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之淡然一笑：“大哥一路勞乏，也多吃些！”

    夜色沉濃，靜寂無邊。月光肆意揮灑，大地?cái)n上一層愴然的銀光。蕭逸之站在雅亭之中，一身藍(lán)衣獨(dú)立銀幕之下，衣袂翻飛，銀輝與黑影錯(cuò)落起伏，劃出一道道難以排遣的傷。

    “思慮算計(jì)過多才會(huì)早早撒手人寰…”此等心寒的話她也說得出口。不是她機(jī)關(guān)算盡，步步相逼，娘又怎會(huì)悲憤交集，抑郁離去？如今還要對(duì)她百般逢迎，娘在天之靈會(huì)不會(huì)暗自垂淚？

    蕭逸之沉重一拳打在木欄上，泛白的指節(jié)上滲出了血。

    月桐在榻上輾轉(zhuǎn)難眠，白天因?yàn)榘贌o聊賴貪睡，到了晚上竟睡意全無。深夜的寂寥反而更令人難受。月桐站起，在房中踱來踱去。

    隱約間，又聽到熟悉的裊裊簫音。

    “康哥哥，他還沒睡？”月桐忙撐起拐杖，向湖中雅亭走去。

    今夜的簫音充滿了傷感?？v然月桐已放輕腳步，夜深人靜，她的步伐還是驚動(dòng)了蕭逸之。

    “你怎么還沒睡？晚睡對(duì)你眼睛不好?！笔捯葜p輕把月桐帶到亭中，放她安穩(wěn)坐好。

    “白天睡太多了，晚上就睡不著。康哥哥，你不開心？怎么吹這么悲傷的曲子？”

    蕭逸之望銀光粼粼的湖面，劍眉緊蹙地靜默著。湖有魚相伴，天有月相陪，月有星相隨，他呢？

    月桐聽不到蕭逸之的回答，接著道：“我其實(shí)也很不開心。我的家國(guó)沒了，爹娘走了，哥哥不知道在哪，叔叔的腿傷又沒好，我雙眼又看不見，我可比你糟糕多了。我也好想大哭特哭，更想只是一場(chǎng)噩夢(mèng)，夢(mèng)醒了，他們依舊在我身邊?？墒?，這一切都是真的。”

    “可我答應(yīng)娘要勇敢，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遵守我的承諾?？蹈绺纾阒廊俗吆髸?huì)去哪嗎？娘說好人走后會(huì)到月亮上去，他們會(huì)在月亮上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dòng)。每當(dāng)我不開心時(shí)，我就會(huì)看著月亮，我爹娘，還有許多救過我的叔叔都在那看著我。他們會(huì)對(duì)我說小月兒，別難過，我們都在這兒！月亮上的人都希望地上的人快樂?！?/br>
    “康哥哥，你若不開心，也看看月亮，你想念的人也會(huì)在上面看著你。你若想哭就哭，哭完把淚擦一擦，告訴月亮上的親人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有他們，不孤單?！?/br>
    恍惚間，蕭逸之感到臉上劃過兩行微熱的水滴？下雨了？還是淚？有多久他沒再流過淚？

    “康哥哥，我唱首曲子給你聽。我娘總愛唱這首曲子陪我入睡。這首曲子叫：月兒謠?！?/br>
    “好！”蕭逸之慢慢地坐在月桐身旁，舉起手，在她的肩膊上猶豫了半刻，輕輕地搭上去。

    月桐把頭往他肩膀一靠，她身上淡淡地香味縈繞在蕭逸之心間，密密麻麻地織起了一張柔情的網(wǎng)。蕭逸之的手一緊，把她牢牢地?fù)ё　?/br>
    “圓圓的月兒掛天垂，閃閃的星兒相隨。地上的人兒思量誰，望著月兒默默垂淚。

    啊~~~~~~~~~~云兒飄啊風(fēng)兒飛，把牽念送入你心扉。

    地上的人兒在天涯，何處是思念的家？月兒照遍千山萬川，點(diǎn)亮張張憔悴的臉。

    啊~~~~~~~~~~不怕天黑不怕雨雷，讓月兒陪你入夢(mèng)寐。

    飛越千山跨越萬水，哦！月兒與你成雙對(duì)！”

    月桐唱了一遍又遍，不知不覺間靠在蕭逸之的肩臂上睡著了。蕭逸之心中滿溢的傷苦在她的歌聲里飄散于天地間。昊天之下，他的苦有處可排，他的心有人可依。

    蕭逸之凝視她熟睡的臉龐，在她的臉頰上悄悄一吻。他抬頭望向圓月，仿佛真的看見娘在月亮微笑地看著他，看著他摟在手中溫暖，蕩在心里的柔情。

    ☆、第7章 受不起

    林士德百般不情愿地去劉蔓房中，蕭逸之和蕭勝之坐在一旁，看他為劉蔓把脈。

    “大夫人是心中憂思過多。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以致?lián)p傷精神，頭眩目昏，心虛氣短，驚悸煩熱，因此夜不能寐。脾失健運(yùn)，因此日不欲食。喝幾劑歸脾湯，減少些憂思就會(huì)見好?！?/br>
    劉蔓狐疑地質(zhì)問：“林先生怎么講的和長(zhǎng)安的大夫一樣。”

    “大夫人就是這個(gè)病，問誰都一樣?！?/br>
    “但我總是噩夢(mèng)連連，就沒什么藥可以醫(yī)治？”

    林士德漠然道：“噩夢(mèng)乃心病，無藥可治。心無愧者自無噩夢(mèng)。”

    劉蔓冷冷一笑：“耳聞尹姬也時(shí)常夢(mèng)魘連連，如果林先生為尹姬看病，會(huì)否也說心無愧者自無噩夢(mèng)。”

    林士德臉色霎時(shí)凝固。

    劉蔓冷嘲道：“聽聞尹姬夢(mèng)魘自兩年前起，宮中太醫(yī)早已束手無策。兩年前不正是林先生離宮之時(shí)？林先生一走，尹姬就日不欲食，夜不能寐，夢(mèng)魘不斷，真是巧啊！”

    蕭逸之心頭一凜，臉色卻從容如常。

    林士德冷若冰霜地掃視劉蔓，劉蔓自若地品了口茶：“林先生若想重回宮中，本夫人自有辦法幫你?！?/br>
    林士德冷言道：“林某還需要夫人幫忙方能回宮？是夫人把自己想得太高了，還是把林某想得太低了。”

    劉蔓淡然道：“林先生自是有本事來去自如。只苦了尹姬，日思夜念的，是得不到皇上的恩寵，還是…”

    林士德臉色驟變：“大夫人的病林某已看妥，告辭了！”

    劉蔓冷漠一笑，目光落在蕭逸之紋絲未變的淡然上，心中憤恨頓起：這小子為何可以如此冷靜，讓人看不明，摸不透。難道沒了林士德這顆棋子，他全然不在意？

    林士德站在湖邊，凄然地望向湖面。碧空如洗，碧湖如鏡，天水相匯處，浮出飄渺如夢(mèng)的身影。

    十年前與尹姬的初次相遇時(shí)的綿綿情意，八年前她入宮為妃時(shí)的撕心痛苦，四年前她痛失孩兒時(shí)刻骨銘心的重遇。最后，兩年前他忍痛決絕離去。十年的相思情恨，不忍回顧，卻又難以忘懷。片片縷縷，全是心頭的傷。

    蕭逸之慢步走向他身旁：“馬車已備妥，先生隨時(shí)可以離開?！?/br>
    林士德凄凄輕嘆：“回去又能如何？”

    蕭逸之悠然道：“回去或許不能改變什么，可不回，先生會(huì)否抱憾終生”

    林士德詫異地望著蕭逸之，半晌，回過神：“總以為你心思縝密深沉，是個(gè)成大業(yè)的料子，誰知也是個(gè)至情至性的情種胚子。你爹恐怕要失望了?！?/br>
    蕭逸之沒有接話，沉靜地凝望碧草銀湖。

    “逸之，不要對(duì)月桐用情?！?/br>
    蕭逸之愕然地望向林士德。

    “我一時(shí)好奇套了她的生辰為她起卦。她如今雖為亡國(guó)公主，但她以后的身份，遠(yuǎn)比你想象的尊貴。尊貴得可望而不可及?！绷质康履曀?，字字鏗鏘地念道：

    “鳳舞鳴月，驚破蒼穹。

    黃沙飛影，咫尺萬重。

    昊天之中，天地尊榮。

    月起騰龍，鳳棲梧桐?！?/br>
    蕭逸之身子一抖，聲音微微顫抖：“天地尊榮？”

    “這是鳳格的卦象，她命中注定會(huì)成為一國(guó)之后，尊榮天下！我算出此卦后，反復(fù)算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同一卦象?！绷质康轮刂氐馈拔译m算不出到底是哪一國(guó)，但她與大漢，西域和匈奴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她將來必會(huì)是其中一國(guó)之后?！?/br>
    蕭逸之震驚地凝視林士德，林士德的雙目倏忽間蒙上一層霧氣：“我也曾經(jīng)不服，可命，就是命。當(dāng)初，我已算出她會(huì)嫁入帝王家。我不服。我倆定親后，我以為事在人為，天命可轉(zhuǎn)?？墒窃谝淮尾伤帟r(shí)，我摔下了山崖，受了重傷。山民救了我，但我也在山上修養(yǎng)了三個(gè)月才能回家?；厝ズ螅驯贿x入宮中。我心神俱裂，卻無力挽回。我日思夜想，如果那天我在山崖邊沒有多走那一步，如果我沒有掉下山崖，我和她的命途會(huì)否就能重寫？可上天就是要我走那一步。那一步，就是命！”

    他的一字一句如盤石，把蕭逸之的心壓至谷底。

    林士德深深嘆息：“你一向謹(jǐn)言慎行，卻和她玩起康哥哥的游戲。月桐是很討人喜歡的女子，但她不是你留得住的人。即使你命中富甲天下，你依舊不是條龍，配不上她這只鳳。既然是無緣，你別把自己摻和進(jìn)去，趁早脫身吧！”

    “她是月氏公主，本就是鳳。”蕭逸之聲有微顫。

    “昊天之中，天地尊榮。逸之，這個(gè)命格太高太重，你受不起?！?/br>
    林士德聽出蕭逸之竭力壓抑著的喘息：“你好好思量。如果你和她情投意合，兩情相悅，到你們要分開時(shí)，你和她只會(huì)肝腸寸斷。就如尹姬，早知今日她如此痛苦，當(dāng)初我算出她的命格時(shí)就該轉(zhuǎn)身而去。相遇相知，卻無法相偎相依；莫不如不遇不識(shí)，無念亦無癡?！?/br>
    他輕拍蕭逸之的肩膀：“你是個(gè)堅(jiān)執(zhí)的人，但你卻改變不了命途。好好想清楚，一時(shí)痛，或一世哀，你要她承受哪種？”

    蕭逸之默然無語，滿湖波粼如片片刀光，刺入他的眼眸，割裂他的血rou。

    林士德仰天高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br>
    “好一句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老天爺，我就看你如何使我淪亡。”林士德的怒吼飄搖而上，怒中有怨，怨中有苦，苦中有悲，悲中有傷。語音渺渺，飄散在天湖之間，無痕無跡。

    蕭逸之全然聽不進(jìn)他的怒吼，心中只不斷地重復(fù)著：天地尊榮。

    蕭逸之坐在房中，手拿竹簡(jiǎn)，逼迫自己專注在竹簡(jiǎn)的文字上。但思緒卻如斷線的風(fēng)箏，飄搖在外，捉也捉不回。

    月桐的王族血脈注定她此生與宮廷脫不了關(guān)系。以她出塵脫俗的美貌，林士德所言的一國(guó)之后就絕非子虛烏有。

    康哥哥，那個(gè)讓她日日牽念的康哥哥本就是不該出現(xiàn)的牽絆。既無緣分，又何苦糾纏不休？

    相遇相知，卻無法相依；莫不如不遇不識(shí)，無念亦無癡。

    一時(shí)痛，或一世哀，你要她承受哪種？

    念想至此，他的手一緊，猛地把竹簡(jiǎn)重重地扔在地，竹片散落，滿地凌亂，滿地凄愴。

    ***************************************

    當(dāng)月桐眼上的紗布拿下時(shí)，重見天日的月桐不斷地在房中蹦來蹦去，大呼小叫：“太好了，不用再做瞎子。”

    小茹笑道：“姑娘是在開心終于可以見到康哥哥吧！”

    月桐杏目一亮，殷切地問：“康哥哥什么時(shí)候來？”

    小茹甜笑道：“康公子三日前不是約姑娘今日午時(shí)在雅亭相見嗎？”

    月桐雙眸笑意滿滿：“之前都是他看見我，我看不見他，今日終于不虧了。”

    小茹揚(yáng)眉道：“姑娘和康公子初次相見，讓奴婢為姑娘好好打扮，好讓康公子驚艷。”

    小茹為月桐穿上淡黃色的細(xì)錦衣配上一條淺綠色的蝴蝶裙，腰間環(huán)繞一條冰藍(lán)色絲綢，盡顯她輕盈婀娜的身姿。小茹輕挽起垂鬟分髾髻，插入一支垂蓮玉簪子，發(fā)尾飄逸地垂于肩上。月桐冰肌瑩徹，雙眸似水，根本不需要再做任何脂粉修飾已是人間絕色。

    月桐沒穿過漢人華服，也沒挽過發(fā)髻，在銅鏡中看到自己的模樣很是新奇，也覺得煞是好看。

    “小茹jiejie，康哥哥是不是長(zhǎng)得很俊？”

    “康公子和姑娘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佳偶?！?/br>
    月桐霎時(shí)雪頰泛紅，輕咬粉唇，扭扭捏捏地問：“那，康哥哥，會(huì)不會(huì)，喜歡我？”

    小茹掩嘴輕笑，為她梳理長(zhǎng)發(fā)：“康公子每日都會(huì)問：姑娘睡得可好？吃得可好？用藥了沒？眼里心里都是姑娘?！?/br>
    銅鏡中，一張玉臉，嫣紅似霞，綻放如花。

    ☆、第8章 走了？

    月桐蝴蝶般向雅亭翩躚而去。她坐在欄邊，望向一平如鏡的湖面，湖中倒影出她絢麗的笑靨。明眸閃閃，湖中的浮蓮竟似羞愧地閉上花蕾。她輕快地哼著曲子，殷切地左右顧盼。

    蕭勝之百無聊賴地逛到湖邊。在長(zhǎng)安時(shí)，有爹在旁，他的心性必須得收斂。來到鳴月莊，本以為四弟必然在莊中收藏了各色美人，如此便可□□無邊。誰知望眼看去盡是平庸姿色，掃興至極。雖然可以去華榕軒抱姑娘，但娘在，總不能天天去。本以為陪娘來鳴月莊便可風(fēng)流快活，誰知卻變成饑渴難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