方才聽來的?！?/br>
    顧香生：“依你們看，這忙我到底該不該幫？”

    詩情很謹(jǐn)慎：“此事又不可能去詢問貴妃真?zhèn)?，張美人看著也的確是可憐，不過您還是別招麻煩的好，端午宴本來就夠讓人頭疼的了?！?/br>
    碧霄也道：“婢子也覺得先問問殿下為好?！?/br>
    眼看時辰還早，魏臨也沒回來，顧香生泡了個澡之后，本只是想在美人榻上小憩片刻，沒想到一閉眼就睡著了，再睜眼的時候，外頭天已經(jīng)黑了。

    “什么時辰了？”顧香生穿鞋下榻。

    “酉時了。”詩情道。

    “這么晚了？”古人的酉時差不多都是可以上床睡覺的時辰了。“殿下呢？”

    詩情笑道：“殿下申時便回來了，現(xiàn)在還在書房，說是要等您醒了再一起用飯。”

    顧香生心頭一甜，以前在家里，雖說有一大家子，但難得聚在一起，一起用飯的次數(shù)就更少，她一個人吃飯成了習(xí)慣，也不覺得怎么樣，但如今有個人等自己吃飯，她才發(fā)現(xiàn)這滋味的確是不一樣的。

    長秋殿雖然只是宮中一隅，但卻有了家的感覺。

    書房的門沒關(guān)，魏臨伏案疾書，不知道在寫什么，顧香生輕輕敲了敲門邊，示意自己的到來。

    魏臨抬起頭，奇道：“怎么不進(jìn)來？”

    顧香生：“怕打擾了你的機(jī)密大事?！?/br>
    魏臨笑罵：“你這促狹鬼！”

    顧香生這才除下木屐走了進(jìn)去。

    魏臨繼續(xù)低頭寫東西，另一只手朝她招了招：“過來坐，等我將這封信寫好便可以去吃飯了。”

    顧香生順口問了句：“寫給誰？”

    魏臨：“孔道周?！?/br>
    顧香生一怔，她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孔道周是當(dāng)朝大儒，曾與朱襄一道為魏臨授課，后來魏臨被廢，這兩人也就不再擔(dān)任東宮師傅之職，朱襄死諫皇帝，觸柱傷重而亡，孔道周則失意離京，四處講學(xué)，他還有個入門弟子叫袁佑的，之前在杜康酒肆與顧香生辯論過，被她駁倒之后，很有風(fēng)度地認(rèn)輸。

    “陛下若是知道了，不會不高興么？”她忍不住問。

    孔道周是被皇帝罷職的，顧香生也知道，魏臨之所以被廢，巫蠱案只是表面原因，很可能還由于他和名士儒生們走得太近，名聲在外，讓皇帝感覺到威脅了。

    更重要的是，這些名士有不少在朝為官，又或者與朝中文臣是親朋好友，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這樣一來，就等于魏臨能將半朝官員都串聯(lián)起來，皇帝會高興才怪。

    魏臨搖搖頭：“若我不寫信，陛下反而會不快?！?/br>
    顧香生奇道：“這又是什么道理？”

    筆下正好告一段落，魏臨擱筆，仔細(xì)給她解釋：“你想想，儒家最講究尊師重道，就算陛下不喜我與文士過于接近，也不可能完全否認(rèn)孔師傅對我的授業(yè)之恩，如今朱太傅已經(jīng)去世，真正說起來，我的授業(yè)恩師僅余孔師傅一人，若我完全對孔師傅不聞不問，你覺得陛下作何感想？”

    那肯定會覺得魏臨涼薄無情。

    顧香生明白了：“這樣說來，信上的內(nèi)容也要有所講究才是。”

    孺子可教，魏臨對她遞去贊賞的一眼：“端午將近，我問候了孔師傅的身體，讓他多加保重，又討論了幾個學(xué)問上的疑難之處。”

    他把信順手遞給顧香生，顧香生接過一看，里頭的內(nèi)容果然稀松平常，連半點(diǎn)時政敏感內(nèi)容也無，這種信就算到了皇帝手里，也沒什么要緊的。

    細(xì)論起來，她從前在家里雖然覺得家人冷漠，親娘也與自己多有疏遠(yuǎn)，異母jiejie更是處處跟她過不去，但比起魏臨來，環(huán)境不知要安逸多少倍。別的不說，魏臨這份小心謹(jǐn)慎，處處滴水不漏，對父親心思的揣摩透徹，那得是在多少挫折下才能養(yǎng)成的，若是可以，誰不愿無憂無慮，任性肆意？再看魏善，這兩年固然成熟穩(wěn)重了許多，但終究比起自小一個人摸爬滾打走過來的魏臨，還是略遜幾分謹(jǐn)慎。

    畢竟一個有娘庇蔭，一個沒娘護(hù)佑。

    想到這里，顧香生不由慚愧。

    魏臨察言觀色，撫上她的秀發(fā)：“怎么了？”

    “我好像給你添了麻煩?！鳖櫹闵筲蟛粯罚瑢⒔酉露宋缪绲氖虑楸灸┱f了一遍。

    看著她仿佛連耳朵都要耷拉下來的模樣，魏臨不禁一笑，憐愛地將人攬?jiān)趹牙铮骸斑@算什么麻煩，你我住在宮中，一日沒搬出去，一日就不可能獨(dú)善其身，就算你今日躲過了，改日劉貴妃在陛下面前以同樣的理由提起，陛下也肯定會讓你承辦的，難道屆時你還能拒絕？”

    不得不說魏臨實(shí)在是太會安慰人了，經(jīng)他一說，顧香生的心理包袱陡然之間十去其六，消失了大半。

    魏臨：“既然沒法推，那就去做罷，那朱司闈跟了貴妃許多年，的確是得力的女官，有她從旁指點(diǎn)，也未必不是壞事，你還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br>
    “你與貴妃相處的時日比我長，必然也比我了解她，還得給我些許提醒，好讓我提前防備，就算不害人，也免得讓人暗害了去?！鳖櫹闵鷽]察覺自己的語氣帶了一絲撒嬌。

    魏臨不以為意：“小心些就是了，草木皆兵大可不必，連我都差點(diǎn)著了她的道，你就算吃一兩次虧，也算不得什么?！?/br>
    顧香生很意外：“你也吃過她的虧？”

    這還真看不出來，以魏臨的謹(jǐn)慎聰明，竟然也會犯這種錯誤？

    魏臨嗯了一聲，對顧香生，他沒有隱瞞的必要，多說一些，反而可以讓她心里有所防范。

    “你還記得永康十九年那件墜馬案么？”

    顧香生點(diǎn)點(diǎn)頭，怎么會不記得？當(dāng)時她也在場，還在碑林偶遇徐澈，結(jié)果兩人沒說幾句，場上便傳來消息，說是益陽王墜馬傷重，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最后查出一個李德妃，連臨江王魏節(jié)也因此受牽連而被流放黃州。

    即使如此，坊間依舊有不少隱隱綽綽的流言，說此事其中也有舊太子魏臨參與，只是當(dāng)時皇帝還未有廢太子之意，所以沒有深究下去。

    但也正是因?yàn)榇耸拢沟没实蹖μ拥挠^感變得很差，由此埋下廢太子的誘因。

    魏臨道：“關(guān)于那件事，我一直有所懷疑，事后曾派人暗中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事發(fā)前一日，三郎身邊，原先那個見過二郎隨從的內(nèi)侍，其實(shí)還與麟德殿的朱司闈見過一面?！?/br>
    顧香生大吃一驚，沒想到此事過去許久，竟然還別有內(nèi)情。

    雖然單憑這一條線索，也沒法確定劉貴妃就是幕后真兇，但魏節(jié)身邊的隨從，為何無緣無故會和麟德殿的人見面呢？若說這里頭沒有其它緣故，那是誰也不信的。

    “可劉貴妃是魏善生母……”虎毒不食子，再如何也不至于拿親生兒子作筏子來陷害別人吧？

    魏臨：“所以沒有確切的證據(jù)，此事也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讓你心里有數(shù)罷了。春辭的事情，楊谷已經(jīng)查明，確系李氏所為，只是她指使春辭來離間我們，卻如此輕易就暴露了，委實(shí)不像李氏的作風(fēng)，待你有空時，不妨到增成殿走一趟，聽聽她是何說法?！?/br>
    顧香生答應(yīng)一聲，又問：“春辭你打算如何發(fā)落？”

    魏臨：“讓她和夏語出宮自行婚配去罷，也算全了這么多年侍奉我的情分，再往后，她們貧賤富貴，就與我們無關(guān)了?！?/br>
    顧香生有些驚訝：“夏語也要遣走？”

    魏臨：“她雖然幫忙揭發(fā)春辭，但畢竟之前也曾在背后妄議主人，搬弄是非，實(shí)屬僭越，不能不處置。留著她，其他人難免有樣學(xué)樣，還當(dāng)你這個思王妃好欺負(fù)。還有秋賦和冬言等人，都是與她們一并進(jìn)長秋殿的，彼此都有情分，我已經(jīng)讓楊谷好好敲打她們，免得她們不知分寸，成日里凈是胡思亂想，若是她們不聽勸，你就一并將她們遣走罷，送些銀錢好讓她們出宮之后生活無憂即可，旁的不必知會我了?！?/br>
    說罷又戳戳她的臉頰：“你這是作何反應(yīng)，不高興？”

    顧香生搖搖頭：“就算你不說，我本來也打算勸你有所處置的，你果斷堅(jiān)決，我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只是本還以為你會舍不得的?！?/br>
    魏臨蹙眉：“我固然對她們有些情分，也僅止于主仆之情，并非人人都會像二郎那樣，對著個宮婢也能生出男女之情來。女人多的地方麻煩就多，她們又不傻，為了多爭些利益，彼此之間還要斗個頭破血流，到時候倒霉的還不是男人?！?/br>
    “……”顧香生抽了抽嘴角，實(shí)在想不到他還會說出這樣一番言論，登時有些啼笑皆非。

    魏臨見她忍俊不禁，反而奇怪：“你笑什么？”

    顧香生捂嘴忍笑：“沒什么，只是這番話，怎么聽著都像是你看過了陛下后宮爭斗得出來的結(jié)論?！?/br>
    魏臨道：“以二郎的為人，必然對自己的女人憐香惜玉，玉階現(xiàn)在也許對自己能得到益陽王青眼而欣喜，但人總是欲壑難填，假以時日，她未必就滿足于此，屆時又有正妃在，且看那程氏能不能壓得住罷，不然后宅起火，傳到陛下耳中，對二郎也不是好事?！?/br>
    顧香生那種想笑的感覺又來了，她怎么也沒想到，堂堂前太子，看上去本該眾美環(huán)繞的人物，對三妻四妾竟然是這種避之唯恐不及的態(tài)度。

    “這么說，你以后也不會納側(cè)妃了？”

    魏臨果然搖搖頭：“我不喜歡自找麻煩。”

    “那若是……我無法生育呢？”她故意問道。

    魏臨訝然：“是嗎，我怎么沒看出來？”

    說著話，攬住她腰肢的手一邊往上摩挲，顧香生又羞又惱，忙抓住他的手：“好端端說話呢，殿下意欲何為？”

    魏臨一本正經(jīng)：“給你檢查?！?/br>
    顧香生：“你又不是太醫(yī)！”

    魏臨：“我比太醫(yī)更靈?！?/br>
    二人笑鬧一陣，魏臨想起自己信還沒寫完，明天就要寄出去，總算按捺下來，重新提筆，只是氣息還有些紊亂，寫出來的字跡未免要走形，顧香生也不好再鬧他，起身坐到一邊，見他字體神秀，飄逸出塵，忍不住贊嘆：“大郎這手字，很有王右軍之風(fēng)！”

    魏臨笑道：“我自四歲起便日日練字，堅(jiān)持不懈，這才練出這一筆字，陛下對我們期望甚高，不單是我，連二郎三郎，也都寫得一手好字，只是風(fēng)格各有不同罷了?！?/br>
    顧香生又瞧了一陣，搖搖頭：“只怕也要幾分靈性和天賦罷，我學(xué)來學(xué)去，至今充其量也只能寫得端正秀麗，若要說帶著飄逸之氣，那是辦不到的?！?/br>
    魏臨道：“這種字體，也就只適合在信上寫，若是寫奏疏公文，還是得用楷書隸書?！?/br>
    顧香生聞弦音而知雅意，魏臨這樣一說，她立馬聽明白了言外之意。

    古人講究字如其人，這種私人信件，魏臨刻意臨摹王右軍的風(fēng)格，為的就是讓人知道自己胸?zé)o大志，沒有威脅，此等用心，不能不令人驚嘆，可想深一層，魏臨也并無錯處，但凡誰被廢了太子之位還能保住性命的，必然要倍加小心謹(jǐn)慎，再不讓人捉住任何錯處。

    想及此，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絲嘆息。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左右以后不管好壞，都與他一起承擔(dān)面對便是。

    見魏臨最后寥寥數(shù)語提及南方戰(zhàn)事，她便也隨口問道：“此戰(zhàn)既罷，以后南方大抵可以平靜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