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迷霧氳氳
街邊馮府的一頂小轎正悄么聲從櫻花樓后門溜走,前后四名轎夫一溜小跑,邵郁單指沖下一彈,落下窗扇,未動聲色。 自會有人默默跟上剛才的轎子。 邵郁一扭頭,對上一張悲憤且十分俊朗的臉。 “邵郁!我東方沐是不是欠你錢沒還?還是小時候偷了你什么東西?你為何糾著我不放?” 邵郁極好脾氣,拿起茶壺:“莫氣。莫氣。喝茶?!?/br> 東方沐一拍桌子,茶水都濺出來:“就氣了!前頭的十七次說好下不為例。這是又盤算著來坑我了?我不來還差遣侍衛(wèi)綁我過來!” 他指指額頭:“你瞧瞧!上次我爹家法的印子還沒好全呢!你飛鴿過來簡單了事,給你出氣出人出力還沒銀子賺的是我!” 況且,恁美一張臉,這若是落疤,耽誤說媒娶妻,可如何是好! 還能不能見好就收了! 邵郁氣定神閑,任憑唾沫星子糊自己一臉。 這副樣子若是被下屬邵冼看到,八成會以為自己眼瞎認錯人。 他家將軍那個不吃虧的性子。 竟然安心聽人教訓? “別告訴我這次又讓我去給人下藥,偷人浴衣,拿人鞋子,換人骰子,揭人老千,砸人場子。你還能不能有點出息了?再不濟,將人捆了打一頓也比這出氣的多!” 東方沐氣呼呼瞪眼。 簡直交友不慎。 他娘和邵郁的娘是親姐妹,兩人打小一起玩泥巴,這家伙動不動就搞生病那套坑自己幾天見不著面也就罷了,長大了更是發(fā)揮惡霸本色隨意粗使他。 不可,這次絕對是不可。 “──老子不干了!” “不行?!鄙塾舻ǘ似鸩璞?。 東方沐被噎。 嚶嚶。 屋頂一圈暗衛(wèi)很是同情。 就知道。 惡霸的本質──東方少爺經(jīng)常這么罵。當面,背后。 皆有。 耳朵都要起繭。 “我前頭幫你十七次,你都沒給工錢。就當?shù)至恕cy子拿來。免你今后幾次三番拿喬?!?/br> 都沒有趁機漲價,絕對良心交易。 “不成。”邵郁放下茶杯。 “怎就不成了?”東方沐瞪眼:“再讓我?guī)湍愀蓧氖?,我該被親爹軟禁了!且你也太地主霸道了些,只知道趕駕讓馬兒跑,卻不知給馬兒吃草!天王老子用人粗使,尚且給人俸祿?!?/br> 邵郁正經(jīng)嚴肅:“──幫我個忙?!?/br> “打住!” 東方沐一根手指頂過去:“若說幫你忙就是無稽之談。你一個封疆大吏,本與這驛館沒甚交道,自然不熟。打了勝仗你回回率大軍一起回王城復命,席地扎寨,從不擾民。莫當我不知道。那人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鞍前馬后鋪墊除害,欠人情都成你一個人的。我倒盤算那個三皇子能親口來求我──還愁沒辦法和皇親國戚搭上關系......唔?!?/br> “你捂我嘴干嘛!”東方不滿,推開。 “救你。小心隔墻有耳。”邵郁淡定收回手。掌心居然是個帕子──并沒有直接與東方的雙唇接觸。 “干脆一句話?!鄙塾袈犃诉@會子抱怨,耐心用盡:“幫不幫?” “幫?!睎|方咬牙:“交友不慎。這件事之后,我要你全部的小金庫?!?/br> 如此甚好。 他比邵郁虛長兩歲,不光要事成拿些銀兩,此時還很想揍弟弟。 狠狠揍的那種。 “成交?!鄙塾衾鋺省?/br> “成交?”東方沐不禁起疑:“你可聽好了,是全部金銀盤纏,除去你親手奉上老爹的俸祿,余下你全部私房錢家當。” “自然?!鄙塾魪难g掏出一物,拍于案幾上?!澳潜慵纯虅由?。大不了我想喝酒吃rou,去你東方府上討白食。” “白食?!”東方沐吹胡子:“我就知道你不做吃虧的營生!你不去盤鋪子當掌柜撥算盤,當真屈才!” “好說!”邵郁把桌上的物件推的更近:“立馬扮上!” 片刻之后。 小兒樓下正給人斟茶,只聽樓上天字號上方包廂傳來驚天動地兩聲吼: “別跑!先給我揍值了!” 侍衛(wèi)齊齊捂臉。 “──青天白日你讓我去勾引后生!” 樓下四座皆驚。店小二好生正抱著托盤上菜,聞言一怔。掌柜算盤撥到一半,掏了掏耳朵,繼續(xù)干。 * “東方少爺,我們少爺要您勾/引的,就是這人了?!毙≡卤镒⌒?,奈何肩膀還是禁不住聳動。 為方便行事,小月?lián)Q了一身男人裝,和邵郁一眾暗衛(wèi)相同便裝。卻不曾想到,一路快馬加鞭,緊趕滿趕,邵郁一把將易容后的美婦推過來,人卻轉瞬跳窗不見蹤影。 轉身,東方沐一張臉當真大變樣,鬢邊戴花,頰旁珠釵搖晃,腮紅清晰,紗衣飄逸。 若忽略那骨架龐大的男子身軀,和鞋靴里那雙未曾纏裹碩大的腳,還真是勾人攝魄的美嬌娘。 “就是這個人?” 東方沐張嘴問,滿唇殷紅的胭脂險些逗小月噴出剛喝的香茗。 她見東方沐還抬起穿著繡鞋的腳踢踢轎中之人,鞋尖還繡了紅珍珠。 “沒錯?!毙≡氯绦Φ溃骸八闼銜r間,迷藥這會子也該醒了。 她不由贊嘆:“東方少爺,您是真美,當真比這花魁美多了?!?/br> 小月指指馮馬懷中摟的那位紅妝艷抹青樓女子。 “你憋嗦了行不行!”東方沐氣的發(fā)抖,吐字不甚清晰。 “是!”小月朗聲應道。 笑意死死憋在肚子里。 “你家邵......”東方沐半途粗/暴改口:“你家少爺呢?哪兒躲逍遙呢?” 東方沐暴躁拎起那馮馬的衣領,如提小雞一般。那馮馬細小的眼睛閉著,藏在滿臉橫rou里,當真和馮懲之一個模子。 “呃......我家少。”小月盯著東方沐萬均雷霆一般震怒的雙眼,半晌憋出來:“我家少爺可沒閑著。比您還要忙。這樣您是否心里痛快些?” 哼哼哼! 東方鼻子里哼完,拎著馮馬的衣領,硬梆梆甩進邵郁派來的轎子。 小月在身后瞠目結舌。 氣性這么大。 她家將軍,到底用何借口哄的東方少爺如此聽話? 一臉別別扭扭,恨不得欺師罵人問候邵家各位祖宗。 * 邵郁當真是在忙。 手里拿著小月交上來的清單,尤嫌不多不齊不夠細心,親自上街替楚岸采購。 中途遇見張?zhí)蹈锏霓I子,邵郁一個眼色,暗衛(wèi)領命,只消一個探身,張府隨從的荷包早被掉包。 一行暗衛(wèi)換了小廝衣裳,苦哈哈跟在他們家將軍身后,半晌幾乎每個人懷里都爆滿──南來的茶、北方的米、江南上好的綢緞、西南盛產(chǎn)的藥枕等等等等。 知道的是給三皇子楚岸準備不識之需,不知道的還當是新屋喬遷之喜,樣樣事物都需要新置。 眼看著邵郁捏了清單又進了一家門臉看起來更高更大的綢緞莊,一個臉苦膽大的暗衛(wèi)踮起半條腿撐著懷里東西,騰開一只手拉拉邵的衣角。 “少爺,可夠了啊。” 這些東西合并先前小月買的,恐要塞滿兩間房,三殿下恐得加雇兩輛馬車才能前往第十九家驛站。 “不行,買少了回去娘子要罵的?!?/br> 邵郁施施然抽了衣角,抬腳邁進掌柜滿面笑容的鋪子。 后頭一眾暗衛(wèi)滿臉菜色。 倒不是埋怨手里東西又雜又多又陳,只是擔心壓垮三殿下的馬。 這么多東西,可怎么得了。簡直移動的衣庫糧倉。 還娘子。哪來的娘子? 眾暗衛(wèi)只敢心里大逆不道。 一個帶刀的男子也進了綢緞莊,直接插隊,硬生打斷邵郁和老板討論給媳婦鋪床面,用哪個料子好的閑話。 那人直接道:“東西縫好了嗎?” 沒有字據(jù)銀根,也不報家門府第,明顯是熟。 邵郁只消瞥一眼側臉,便認出此人是方才馮家少爺轎前放哨負責安全之人。 馮府的人。 掌柜熱絡的笑臉讓邵郁確定他的猜測沒錯:“尚未。尚未。給的日數(shù)少,要求又精細,光是金線都找了十七八種──” “咳。” 那帶刀之人猛咳打斷掌柜:“加快,越快越好。急用?!?/br> “自然。自然。”掌柜連聲應道。 邵郁皺眉。 在做什么?這么神秘?綢緞莊外放繡工縫活制衣倒不新鮮,但是為何大量用金線?還好十幾種金色換著用? “何時能?。俊蹦悄凶哟叩?。 掌柜笑:“約莫明早就可以了?!?/br> “嗯?!币痪鋸U話沒有,那男子徑直轉身。 那人走的太快,也不知是不是暗衛(wèi)故意挪了位置,男子朝著暗衛(wèi)艱難抱滿雜物的手臂狠狠一撞。 嘩啦啦。 茶葉、大米、綾羅霎時鋪滿地。 “誒喲!”掌柜趕緊繞出長柜臺來勸。 “你走路長不長眼睛!” 撞人的男子未曾道歉,倒是兇神惡煞拔刀相向。 暗衛(wèi)才高踢一腳還未踹到人,被身后同行之人狠狠揪了一把,立刻“誒喲”著,未露一身驚天功夫,裝作狼狽之態(tài)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狠狠壓倒一長排展示用布料。 “誒喲!各位壯士,莫要動怒,莫要動怒??!一切好說一切好說?。≌`會一場!” 掌柜rou痛,又不好明說,只眼睜睜看著眼前的祖宗們打成一團,只消片刻,好端端的綢緞莊被攪成一團亂。 邵郁趁亂撥來柜臺內的賬簿,未見出異常。 賬簿內最近一月的流水,所出料子非灰即白,暗色居多,想來金線不會是用在那上面,首先顏色全是滿擰,哪有灰色布料用如此數(shù)量異常的金線?小月稟報,馮府一應采買都是走的這家鋪子。 不記錄在賬目上的,定是有貓膩。 馮府未在張燈結彩,也未曾聽說有婚事嫁娶辦滿月酒。 這金線,著實可疑。 不動聲色放回賬簿,邵郁如常轉身。 “這位少爺。”掌柜站在門口滿臉苦相:“您快勸著些手下吧。不然,小的這綢緞莊可就要險些被拆了?!?/br> “您可都看見了。不是我們惹事?!鄙塾魶鰶霰П?,看熱鬧:“掌柜師傅,明明是我的人吃虧,在被人追著打?!?/br> “殺人啦!殺人啦!救命??!”暗衛(wèi)抱著腦袋喊。 喊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不管不顧往柜臺里跑。 “誒!壯士!不可不可?。 闭乒褛s緊攔。 嘭!那男子一把刀將柜臺砍成兩半。 暗衛(wèi)裝成怕死腦袋抱的死緊,抱起賬本狼狽擋頭: “救命??!” “別怕!我們來救你!” 另幾名暗衛(wèi)各自抱著圓圓滾滾的一捆布沖過來,想敲那男子的背,被那男子一腳踹向腰間的方向,暗衛(wèi)卻事先料到,提前一閃,那人踹了個空。 還摔個仰趴。 “黑尋!”掌柜忍無可忍,終拍案驚覺:“你還不收斂些!當真要毀了我這鋪子嗎?” “我沒要毀!”那男子趴著吼道:“他憑自己手快,偷了我的荷包,還故意撞我?!?/br> 邵郁繼續(xù)涼涼看戲。 終于不演了?黑尋?這名字先不管真假,回頭再叫小月細查。 地上的人艱難撐地起來,不想刀卻被邵郁踩住。 “這位撞人的卻來先告狀!”邵郁直接探向他腰間,把自家暗衛(wèi)親手別上去的錢袋利落扯下來:“這是我張府特制的錢袋,上頭碩大一個張字,難不成冤枉了你?撞了人,毀了店,偷了銀子,還要當街打人殺人,誰給你的膽子在這落月鎮(zhèn)撒野?” 張府,如今掛印辭官的往昔太傅,在職四十一載,當今圣上每次下江南都來親自看一眼的人,在這小小的落月鎮(zhèn),便是隱藏的位高權重之人。 掌柜驚詫。 地上之人啞口無言。 街邊早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早有議論。 “黑尋!還不快給張府的小公子行禮道歉!” “給我行李就不必了。”邵郁將錢袋丟給暗衛(wèi):“只賠了這地上布匹米面的損失,再給我家小廝道個勤。這事就算過去了。我家老太爺說了,在外要持恭講理,不可隨便惹事生非?!?/br> “自是。自是。老太傅教訓的極是?!?/br> 掌柜拍著馬屁,臉上的表情很是一言難盡──rou痛自己被毀的綢緞莊。 這頭可是彼時太傅張府,根本不敢惹,那頭又是青天大老爺,更不敢惹。 “哼!” 那黑尋用力拔刀,邵郁才一抬腳,男子便野蠻人一般,甩開步子撞開百姓走了。 百姓議論聲更烈,對著他背后指指點點。 “小少爺,您看這──”掌柜很是為難。 “無妨。你只告訴我,他主子是誰,我好把賬單遞到府上?!鄙塾舻溃骸安蝗晃胰艟瓦@么回家,恐怕要挨娘子家法的。東西都毀了。” “那是馮府縣丞老婆的侄子,黑尋。”掌柜道。 邵郁瞇眼:“一介縣丞而已,外戚竟如此囂張?” 掌柜大驚:“少爺莫要聲張啊。您還是趕緊出發(fā)為妙?!?/br> 那黑尋明顯是找人要來打架了。 掌柜沒有細說。 “那你這綢緞莊的損失呢?”邵郁問。 “無妨。索性沒有大的損壞?!闭乒翊蚰槼渑肿樱骸肮雍米??!?/br> 趕人的口氣。 邵郁招了暗衛(wèi),吩咐他們挑揀地上能用的重新抱進懷里,扭頭看掌柜已經(jīng)吩咐手下開始收拾亂糟糟的綢緞莊,邁開大步出了門。 才剛拐過一個街角,暗衛(wèi)笑瞇瞇奉上東西:“公子,總算不負所托。喏。賬簿?!?/br> 邵郁閑閑推開:“我已經(jīng)看過了。趁現(xiàn)在里頭正亂著,給人小心還回去。以免節(jié)外生枝?!?/br> “哇!”暗衛(wèi)夸張道:“這是藏在綢緞莊地板暗格里的,公子好眼力,眼睛竟能穿透地板。” 邵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