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的真，善思方丈說的是方丈，而不是主持。

    凡是寺廟，便有主持，做這主持，只需德高望重，便能管理寺廟；可方丈，需得道。

    善思方丈亦是菩提寺的主持，算是天底下知名的人物，真真兒的得道高僧。

    可就那晚與我辯駁的唇紅齒白的小男娃，也配么？

    更重要的是，善思方丈這么說，顯然知道云來客棧發(fā)生了何時，出家人向來見不得屠刀，怎不勸我向佛？

    “他名清無，與清明關(guān)系不錯。”善思方丈又道，不知在打什么啞謎，亦或是，在敲打我。

    “往后清無若是菩提寺主持，不歡亦是歡喜的。”我佯裝不懂他意，應(yīng)了善思方丈一句。

    善思方丈看了我半晌，那兩個眼珠子似手上的佛珠那般大，這樣盯我半晌，滲人的很。

    “女施主何時歸故里？”善思方丈忽然出言，驚的我抬眸看他，手心一下子濕了。

    何時歸故里。

    意為如今不在故里，且他稱我“女施主”，不似之前，稱我“不歡施主”，善思方丈知我不為不歡，知我不在故里。

    “方丈言重了?！蔽疫菇?，垂下眸子不看他，“這是佛祖告知方丈的么？倒是神通廣大?！?/br>
    許是因著我不正面答他所問，善思方丈干脆不再開口，一顆一顆的轉(zhuǎn)動著手上的佛珠，身上氣勢愈盛。

    就這么轉(zhuǎn)了一炷香的功夫，忽的狂風(fēng)大作，力度大的驚人，幾乎叫我站不穩(wěn)。

    我定睛去瞧，菩提樹與善思方丈在風(fēng)中巋然不動，隱隱與這狂風(fēng)分庭抗禮。

    風(fēng)聲呼呼，似萬千惡鬼在耳畔咆哮。

    確有惡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惡鬼仰天大笑，夾雜在風(fēng)中，由內(nèi)力聚在一起，便是風(fēng)也吹不散。

    “狗?屁?的佛祖，狗屁的方丈！老子來取你們狗命！”聲音才落，被風(fēng)卷起的落葉忽然卷作一團(tuán)，又驟然變幻！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朝我們拍下！

    分明由樹葉所化，卻有巨大的壓迫感隨之而來。

    在那種壓迫之下，我竟動彈不得，全身刺痛，便是喘息都困難。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善思方丈忽然瞪大雙眸，一手探向一旁的禪杖，待禪杖入手，輕輕舉起，輕飄飄的杵在地上，勁氣沿著禪杖四散開來，落葉翩飛，就連狂風(fēng)都被隔絕在外！那落葉所化的巨掌也被善思方丈這一舉擊散！

    若不是我嘴角滲出了一絲血，以及喉間的鐵銹味在提醒著我，方才那一掌就像從未有過。

    可背后賊子賊心不死，一擊作罷未能建功，索性大喇喇的躍出來，身體呈猛虎獵食勢，五指張開呈鷹爪倒鉤狀，帶著殺氣撲向我。

    我被他的殺氣鎖定，竟難以做出反應(yīng)，一時只愣愣的盯著他，像是嚇傻了。

    幸好善思方丈有救我之心，禪杖驟然出擊，擋在我身前，與來人的利爪碰在一起，竟帶出來陣陣火光。

    “佛家重地，施主理應(yīng)放下屠刀，去佛祖面前悔過?！鄙扑挤秸擅鎸砣说臍⒄腥杂稳杏杏?，竟一邊對招，一邊氣定神閑的勸他向善。

    既然來此，斷然不可能因?yàn)樯艘痪湓挾⒌爻煞穑幢氵@僧人是得道高僧。

    于是，聽了善思方丈一番勸導(dǎo)，反倒是叫那賊子下手愈重，一邊不斷的找間隙，試圖殺我。

    事到如今，我倒也知曉一二。

    善思方丈既然知道那日我與清無在云來客棧一事，又說了那些奇怪的話，那么知道會有這么一個高手來殺我也不足為奇。

    故而，他根本就不是找我論道，而是把我與他單獨(dú)放在一塊，免得傷了寺廟里的小和尚。

    倒是煞費(fèi)苦心。

    可他這般做，我要如何證明這賊子就是梅婉兒派來的呢？

    這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jī)。

    梅婉兒仍然是那個三思而后行的梅婉兒，我得再逼上一逼，目前只能作罷。

    善思方丈將我護(hù)的極好，任那賊子使出十成功力，也未曾找到機(jī)會，最后拼著丟半條命才找出一個空擋，化爪為拳、威力倍增的轟向我。

    我腦子嗡嗡的，眼見著那拳頭離我越來越近，只剩下一個想法——試拳惡人果然名不虛傳。

    那拳頭卻未落在我臉上。

    就在我眼前，那渾身上下被黑布包裹著的“試拳惡人”忽然憑空消失，我眼睜睜看著他化作煙塵，不見蹤影。

    天底下即便有高深的輕功，亦或是別的秘法，這種瞬間消失的招數(shù)也聞所未聞，上一瞬尚在運(yùn)功殺我，更何況我未曾感覺到他的氣息出現(xiàn)波動，多半不是他主動所為。

    可若是旁人所為，那更是駭人。

    我被驚的愣了半晌，卻發(fā)現(xiàn)善思方丈周遭氣息已然平息，此刻正一手持禪杖，一手立在身前，上頭掛著一串佛珠。

    他臉上不見波瀾，似乎不足為奇，只是抬頭望了望天，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莫名的嘆了一口氣。

    而后，善思方丈轉(zhuǎn)身，只字不提論道之事，很快便離去。

    來菩提寺祈福本就是給梅婉兒出手的機(jī)會，如今她以出手，我的計(jì)劃卻尚未成功，如此，便沒有待在菩提寺的必要。

    可在我與善思方丈告辭時，清無和那幾個跟著他的和尚回了菩提寺，我們雙方不期而遇。

    今兒天好，不比那天晚上在云來客棧初見清無。清無著了一身僧衣，全身都素的緊，唯有那兩片唇瓣，紅的滴血，比櫻桃還飽滿幾分，甚是誘人，完全不似一個侍奉在佛祖跟前的僧人。

    他這樣，如何邁出紅塵？

    清無也認(rèn)出了我，先是一怔，隨后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佛珠，沉吟片刻，方才邁步上前，笑盈盈的問：“如女施主這般手上沾滿了鮮血的人，也信佛么？”

    我定定的看著他半晌，才啟唇答：“小師父言重了，我自有我的道理?！?/br>
    清無的笑一下子僵在臉上，然后被他收回去，他看了一眼善思方丈，然后才看向我接著道：“你的道理興許并沒有道理，施主，這一切皆乃虛妄，你如今所為已是在強(qiáng)人所難了?！?/br>
    清無這段話說的深奧，似乎別有深意，我欲細(xì)問，卻聽見善思方丈不大不小的輕斥了一聲：“清無，慎言！”

    清無是菩提寺中唯一一個不懼善思方丈的，聽見這聲輕斥，他也不過微微挑眉，斂了些許桀驁，而后看著我認(rèn)認(rèn)真真的道：“施主，逆天改命終究是行不通的，倘若執(zhí)意如此，只怕往后的苦果，施主負(fù)不起?！?/br>
    逆天改命？

    我何時如此？

    清無卻不再開口，再上前一步，攙著善思方丈，一同往寺廟里頭而去，善思方丈半是無奈半是訓(xùn)斥的低聲對清無說了一句話，倒叫我聽得真切。

    他說：“你明知這一切女施主并不知情，即便你與她說又如何？女施主亦被蒙在鼓里，你這樣，不僅警醒不了這女施主，更怕是會觸怒那人啊。”

    他們究竟知道什么？

    要不要留下來問問？……我躊躇不決之際，他們卻已進(jìn)了寺中，兩扇大門緩緩關(guān)閉，顯然是斷絕了我的心思。

    菩提寺一別，我心無旁騖，回程便快了許多。

    剛?cè)胍?，我們便抵達(dá)了織羅城。

    這一路，都未再見羅帶。我卻無暇顧及這么多了，善思方丈和清無說的那些話，像是一塊巨石，束在了我的身上，拉著我往下墜。

    而我腳下，是一個深淵。他人即是萬丈深淵。

    我必須盡快成為梅婉兒的深淵，讓她再也翻不了身，而后，才能爬出去，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陽光下，用沈又的身份。

    皇宮極靜，如一汪死水。

    我顧不得那么多，騎馬沖進(jìn)大殿，直奔御書房而去。

    這個時辰，容情應(yīng)在處理政務(wù)。

    再者，離醫(yī)師會結(jié)束不過數(shù)日，諸國使臣尚未離去，那背后虎視眈眈之人也尚未露出馬腳，即便他再怎么想縱情聲色，也該在御書房做做樣子，不然只會寒了人心。

    果不其然，御書房的燈亮著。

    門口的侍衛(wèi)板著臉，見我橫沖直撞過來?便一把抽出長劍，锃光瓦亮，卻攔不住我。

    我見了他們，輕輕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暗自戳在自己的傷口上，腳下一歪，便從馬上摔下來，連連滾了好幾圈。

    直至接近那兩個侍衛(wèi)，我這才奄奄一息的稍抬頭，道：“本宮是……韶妃！本宮要見皇上……！”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一人連忙去稟了，另一人雖見我有傷，卻并不放心，上前將我拖起，半點(diǎn)不溫柔的半攙半扣著，等待容情發(fā)號施令。

    容情很快便讓我進(jìn)去。

    他的臉色不大好，即便戴著那張人皮，仍能看出來。

    “愛妃這是怎么了？”容情冷笑道，“特地弄傷自己，而后到朕跟前賣慘么？”

    已經(jīng)很接近事實(shí)了。

    但并不完全對，我在菩提寺遇刺，即便善思方丈護(hù)我周全，受傷仍不可避免，我只是加了點(diǎn)料罷了。

    “陛下……原來在陛下眼里，臣妾就是這種人么？”我悲痛欲絕，黯然垂首，趁這機(jī)會，又輕輕咬了咬舌尖，而后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