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見他坐下,周湛這才一回身,往那屏風(fēng)邊走了過去。 他這里才剛一轉(zhuǎn)身,就仿佛是牽動了某根看不見的引線一般,原本如木頭人般貼墻而立的兩個小廝頓時就動作起來,卻是飛快地從屏風(fēng)后搬出一張圈椅。仿佛這一幕曾千百遍地演練過一般,周湛走到屏風(fēng)前轉(zhuǎn)過身去,那椅子便正好放在了他的腿彎后,他就勢往那圈椅上一坐,卻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倒叫老掌柜忍不住替那兩個小廝捏了把冷汗,生怕他們慢了一星半點(diǎn),便要叫這位小爺坐個屁股墩兒了。 顯然,周湛自己并沒有那樣的擔(dān)心,就仿佛認(rèn)為那張圈椅原本就該在他坐下的地方一般,他自在地往椅子里一坐,又撩起衣袍下擺,翹起個二郎腿,將一只手肘撐在那圈椅的扶手上托著下巴,卻是隨手把那只價值五千兩銀子的破扇子往地上一扔,掌心一翻,接過那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另一側(cè)的一個丫環(huán)遞來的新扇子,只望著被拎進(jìn)房來的翩羽三人一陣挑眉。 而,老掌柜則注意到,侍候完周湛的那幾個丫環(huán)小廝,則再次迅速而安靜地退回到墻邊上貼墻而立,仿佛又變成了四具不會說不會動的木頭人一般。 這一番作派,就連見多識廣的老掌柜都被鎮(zhèn)住了,更何況是王明娟。直到這時她才第一次相信,眼前這看著有些吊兒郎當(dāng)?shù)摹暗峭阶印?,并不是她一直所以為的那樣,是個什么冒充的富家公子,顯然人家真就是的——且這作派,怕還是百年世家的出身。 斜靠著那張圈椅,周湛的目光一一掃過翩羽等三人。就只見那徐翩羽打從剛才起,就一直垂著個頭,卻是叫人看不清面目表情;而那王明喜則是縮著個脖子,一副恨不能叫所有人都看不見他的愚蠢模樣;至于那個叫王明娟的,雖然也跟徐翩羽一樣垂著個頭,卻又像是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她在偷看一般,不老實(shí)地拿眼角一個勁地東瞅西望。 周湛不由就抬著眉頭一陣?yán)湫Α?/br> 這冷笑落進(jìn)王明娟的眼里,頓叫她有種感覺,仿佛他知道她在評估他的身價一般,她頓時受驚地垂下眼去,再不敢偷瞧了。 周湛再次冷笑一聲,目光不由又掃過翩羽,這才沖著趙允龍揮了揮手。 直到這時,翩羽的衣領(lǐng)才被人放開。 那邊,周湛又無聲地彈了彈手指。頓時,侍衛(wèi)和丫環(huán)小廝們?nèi)枷蛑苷磕欢Y,訓(xùn)練有素地一轉(zhuǎn)身,悄沒聲兒地退了出去。于是,房間里就只剩下了老掌柜、周湛、紅錦、涂十五,以及那已經(jīng)被周湛的種種意外嚇得打死不敢離他半步之遙的侍衛(wèi)長趙允龍。 這趙允龍居然沒退下去,周湛不由就沖他抬了抬眉,見那家伙固執(zhí)地?fù)u著頭,他看看王家兄妹,不由也跟著搖了一下頭,卻是不再勉強(qiáng)趙允龍,只扭頭看著翩羽三人道:“你們說吧,這事該怎么解決?!?/br> ☆、第二十一章·吃虧上當(dāng)只一次 第二十一章·吃虧上當(dāng)只一次 翩羽原以為,這一回他們怕是要被人壓著跪下了——她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被老太太這么命人壓著跪下過,因此她對那種受辱感簡直是深惡痛絕。 被人拎著衣領(lǐng)一路過來,翩羽都在默默咬著牙,只想著等那位公子一聲令下,她就倔著做個“強(qiáng)項令”,哪怕鬧個魚死網(wǎng)破也絕不再受那種屈辱,卻不想那人竟一直都不曾喝下這道命令。 直到身后的侍衛(wèi)忽地松開她的衣領(lǐng),又聽著周湛在前頭問:“你們說吧,這事該怎么解決?!彼@才驚訝地抬起頭來。 因此,當(dāng)她抬起頭來,目光和周湛撞在一處時,便正好叫周湛看到她那迷茫且困惑的小眼神兒——簡直跟只迷了方向的小狗兒似的。 頓時,原本只是因地制宜拿下這三人,卻并沒有想好到底要做些什么的周湛,那腦子里忽地就跳出一個念頭。他手指一捻,只撥得那扇子在他指間如風(fēng)車般轉(zhuǎn)了起來。 看著那在他指間轉(zhuǎn)動著的扇子,紅錦不由就和涂十五對了個眼——凡是知道周湛習(xí)慣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又動了什么歪腦筋的征兆。 “怎么?不說話?”周湛道,“再不開口,我可就只有把你們往衙門里送了。” 那明娟兄妹不由就瑟縮了一下,翩羽則眨了眨眼,才剛要開口,就聽得老掌柜在一旁小心說道:“有事好商量,這幾個孩子也不是有意要弄壞公子您的東西的?!?/br> “是啊,他們確實(shí)不是有心的,”周湛道,“可弄壞了我的扇子也是事實(shí)。”頓了頓,又道:“那扇子可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才弄到手的。” 王明娟一聽,頓時抬起頭來,大著膽子道:“不過是一把扇子,哪就值個五千兩銀子了?” “哈!”周湛忽地放下那二郎腿,直勾勾瞪著王明娟道:“你的意思,是小爺我在說謊嘍?!” 老掌柜一見,忙再次插話進(jìn)來,賠笑道:“公子莫要生氣,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這些,還請公子見諒?!?/br> 王明娟不懂,老掌柜卻是識人無數(shù),僅憑著剛才那些丫環(huán)小廝們訓(xùn)練有素的作派,他便可以斷定,這位公子爺絕不是他所說的那樣,是個從江南過來游玩的普通人家,他甚至有八成把握,這位自稱王姓的小爺,不定就是大周朝開國的四王八公中某位世家的子弟。 見老掌柜再次維護(hù)這三個孩子,周湛不由就對老掌柜感了興趣,扭頭看著老掌柜道:“那你的意思,該怎么解決?” 老掌柜一陣眨眼,忙彎腰拱手道:“小老兒可不好說了,畢竟東西是公子的。”又道:“不知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周湛挑著眉頭一聲冷笑,道:“我的意思很簡單,賠!” 王明娟忽地就倒抽了一口氣,嚷道:“賠你五千兩銀子?!” “怎么?”周湛扭頭看向她,“你還懷疑我那扇子的價值?”說著,扭頭看向涂十五,道:“買扇子的收據(jù)可還在?” “在?!蓖渴遛D(zhuǎn)身出去。 周湛又是一聲冷笑,看著翩羽道:“你是闖禍的人,你怎么說?” 再一次,翩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那老掌柜道:“賠固然是應(yīng)該的,只是,怕是這幾個孩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錢呢?!?/br> “那你的意思,是想叫我不讓他們賠嘍?”周湛再次扭頭看向那老掌柜,忽地又是一挑眉,道:“還是說,你想替他們出這錢?” 老掌柜不由就是一窒。 周湛忽地又將手肘往那圈椅的扶手上一支,撐著下巴望著老掌柜道:“這客??墒悄愕模俊?/br> 老掌柜搖頭道:“小老兒只是個掌柜的,東家另有其人?!?/br> “哼,”周湛冷笑一聲,“原來你也是給人做工的,還真當(dāng)你有錢賠我呢,不過是說句現(xiàn)成話,裝個好人罷了。” 老掌柜不由就是一陣尷尬。 見他這么欺負(fù)老掌柜,翩羽頓時一擰眉,揚(yáng)聲道:“我賠你!”說著,向前跨了一步。 周湛扭過頭,就只見翩羽直視著他的雙眸又道:“我賠你。禍?zhǔn)俏谊J下的,自然由我賠你?!?/br> “你?”周湛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歪著個嘴角冷笑道:“你拿什么賠我?” 那王明娟也忽地向前一步,道:“她是沒錢,可她爹和她祖母有錢,她祖母就在……”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那徐翩羽撲過去,一把死死捂住她的嘴,瞪著她怒道:“你再說一個字試試!”又湊到王明娟耳邊小聲道:“趁早歇了那念頭,我是死也不會認(rèn)的!你若逼我,我就說你指使我冒認(rèn)官親!” 王明娟不由就和她一陣怒瞪。 那邊,周湛則看得一陣興致盎然,笑道:“你們是在商量要怎么賠我嗎?” 說話間,涂十五拿著一張字據(jù)進(jìn)來了。周湛也不接那字據(jù),只沖著老掌柜一揮手,道:“正好老掌柜在,就讓他給做個見證吧?!?/br> 說完,便不再管涂十五和老掌柜,只看著翩羽道:“這是你jiejie吧?她說有人會替你付錢,你為什么要捂她的嘴?” 翩羽警告地看看王明娟,扭頭答道:“我爹會替我賠你的,可他在京城?!鳖D了頓,又道:“要不,你跟我們一起進(jìn)京城去找我爹,找到我爹,我爹會替我賠你錢的。” “這么有把握?”周湛笑道,“可不是所有做父母的,都愿意替子女背債?!?/br> “我爹會的!”翩羽肯定地點(diǎn)著頭。 周湛卻歪了歪頭,道:“可我不想去京城,怎么辦?”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猶豫道:“那,若是你信得過我,你留個地址給我,我找著我爹后,把錢給你送去?!?/br> “哈哈……”周湛頓時一陣仰頭大笑,卻是忽地又是一收笑容,望著翩羽正色道:“我這人,從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我也從不讓任何人欠我的債——當(dāng)然,我也從不欠任何人的債?!?/br> 翩羽的淡眉不由就是一皺,道:“那你說怎么辦?我身上是沒錢的,”她看看老掌柜,“且還欠著房錢呢。” 頓時,周湛又被她的直爽給逗笑了,道:“那么,我們看看你身上什么最值錢吧。” 一旁的老掌柜聽周湛這么說,不禁替翩羽一陣擔(dān)心,有心想要幫翩羽,可想著周湛剛才的話,只得望著他們一陣欲言又止。 涂十五看出,這老掌柜是個老實(shí)厚道人,便背轉(zhuǎn)身,湊到掌柜的耳邊小聲安慰他道:“放心,我們爺有分寸,不會亂來的?!?/br> 老掌柜看看他,顯然并不怎么相信這話。 那邊,翩羽則是低頭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伸著個腳,指著腳上的木屐道:“大概就這個最值錢了。這是我娘給我買的,好像是花了二十文錢。身上的衣裳原是五哥穿不下的,怕不值幾文……” “哈哈……”頓時,周湛又是一陣爆笑,連紅錦都背轉(zhuǎn)身去,捂著嘴一陣笑。 翩羽卻是被他們笑得有些惱了,道:“我早說了,我身上沒錢的!” 周湛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是這么直來直去的?” “不好嗎?”翩羽抬著下巴道,“說話拐著彎,叫人猜來猜去卻猜錯了,不是更麻煩嗎?”她瞪他一眼,又補(bǔ)充道,“還很討厭!” 周湛不由拿拳頭遮著嘴,卻是又笑了起來。見翩羽在那邊瞪著他,他忙忍下笑,道:“好吧,我們就直話直說,我不信你有錢賠我,那么,不如就把你賠給我吧?!?/br> “啊?”翩羽一陣茫然。 “你給我以工抵債吧?!敝苷康馈?/br>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眨眼,顯然很是吃驚。 “怎么?”周湛一陣?yán)湫?,“不愿意?”又道,“說起來還是我吃虧了呢,你這么個小人兒,能做什么工?!”說著,那眼往翩羽身后一瞄,卻是滿懷惡意地將王明娟兄妹打量了一圈,拿扇子一指他們道:“要不,你們?nèi)齻€一起給我做工還債吧?!庇峙ゎ^去問涂十五,“這三個,若是留在咱家做個小廝丫環(huán)什么的,大概多久能還上那五千兩銀子?” 涂十五道:“若是短契,怎么也要個七八十年吧。長契嘛……”他一搖頭,只笑而不答。 卻原來,大周立朝之初,是不承認(rèn)奴隸制的,可隨著世祖皇帝離世日久,漸漸的,很多曾被廢除的陳規(guī)陋習(xí)便又換了個名目回來了。那所謂的“長契”、“短契”便是如此。所謂“短契”,其實(shí)就是前朝的活契,只要雇傭雙方都同意,隨時都能解除合約的。而那“長契”,說白了,就是變相的賣身死契,由雇主一次性給予雇工身價銀子,除非雇主同意,否則那長工就只能一輩子給雇主賣命。 王明娟聽了不由倒抽一口氣,急急道:“為什么連我們也要給你抵債?!又不是我們闖的禍!” “可你們是一家人,不是嗎?”周湛笑瞇瞇地道。 王明娟忽地就是一窒,不由扭頭看向翩羽。 翩羽也在看著她,一雙貓眼清亮如水。 王明娟垂了垂眼,忽地又抬頭對周湛道:“你只是不相信我們會賠你錢。可就算你扣下我們?nèi)齻€,那錢也要過好多好多年才能補(bǔ)上,倒不如你放我們?nèi)ゾ┏?,只要找到翩羽她爹,我們立馬就能還你錢……” “可我不信你們。”周湛挑眉道。 “我知道,”王明娟道,“所以,不如我們這樣,押一個人在你這里,其他兩個去京城拿錢,等你收到錢,再放那一個走。如何?” 翩羽和周湛的眼不約而同都瞇了一下。 周湛看看翩羽,托著下巴問王明娟:“那以你的意思,押誰在這里?” 王明娟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道:“能讓我們商量一下嗎?” 周湛聳聳肩,卻是往那圈椅里一靠,“好?!?/br> 王明娟看看四周,又道:“我們想單獨(dú)商量一下?!?/br> 周湛一挑眉,“我說過的,我從不相信人。打這一刻起,除非你們賠我錢,否則一個都別想離開這房間?!?/br> 王明娟皺著眉頭猶豫了一會兒,便拉過翩羽,湊到王明喜的身邊,壓低聲音小聲道:“如今之計,也只有翩羽你留下了。”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她還沒開口,就聽那王明喜道:“不行!” 王明娟瞪著她哥哥道:“你的意思是你留下?!將來你可是要科舉做官的,難道要被人知道你曾經(jīng)賣身為奴?!” “可丫丫她……” “翩羽她還是個孩子,只要我們不說,以后誰會知道這事?再說,這禍原就是她自己闖下的。”說著,王明娟又看向翩羽道:“你別怪我,這也是沒辦法,誰叫你闖下這大禍。且,你別說我多心,我想著,若是留下我,不定你爹不會愿意為了我這么個跟他沒關(guān)系的人賠那么一大筆錢呢。是你就不同了。而且我看著那人好像也沒有看出你是個女孩,只要你自己小心點(diǎn),別被他看破了行跡,這事兒對你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影響。我想來想去,這是最好的法子了。你放心,我跟哥哥一定會找到你爹,我們一定會帶錢來贖你的,你就當(dāng)你只是在這人這里玩幾天的。” 她看向翩羽,就只見翩羽沉靜著一雙眼眸定定望著她,那眼神,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一般。 王明娟誠懇地和她對著眼,將手放在翩羽的手上,道:“你相信我,我不會放著你不管的?!?/br> 翩羽看了她良久,微微一嘆,推開她的手,扭頭對周湛道:“禍?zhǔn)俏谊J的,我愿意以工抵債。不過這事跟他們兩個沒關(guān)系,而且你也說錯了,我跟他們其實(shí)不是一家人,他們姓王,我姓徐,你沒道理扣他們下來跟我一同抵債?!?/br> 直到這時老掌柜才知道,原來這三個孩子竟不是一家人,不由一陣驚訝。 周湛那邊卻是正中下懷,忙沖著涂十五打了個手勢,嘴上卻說道:“就你一個人的話,那我可要吃虧了。”說著,又裝腔作勢地看看老掌柜,搖頭嘆道:“好吧,看在老掌柜替你求情的份上,我就吃了這虧吧。不過,”他拿扇子一指翩羽,“咱們也就只能簽長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