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靳重焰?zhèn)阮^看著他,在他伸出手來的時候,身體讓了讓,沉聲道:“別碰我。” 同樣的人,迥異的對待,讓他無所適從。他無措地放下玄玉膏。 靳重焰拿起玄玉膏,拔掉瓶塞,放下鼻翼下輕輕地嗅了嗅,倒出指甲蓋大小的一點,輕輕地抹在手臂的傷口上。 劉念見他肯用藥,總算放下心來:“我去燒水?!?/br> 靳重焰道:“不要走太遠。” 以前他離開,靳重焰也會說這句話,不要走太遠。那時候是怕他走得太遠,遇到危險,現(xiàn)在卻是怕他偷偷溜走,通風(fēng)報信。劉念心情復(fù)雜地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怕他擔心,追加了一句:“我很快回來。” 靳重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直到他消失在視野。其實,也不是很怕他通風(fēng)報信。自己受的傷遠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嚴重,如果他溜走,自己有足夠的時間離開。 只是,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總是讓他想起自己與劉念相處的最后那段時光。疏離的態(tài)度,僵硬的關(guān)系,讓劉念如履薄冰。那是他變成了通天宮少宮主,兩人身份差距拉開后,劉念的自卑,自己卻誤以為是他私吞了父母遺產(chǎn)的心虛。那時候的劉念總喜歡低頭沉思,露出的笑容越來越少,也讓看不到笑容的自己越來越焦躁。 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是什么時候? 靳重焰頭靠著石壁,慢慢地回憶著。 好像是……劉念提出結(jié)為道侶的那一次。 由于他父母將自己交給劉念時,怕他不善待自己,讓兩人定了個師徒契約。劉念雖然是師父,卻不能背棄自己。后來自己上了通天宮,與師祖相認,劉念這個師父自然是不合適的了。于是,他提出解除師徒關(guān)系。 他怕劉念不答應(yīng),說了很多好話,諸如,就算我們不是師徒,也一樣會在一起修煉,絕對不會拋棄他。 劉念不言不語地看著他,眼睛越來越亮,等他全部說完,才羞澀又欣喜地問:“解除師徒關(guān)系之后,我們可以結(jié)為道侶嗎?” 靳重焰硬生生地掐斷了自己的回憶。 劉念問那句話的神態(tài)和表情他已經(jīng)溫習(xí)了很多遍,每次都是到這里戛然而止。前面的回憶越美好,越顯得自己回答的那部分太過不堪。 “你怎么了?”劉念站在洞口,手里拿著用葉子折起來的杯子,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靳重焰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凝住,直勾勾地看著他的手。那種用葉子折杯子的方法,這么多年,他只從一個人手中看到過。他不相信,這么多年都沒有遇到的巧合會現(xiàn)在遇到。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是……天意嗎? 他的懺悔和祈禱終于感動老天,所以將人送回他的身邊? “你渴了?”劉念將杯子遞過去。 靳重焰緩緩地接過來,手竟微微地顫抖。 劉念眉頭不自覺地皺起:“傷口很疼嗎?” 靳重焰垂下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 劉念道:“傷口都上藥了嗎?” 靳重焰突然按住眉心,像是要將眼眶里的酸澀狠狠地按了回去,半晌才道:“疼。” 劉念道:“哪里疼?” 靳重焰左手握著杯子,將右手遞了過去。胳膊上被剌了一道拇指長的傷口。 劉念拿起玄玉膏,抹了黃豆大的一塊在上面,用手指慢慢地抹開,嘴巴輕輕地吹著涼氣。 靳重焰看著他,眼角微微濕潤,等他抬眼看過來時,又別開頭:“說點你的事吧?!?/br> “什么事?” “為何進不棄谷?” 劉念記得自己已經(jīng)說過了,可是他既然想聽,自己只好再說一遍。 靳重焰道:“你一直是文家二少爺?” 這句話問得極為古怪。劉念有一瞬間以為他已經(jīng)看穿了自己,可是看他的表情又不像。他斟酌著回答:“我爹和我娘過世之前,我活得還不錯,他們過世之后,這個二少爺就有些名不副實了。”好在文英說過自己的事情,都是現(xiàn)成的,倒不用刻意去編造。 靳重焰道:“襲明對你好嗎?” 劉念道:“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光是沒有揭穿身份這一點,就是恩同再造了。 “恩重如山啊?!苯匮娉读顺蹲旖?,“那就不好怪他了?!?/br> 劉念覺得他的話說得沒頭沒尾,極為怪異。好似從自己打了水回來,靳重焰的態(tài)度就變得有些奇怪。明明之前還嫌棄得要命,現(xiàn)在卻變得有些曖昧起來。 曖昧? 他終于知道怪異在哪里了。靳重焰看向他的眼神竟然帶著幾分羞澀,幾分癡迷。 察覺這點,劉念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擺了,一邊懷疑他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一邊又想,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如此對待自己。 靳重焰見他一臉糾結(jié),問道:“你有什么心煩的事?” 就算知道靳重焰有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劉念也不敢主動詢問,含含糊糊地說:“我擔心我的朋友,他們一個還陷在洛州城內(nèi),一個身懷六甲。” 靳重焰道:“很重要的朋友?” 劉念活到現(xiàn)在,兩輩子加起來,當?shù)闷鸷苤匾呐笥训模仓挥薪匮嬉粋€人。可是靳重焰這么問,卻讓他想一口承認下來。就像是單方面的宣告與告別——從今以后,他不再是一心只有靳重焰的劉念,他將為自己而活。哪怕到這一世結(jié)束,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依然是靳重焰。 “嗯,很重要的朋友。”他一字一字地回答。 靳重焰扶著墻壁站起來:“我?guī)闳フ摇!?/br> 劉念吃驚地抬頭看他。 靳重焰道:“我?guī)闳フ??!?/br> 這時候,劉念已經(jīng)有八成確定他察覺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靳重焰不是瀝青,并不知道文英被奪舍。 靳重焰也不是襲明,手里拿著那支元山冬菱。 也許,靳重焰只是懷疑? 劉念暗暗高告誡自己要冷靜:“我可以自己去?!?/br> 聽到他要自己去,靳重焰又恢復(fù)虛弱無力的樣子,慢慢地坐下來:“我的傷還沒有好?!鳖D了頓,又道,“很需要人照顧?!?/br> 劉念無奈地看著他:“玄玉膏是治傷的圣品,你很快就會康復(fù)的?!毙睦锵胫灰姓J,語氣卻在不知不覺地恢復(fù)著兩人以往的模式。 靳重焰道:“我餓了?!?/br> 出竅期的修士怎么會餓? 明知道對方是在撒嬌,劉念仍是沒出息地出去找食物了。 他一離開,靳重焰就從懷里掏出了一枚令牌,有些猶豫地握著。召喚小鬼搜魂,就能確認藤黃身體里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他。襲明不在,沒有人阻撓,很快就會有答案。 可是,他又有些害怕。 一無所獲的絕望他嘗試過一次,實在不敢再嘗試第二次。 而且,就算他真的是劉念,他不承認,自己又有什么顏面去逼迫他? 第19章 前緣誤,今陌路(八) 劉念摘了野果回來,剛靠近山洞,靳重焰灼熱的目光就追了過來,讓他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盡量不去看他眼里的期待和欣喜,低頭用衣服擦拭濕漉漉的野梨子,口氣生疏有禮:“只有一些野梨子,不知少宮主吃不吃得慣。” 靳重焰目光亮了亮,挺直腰桿:“我要吃?!?/br> 劉念將梨子遞過去。 靳重焰微微地抬起手,又頹然放下,皺著眉頭:“手很疼?!?/br> 劉念放下梨子:“玄玉膏很快起效,少宮主稍等一會兒?!?/br> 靳重焰委屈地看著他:“我現(xiàn)在就餓了。” 劉念退后兩步,恭恭敬敬地說:“小人實在記掛朋友,少宮主的傷勢既無大礙,小人想先行離開。” 兩個“小人”聽得靳重焰的心臟一揪一揪地疼。他白著臉,強笑道:“你也說玄玉膏很快起效,等我好了,我陪你上路一起找你的朋友不好嗎?” 劉念道:“這是不棄谷的事,不敢驚動少宮主?!?/br> 靳重焰看著他,滿腹的委屈。若他是劉念,怎么舍得與自己劃清界限,分得這么清楚,連一點點的余地都不留下。若他不是劉念,那么劉念在哪里?為什么自己那么難過,還不肯出現(xiàn)? 他手指動了動,伸到梨子邊上,將梨子拿起來,緩緩地送入口中。酸澀的梨汁從唇齒間蔓延開來,酸得他腮幫子疼。他討厭酸,一點兒也受不了,橘子再甜也從來不碰,可此時此刻,竟受虐般地咬了好幾口。 劉念看他吃得兩眼淚汪汪,也撿了一個吃,只一口就皺起眉頭,想說這么酸就別吃了,何必遭罪,可是話到嘴邊,猛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說這個話的資格。 到了晚上,劉念拾掇了一個角落,鋪上干草,扶著靳重焰歇下。 久違的溫柔,讓靳重焰滿心的歡喜幾乎要漫溢出來。他想,還需要搜什么魂呢?就是這個人了。除了這個人,再不會有第二個這樣貼心地照顧自己,自己也不會肯讓第二個這樣貼心地照顧。 靳重焰不肯放開他的手:“我一個人睡不了這么大的地方。”低頭看了看,大半的干草都被自己壓在身下,立刻側(cè)過身,往里挪了挪。 劉念道:“我要打坐?!?/br> “……哦?!苯匮鎽賾俨簧岬胤砰_手。 劉念到山洞另一頭坐下,靳重焰目光尾隨而來,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視線癡纏。他無奈地睜開眼睛,回望過去,靳重焰也不躲閃,還沖他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馬腳,可是靳重焰待自己的態(tài)度無不證明他已經(jīng)認出了自己。只是那層糊在兩人中間的窗紙,對方不戳,他就絕不會戳。甚至,他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就算靳重焰將那張紙撕下來,也要否認到底。 像是察覺到劉念的不安,靳重焰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沒有靳重焰緊迫盯人,劉念的心湖終于平靜下來,靜靜地修煉。 在他看不見的時候,靳重焰又睜開了眼睛。 洞內(nèi)暗沉,伸手不見五指。 雖然靳重焰夜能視物,可這一會兒,卻希望自己的視力能差一點,再差一點。這樣,劉念就還是他記憶中溫厚寬容的模樣,總是笑瞇瞇的看著自己,而不是這個從表情到容貌都很陌生的樣子。 洞外的天慢慢地亮起來。 黑暗褪去,劉念的容貌越來越清晰。斯文俊秀,比原來的相貌好看,可在靳重焰看來,卻哪里都不順眼。眉毛太細太女氣,鼻子太尖太陰險,嘴唇太薄太寡情,耳垂太小沒福氣。 劉念睜開眼睛,就看到靳重焰盯著自己的臉,眼里帶著微微的嫌棄,心里有些怔忡,又有些釋然。時光荏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人總還是要走回這一步。雖然不明原因,卻不似往日那般介懷了。 或許是,自己終于適應(yīng)了泥的身份,習(xí)慣了仰望云的角度,懂得了什么叫天差地別,不再奢求比翼。 劉念道:“傷勢怎么樣了?” 靳重焰慢慢地坐起來:“好多了?!贝搜苑翘?,玄玉膏的確是傷藥圣品,短短一夜,傷就結(jié)了疤。 劉念道:“我出去洗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