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鄴京時，厭惡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所以離開；回到江州后，父母弟妹的時時出現(xiàn)，生母舊日留下的陰影，逼得她數(shù)次遠(yuǎn)走；而去封地窩著，又很快會被鄴京或父親召回。

    天地何其浩大，她卻常常不知，自己該去哪里，才能尋得片刻安寧。

    沈宴通知劉泠，他需要把那些難民安置好。昔年鎮(zhèn)國老將軍辭官后，回到故土寧州養(yǎng)老。過兩天是老將軍的大壽，他打算趕一趕路程，前去拜訪老將軍，懇求老將軍幫忙，把難民安置在寧州。

    劉泠無可無不可，但看沈宴一直盯著她，不覺多想了一下，心便有些涼，“鎮(zhèn)國老將軍？寧州？聽起來有些耳熟啊。”

    “鎮(zhèn)國老將軍是上一任的徐家族長，即使他現(xiàn)在讓賢，在徐家地位仍不可動搖，”沈宴刻意停頓一下，“為給老將軍賀壽，你那好友，徐時錦徐姑娘，肯定也在徐將軍府上，你們很快能見面?！?/br>
    劉泠瞇眼，“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若不想見到徐姑娘，可以提前跟我說。”

    劉泠冷笑，“沈大人都安排好行程了，再來問我有什么用？”

    “你若不方便跟徐姑娘碰面，我可對你另作安排?！鄙蜓缬坡暋?/br>
    “……不必了，”劉泠態(tài)度轉(zhuǎn)惡，“不用一遍遍試探我！我和徐時錦確實(shí)沒什么仇恨，我們關(guān)系確實(shí)很好，確實(shí)沒有害過對方。我沒有隱瞞我們的關(guān)系，不管你有什么猜測，都是錯的?！?/br>
    在她的余光中，看到沈宴嘴角、面頰處的肌rou，起了扭曲之意。他臉色鐵青，看她的眸色沉下，帶著隱忍。

    沈宴轉(zhuǎn)身甩門，劉泠看著他走開，又在她窗下頓步。他沒有側(cè)頭給她一眼，話卻是給她留的，“我一遍遍問你，只是在試探你？”

    劉泠同樣目光不看他，“我說我不想去寧州的話，你能為我改變路線嗎？”

    “不能。”

    劉泠嗤笑，諷刺意味濃重。

    “郡主，郡主！”外面大雨陣陣，侍女從旮旯里翻出畫本子給劉泠打發(fā)時間，靈璧卻急匆匆跑進(jìn)屋來，言行頗為憤憤不平，“郡主，我照您吩咐，給沈大人送飯時，出門時，看到岳翎鬼鬼祟祟的……然后就截到岳翎想送到錦衣衛(wèi)手中的小紙條，她又使壞心了！”

    劉泠挑眉，示意她往下說。

    “不知道她打哪里聽來郡主和徐姑娘是好友，錦衣衛(wèi)最近幾次碰上刺殺，焦頭爛額。她就給羅公子留紙條，說……”

    “說我既然跟徐時錦交好，徐家又似乎和錦衣衛(wèi)最近幾次的遭遇有些牽扯，不若錦衣衛(wèi)請我?guī)兔Γピ囂较滦旒艺嬲膽B(tài)度和目的。”劉泠合上了書本站起，在靈璧詫異的目光中，兀自把話說完，“因?yàn)槲疫@個人很難說話，錦衣衛(wèi)直接求上來，我很大可能不同意。不如讓沈大人使使美人計(jì)，利用利用我的感情，說不定我就心軟，愿意幫錦衣衛(wèi)呢？”

    “原來郡主已經(jīng)猜到了??！”靈璧有些訕訕的，又忽而義憤填膺，“明明知道她是如何歹毒心腸，她哪來的自信，認(rèn)為羅公子會聽她的建議啊。而且沈大人怎么可能利用郡主呢！”

    “那可不一定，錦衣衛(wèi)只怕早有這個心，卻不好意思提，岳翎提出來，他們難免心動，至于沈大人，”劉泠漫聲，“你以為沈宴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是他高貴的品格魅嗎？他憑借他的魅力，對人笑一笑，能讓人乖乖聽他的話，說出所有他想知道的秘密？沈大人狠起來，可不是你這樣的小丫頭能理解的?！?/br>
    靈璧微滯，反駁的話無從說起。

    她又想到近日，沈大人雖然忙碌，很少與郡主見面，但待郡主態(tài)度還可以，不向之前那樣油鹽不進(jìn)。這種變化從何開始？是了，從她和靈犀不小心說出郡主與徐姑娘交好開始。也許從那時候，沈大人就有了跟岳姑娘現(xiàn)在的建議一樣的想法。只是沈大人到底心思深沉，從那時，就開始付諸行動——他自然知道郡主對他有些想法，反過來利用郡主的感情，就很容易。

    靈璧一時為郡主覺得憤憤不平：天下的男人，怎么都這樣壞？

    可她轉(zhuǎn)眼又想到，郡主早已猜到。

    被侍女同情的目光盯著，劉泠真是受不了，“收起你這種可憐的目光，我不在乎沈宴利用不利用我。我要的只是他這個人而已！”

    他利用不利用，他的心到底怎么想的，她根本不關(guān)心。

    她只是要這個人而已！

    他喜歡怎樣，她都無所謂！

    進(jìn)屋端茶的靈犀，顯然也聽到了郡主這樣的宣言。她頓一頓，輕聲喃喃，“所以郡主你還是在玩弄沈大人的感情啊……”

    心里卻從來沒有沈大人。

    只有這樣，才無所謂沈大人對自己做什么。

    劉泠冷冰冰看向靈犀，“同樣收起你的臆想。我從未玩弄沈宴的感情，我以赤誠心待他?！?/br>
    “可是……”

    “不能理解的話，給我閉嘴！停止想象！乖乖看著就行了！”劉泠煩透了這些人的猜想，“既然不理解，就不要妄圖給我強(qiáng)加你們的意愿。如果你們每個人都能理解我，為什么都覺得我惡毒乖僻？！”

    到目前為止，能理解她的，似乎只有沈宴。

    只有他。

    劉泠垂下眼，眸中光芒柔軟。

    無論如何，錦衣衛(wèi)一行，到底護(hù)送眾人，一路趕到了寧州。寧州已是離鄴京最近的一處大地，很是繁華。錦衣衛(wèi)先去府衙調(diào)了些宗卷，之后眾人打理一番，搖身一變，衣著皆是齊整。于是沈宴帶眾人，與長樂郡主一同登門造訪。

    緊接著，眾人果然見到了徐姑娘。

    發(fā)髻高挽，腰垂襟佩，眉目高雅。

    周身的名門風(fēng)流。

    徐姑娘見到長樂郡主，笑容便比對別人時真誠許多，“一別多年，郡主真是風(fēng)采依舊?！?/br>
    “嗯?！?/br>
    “……”往這邊看的錦衣衛(wèi)欲倒，“嗯”是什么意思？！徐姑娘那樣熱情，長樂郡主連點(diǎn)表示都沒有？

    沈宴似笑非笑——果然是郡主的風(fēng)格。

    徐姑娘不以為忤，依然笑道，“我給你的信，你收到了吧？”

    劉泠楞了一下，沒及時回復(fù)，聽到徐姑娘接著道，“就是你的儀賓、陸公子背著你偷情那事?！?/br>
    她公然提起這事，是什么意思？

    徐時錦這個女人，可從來不簡單。

    沈宴的目色冰冷，如刀鋒般打向徐時錦。

    同樣，剛為老將軍送上賀禮的陸家人，也將不善的目光落到徐時錦身上。

    徐姑娘對所有目光仿若未覺，笑著把話說下去，“對了，在這里，說不定能見到儀賓大人。你一定不知，陸公子也是風(fēng)采如昔?！?/br>
    氣氛更為詭異了。

    ☆、第29章 想念沈大人

    劉泠說她和徐時錦是好友，常人真的很難看出來。雖然徐時錦在鄴京圈子里時常出入，雖然沈宴對徐時錦這個人很熟，沈宴卻不知道徐時錦會和劉泠關(guān)系不錯。

    現(xiàn)今看起來，劉泠和徐時錦的友情關(guān)系實(shí)則詭異。那樣多的人，徐時錦一眼便看到劉泠，笑嘻嘻地跟劉泠寒暄；莫名其妙提起陸銘山，雖然會打陸家的臉，但某方面，也是把劉泠的傷疤公之于眾。她似完全沒考慮過劉泠的感受。

    而從劉泠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情看，在一年前，陸銘山對感情不忠的事，確實(shí)是徐時錦寫信給挑破的。

    這樣的友情……

    “徐姑娘，你方才似乎提起陸家？”在沈宴想入神的時候，陸家人已經(jīng)坐不住，走向劉泠和徐時錦。

    徐時錦轉(zhuǎn)身，似驚訝萬分，目帶譴責(zé)之意，“原是陸家公子。我在和阿泠說悄悄話，你們怎可以偷聽？”

    “……”眾人一時俱沉默，然后嘩然。

    悄悄話？！

    這么大的聲音，這么毫無顧忌的言論內(nèi)容，稱得上悄悄話的話，那世間絕無“悄悄話”一說了！

    另一偏冷的女聲在徐時錦旁邊響起，“那就是你的悄悄話，打擾到了別人?！?/br>
    徐時錦反應(yīng)很快，隨即面露抱歉之意，連連說對不住。她似真心為自己方才言語不妥道歉，賓客來往紛紛，陸家來的幾人面色鐵青，實(shí)在拉不下面子，去跟徐時錦爭執(zhí)，只好黑著臉去后廳拜見陸老將軍。幾人心中不由想著——果然是陸家人！風(fēng)格一如既往的討人厭！

    昔日舊友相仿，多年未見之意，讓徐時錦丟下了其他客人，專引著劉泠一人去見過她太爺爺，之后去后花園坐一坐。

    人前親密的一對好友，離了人群，關(guān)系倏爾降到冰點(diǎn)。后院曲折水廊上，劉泠扶著欄桿觀賞水中風(fēng)景，神色安寧愜意。徐時錦看得有些無聊，扶著下巴悠悠開口，“陸銘山背叛你的事，看起來你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以我之猜測，你回敬陸銘山的，便是同樣背叛他?！?/br>
    “你寫信給我，不就出于這個目的嗎？看戲看得很是愉快吧？”劉泠背著她。

    身后一聲笑，“是挺愉快的。我素來不待見陸銘山……唔，對你好的人，我都不怎么待見。我喜歡看你倒霉，你知道的?！?/br>
    劉泠終于回望她，眸子彎了彎，“其實(shí)我也一樣，喜歡看你不舒坦。我最親密的好友，你似乎到現(xiàn)在，還沒有嫁出去？”

    徐時錦悠然的臉色微僵，不再像方才那么閑適了。她聽劉泠似真似假地驚嘆，“三年前你求我?guī)湍闳雽m的事，你不會忘了吧？還是你已經(jīng)變心了？咱們徐姑娘，也并不怎么長情嘛。”

    “……我們還是談?wù)勱懝訒粫淼氖掳?，畢竟這迫在眉睫。你若不希望他出現(xiàn)打擾你，還是需要我?guī)兔Φ?。”徐時錦一字一句地加以威脅。

    劉泠笑盈盈，“哦，我不在乎那個。我更想談?wù)勀愕母星閱栴}，多年未見，我從未問過你的事，作為好友，實(shí)在不稱職。不知道徐家人知不知道你的事？那位和你之間……”

    “……劉泠！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厭惡！”徐時錦冷道。

    “你也一樣。”劉泠回應(yīng)。

    兩人隨即背身，誰也不想搭理誰了。

    劉泠心情很煩。

    果然離鄴京越近，那些事越是纏著她。

    余光看著旁邊姑娘映在水上的影子，劉泠神情微恍惚，想起許多往日之舊事。

    徐時錦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這個朋友，非但不是她自愿，甚至伴著她的痛苦經(jīng)歷。她看到徐時錦，就會想起那些事，心情瞬間低落。由此，她其實(shí)并不太喜歡跟徐時錦相見。

    而徐時錦，想來也一樣。

    五歲那年，世人皆說她母親被她害死，她父親揚(yáng)言要?dú)⑺?。她幾被自己的父親和世人流言逼向崩潰，外祖父家接她去鄴京時，她已是精神恍惚。外祖父憐惜她，便想為她找些同伴，開解她。

    徐時錦那時，也處于她人生的低谷。同樣是母親死亡，徐家變亂，幾把她逼瘋。

    這樣兩個處境相似的小姑娘見面，互舔傷口，相慰而生。

    最開始一段時間，也確實(shí)如此。劉泠能很快走出那段時間，與徐時錦的陪伴分不開。但恢復(fù)正常后，她和徐時錦則互看不順眼。

    劉泠和徐時錦是一樣的人，她們常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身上的影子。而愛自己，恰恰是這兩人從未有過的感情。同樣的性格，讓她們走向兩個極端。一個終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歡迎任何人進(jìn)來；另一個喜歡玩弄人心，愛好把人玩弄在股掌中。劉泠不歡迎徐時錦走進(jìn)自己的世界，徐時錦也不介意時時算計(jì)劉泠。

    這樣的兩個人，作為好友，是兩家大人的意思。

    “小錦啊，長樂郡主出身皇族，她父親雖和陛下關(guān)系有些遠(yuǎn)，但她外祖父一家，卻是陛下最看重的外戚。我們徐家差的，恰恰是這些。舊臣換代是最難的，你得守好你和長樂郡主的友情啊?！?/br>
    劉泠外祖父跟她交代的，也如此——

    “你性格孤僻，和你父親鬧得那么僵，陛下的疼寵難測，又不具有保證期。我年紀(jì)已大，想護(hù)你也護(hù)不了多久，且恐你對我有心結(jié)，有些怨我……徐家卻不一樣，他們家不依靠皇族，足以自保。你交徐時錦這個好友，受惠良多?！?/br>
    終是為了她們好，家中大人各有期待。若非如此，劉泠早已和徐時錦分道揚(yáng)鑣——看到她，跟照鏡子一樣的感覺，實(shí)在差勁。

    她對徐時錦的感覺果然從未出錯。

    已經(jīng)一年沒見面了，才見面說兩句話，徐時錦成功讓她心情浮躁，難以克制。她把陸銘山這個影子帶到她面前，在幫她打陸家臉的同時，也在幸災(zāi)樂禍地欣賞劉泠的反應(yīng)：你還忘不掉陸銘山吧？哈，你肯定忘不掉。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喜歡看你不痛快啊。為了看好戲，陸銘山一定會出現(xiàn)的。

    也許陸銘山出現(xiàn)，能幫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情傷。但這種暴力般的方式太過殘忍，正常人，很難對自己的好友用出來。

    徐時錦是沒有這個心理壓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