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爸爸繼續(xù)說著:“我當時還奇怪得很,什么前夫,什么孫女,跟我跟我家女兒又有什么關系。” 我還在沉默著,聲帶的發(fā)條徹底銹蝕,擰不動,更響不了。 “我就問了句,他孫女婿叫什么。他說,姓江名承淮,在省人民醫(yī)院的神經(jīng)內(nèi)科當主任,”爸爸坐直身軀,嗓門也隨之稍微提高了一點兒:“我說完了,你來說。” 嚴刑拷問的時刻終究還是要來,我輕輕“嗯”了一聲。 “你什么時候認識這個江承淮的?” “過年之前,一月份?!?/br> “你爺爺住院那會?” “嗯?!?/br> “看來我猜對了,你跟他什么時候在一塊的?” “沒多久,就這個月的事?!?/br> “也就是說……事業(yè)單位考試,考省人醫(yī)也是因為那個什么江承淮?” 我能清晰地嗅見爸爸問話里那些失望透底的氣味,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坦誠:“是,就是為了他,我喜歡他?!?/br> 我喜歡江承淮,我就是喜歡他。 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草,大概真的抵達了父親的瀕界線和崩潰點,他的眼波一刻間變得很震動,他從轉(zhuǎn)椅里遽然起身,手指激動地在書桌上摸索著什么,他很快揪到里自己最近的一本安全手冊,紙頁在他的掌控里,嘩地掀翻到半空,直直朝我砸過來! 啪,紙張直接呼打在我嘴角臉畔,隨即又掉落到腳尖,像一只猝死的白鴿。 爸爸沒有揚起手臂,用一個間接的巴掌直接把下一刻扇進□,他氣得高頻率地發(fā)抖:“你整天在想什么啊?想什么東西?!你二十三歲了不是三歲,你這個腦瓜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什么???你懂自己在做什么啊?你還有腦子了???做之前思考過后果么?” 我僵硬地坐在原處,在他幾近惡毒的控訴里急促喘著氣,喉嚨里吸氣呼氣和死憋哭腔的氣體流竄聲一下接一下,異常明晰:“我考慮清楚了……”我的聲音充滿波動:“我不是沒想過后果,我覺得我可以克服的。” “克服什么?你搞得清楚情況???對方是什么人?年紀先不說,他是離過婚的啊,離過婚,他是離過婚的啊,”爸爸反復強調(diào)著著這個措辭,高聲呵呵,把難以言喻的譏嘲拍打在我耳膜上:“你找的是個離過婚的?。磕阕暂p自賤不考慮自己,也煩請你考慮一下我和你媽的感受好吧?把你養(yǎng)這么大,就為了讓你找個離過婚的男的?你能克服啊,不好意思,你爸爸mama克服不了?!?/br> 對待江醫(yī)生的,一連串“離過婚”的看輕讓我的血壓直線上升,他們簡直要暴動出血管和腦袋,在空氣里尖銳地刺出鳴叫來了。我的臉劇烈地升著溫,那些guntang紛紛跑進我眼底,在那扎起堆來:“離過婚怎么了?對,他是離過婚,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他離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為什么離了……” “不要說了,不想聽,”爸爸橫空打斷我,坐回椅子,語調(diào)收緩:“我這會實在沒什么心情慢慢聽你講什么長篇大論,我就一句話,你才跟那個男的談了一個月不到,長痛不如短痛,早斷掉早好?!?/br> “你在說什么東西?。俊蔽覛獾脧囊巫由险酒饋?,渾身打戰(zhàn)。 “我說什么?我讓你早點跟他分手!懂了?” “我不會分的!你怎么可以這個樣子,一句話都不聽就妄下定論,你見過他嗎?跟他講過話嗎?你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嗎,就一棒子打死,你不能這個樣子啊……”我講著話,哽咽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我能感覺到有東西從我眼眶里冒出去,沿著臉頰一路下滑,最后在下巴黏上一會,才脫落開去。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只想你是個正常人。”爸爸坐那,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 “我哪里不是正常人了?” “你這樣還是個正常人?你看看誰家小孩子跟你一樣,喜歡個離過婚有小孩的,還讓自己爸爸被想都想不到的惹不起的人找上門,也不曉得明天還有沒有得班上了,你和你弟就喝個西北風吧!” “我都說了他離過婚是有特殊原因的!你連給我解釋的機會都沒有?!?/br> “聽到了吧?看到了吧?旁人有誰在意你所謂的特殊原因?誰有那個閑工夫給你解釋的機會?外人眼里,你不過就是個神經(jīng)不正常腦子不著調(diào)找了個離過婚的!”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淚水下落的速度,它們瘋了一樣掛掃滿全臉:“為什么要這么在意別人的看法?你根本就不為我考慮,你就是為了你的面子!” “對,我就是好面子!”老爸臉漲得通紅,他雙手架著椅子扶手,像是要把自己禁錮在那,才不至于拐出桌后來對我做出更大程度的肢體上的抨擊:“把你養(yǎng)了二十多年養(yǎng)到這么大,你拿什么來回報我們?一直騙著瞞著我們也就拉倒了,本來多高興你想考事業(yè)單位追求個安穩(wěn)工作,這樣我和你媽也放心,結(jié)果呢?你考什么事業(yè)單位???你因為什么考???你那是什么追求???是個成年人該做得出來的事情么?” “怎么不是成年人該做出來的事了?就因為喜歡上一個離過婚的男人?這社會上二婚的人多了去了,習|近|平也是二婚呢,誰他媽在意他二婚,人家只知道他是國家主|席!根本就沒人嘲笑他二婚,反而還羨慕彭麗媛運氣好旺夫臉,背后都在說他前妻不識貨!” 我和爸爸進行著語調(diào)的競賽,誰都在分貝上不甘示弱。 “你那個醫(yī)生離過婚的,當上國家主席了?” “沒有,但他也很優(yōu)秀?!?/br> “有多優(yōu)秀?主任醫(yī)師?” “對!人也好得不得了,爺爺也老夸他,奶奶還說過他這個條件什么女的找不到?!蔽议_始拙劣地架上爸爸的長輩當盾牌和砝碼。 “那是因為當事人都不是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老爸的臉色被失望和怒氣折磨得有些猙獰,他手臂抬平,暴躁地指著書房門的方向:“你現(xiàn)在去問問,他們老兩口什么反應?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當個正常人,找個正常的男朋友,嫁個正常人家嗎?誰要你驚天動地了,安穩(wěn)點要死啊,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的感情特美好是吧?在我看來,那是個什么玩意,多不負責任才會把你自己,把你的家里人弄成這種樣子啊?!?/br> “我真的……”我吐不出一個字,我要被氣瘋了,氣死了,心成了尖銳的墜子,抽痛得快把胸腔磨出洞來,他們根本不明白,不了解,誰都覺得我是十足的傻逼,所有人都覺得我蠢得不可理喻,就因為沒人愿意聽真正的理由,他們只津津樂道于表面的非同尋常,眼光膚淺心理陰暗,把別人的苦慟當茶余飯后的笑話。是啊,江醫(yī)生的身份的確特殊,但我永遠不可能徹底根除掉對他的感情了,它們是飛蛾,它們見到火光就要撲上去的,它們能直接穿透我的*,我根本無從阻攔。 就算滿世界都是對你的非議和誤解,我永遠心甘情愿,接納你。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爸爸沒有錯,吳含也沒有錯,在這個眾口鑠金的社會里,想要收獲一些超出常人接受范圍的東西,就必然要付出相應的犧牲。 這就是現(xiàn)實。 晚安。 ☆、第三十四張?zhí)幏絾?/br> 我和父親的交談,或者說是爭執(zhí),注定無疾而終。從書房出來,我小幅度偏了偏眼,從少量的視野缺口里回望了一眼門內(nèi)的書桌。老爸就坐在那后面,漫無焦點地平視前方,一半臉藏在那只被茶葉染得綠瑩瑩的水杯后,他只在開局時分呷了一口,之后說過再多話也沒有潤過喉嚨。 他的另一半臉,被射燈蘊黃的光打出深淺清晰的紋路陰影,我第一次覺得,這種無害的暖光也是會這樣扎眼的。 父親的脾氣再暴烈、講話再針鋒、口沫星子跟刻薄詞匯再跟開掛一樣亂飛亂砸,也終究是個五十歲的老人了啊。 他是會老的啊。 這個想法很快就點在我淚腺上,輕而易舉地讓我又想掉眼淚了。 我回到房間,在床沿坐了一會,什么都沒想,就單一地賣著呆。過去幾分鐘,虛掩的房門被推開,我看見吳憂探進來半個腦袋。 他的臥室離書房很近,必然能聽清剛剛那出由父親和jiejie制造出來的人工狂風和驟雨。 “姐……”他叫我。 我沒吭聲,僅回以平靜默許的眼神。得到同意,吳憂才鉆進房間,他有這個年齡、愛運動的男孩子特有的瘦削身材,輕而易舉就把自己送過了門縫“一線天”。 但他沒再往我這里走。 “作業(yè)寫完了?”我斜著眼問他。 “沒,語文還有半張講義呢?!眳菓n老老實實站那,像頭被隱形柵欄緊緊圈起來的綿羊,乖巧得不像我親弟。 “那怎么不寫作業(yè)?”我換上老媽子的口吻督促他。 “就來說幾句話……”我弟單手揣進褲兜里,擺出十幾歲小男生獨有的有點小帥氣,有點小瀟灑,又有點小湯姆蘇加腦殘的姿態(tài):“姐,我就是來表明一下我的立場,我還是很支持你和江姐夫的,你也別太積郁成疾了,不是全世界跟你們?yōu)閿?,還有小弟我在我你們搖旗吶喊。” 吳憂笑著,光把他藍色的格子襯衣混得泛出一點兒寧靜的紫。我注視著他,也跟著他抿唇笑了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雙眼順其自然地就彎了:“行啊,也不枉我曾經(jīng)給你充值過那么多次cf點。” “對嘛,我這人還是很懂得感恩和回報的。”吳憂給點日光就春回大地。 “你一個小屁孩的支持有毛用,青春期結(jié)束了?喉結(jié)還沒發(fā)育完全吧?”嘴上吐槽著,我的腳尖卻已經(jīng)在我方陣營又增一員大將的快活里,一下下貼到地板打拍子了。 老弟胳膊肘撐門:“怎么說我吳憂也終將會取代咱們老爹成為以后的家主吧?!?/br> 我還在笑:“好——家主巨巨,家主大大,草民在此謝謝你的皇恩浩蕩,福澤四方了?!边@是真心實意地感謝,世界上能有幾個人,會這樣不計代價不慮后果不論對錯地站在你這邊呢。 “什么草民啊,再怎么說也是長公主吧?!蔽业芗m正我的措辭。 “別角色扮演了行嗎,吳影帝,趕緊給我寫作業(yè)去。”這小子一抬舉我,我立馬就得了便宜賣乖端起jiejie架子。 “姐,我真覺得你最后肯定會和江醫(yī)生在一塊的?!眳菓n還不快滾,他在宣誓入營的戲目里演上了癮。 “真的?”我揚著嗓子問。吳憂的話明顯不是虛情假意,特不是奉承恭維,因為發(fā)自真心的祝福是能讓人感受到的,就像再密閉的瓦罐,都很難擋得住濃湯的香氣。 “真的。” “你怎么知道?” “第六感?!?/br> “女人的第六感才準,你們小男生的第六感比空氣還空氣。” “你別不信,去年期末考試我還真就預測出了自己的名次?!?/br> “17?” “嗯?!?/br> “你那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班上什么水準?!?/br> “你看清楚好吧,我都精確到了個位數(shù),十——七?!?/br> “那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好了么?!?/br> “行,那我等著喝喜酒巴扎嘿。” 吳憂吊兒郎當走出房間,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治愈小天使,抽絲剝繭一般,把我所有不快樂不甘心團成的毛線球全扯光了。所以,再惱火再難過,我也會盡力克制,不去跟在乎的人說太狠太冷漠太鋒利的話中傷他們。因為再怎么回想,他們帶給我的甜美喜悅都比悲憤要多得多,深刻得多。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家人。 洗完澡,我跟沒事兒人一樣,關好房門,給江醫(yī)生打了個電話,不是暗搓搓地發(fā)短信而是直接撥手機,皆是愛情在給我壯膽,但它又讓我貼心到懂得隱瞞,今晚和父親的沖突我一個字都沒對江醫(yī)生提。我只是專一地充當一名地下情熱戀中的少女,用若渴的期待問他:“江醫(yī)生啊,你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在太陽底下光明正大牽小手呢。” 他輕輕松松就撥動了我的那根控制笑容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就可以?!?/br> “現(xiàn)在是晚上,沒太陽當頭照。” “月亮也可以?!?/br> 我腦洞太大,旋即就一頭栽進了他用26只字母小蜜蜂作業(yè)出來的甜罐頭里:“噢……是不是想對我表達「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意思?” “差不多。”他那頭有略重的合上書頁的響動,大概是要和我一心一意閑扯了。 “可是月亮是晚上,深夜!都沒什么人,不算光明正大?!蔽业么邕M尺。 “《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詞,全都知道么?”江醫(yī)生問。 “我要是說不知道,你會完整地唱給我聽嗎?” 江醫(yī)生的笑意化開在耳邊,有消融一整個數(shù)九寒冬的力量。他在這種溫情的魔法里,推辭著:“我五音不全。” “真的?” “嗯,同事去ktv,醫(yī)院里的文娛活動,我從不參加,”他坦率地承認,還道明緣由:“為了藏拙,怕被笑話。” “哈哈,原來江承淮也會有弱項啊。”我從心底里笑著,江醫(yī)生隨口講出來的字句,都能像日光一般折射進我的鞏膜,神經(jīng),大腦,用和煦輕易地降服我。 “人無完人?!彼f。 “那我唱給你聽,行嗎。”我唱歌也不是很在行,但此刻就是很想哼出來,良辰美景,只爭今夕。 “好?!?/br> “咳!那我唱了,你聽著啊……”我清喉嚨,貼緊手機,快速找調(diào)子進狀態(tài):“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我趿著涼拖走到窗邊,呼一下拉開輕飄飄的簾子。幸而南京不是太過繁華的大都市不夜天,石頭城的月亮尚還健在,彎彎一抹如夜色半昧的眼。我就站在窗前,接著哼,聲線壓得低,低到隨時能溶斷在風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變,我的愛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就讓月老好好看著吧,為我印下真章:秦淮水燈流槳聲,煙籠寒水月籠沙,鐘山影里看樓臺,江煙晚翠開,云觀璧月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它們都在無聲地注意著;就讓六代流轉(zhuǎn)的棲霞紅葉,雞鳴香火,玄武暮雨,莫愁落花,朱雀橋柳,烏衣巷燕,俠少青絡馬,富貴風流長都在此為我見證吧,多少王朝興衰,南京于燦爛后黯然,而它終究無所謂繁華本身,江水千載,靜靜流淌著就好了——因如是,于之我,不見白日,冷月又何妨,反正它們并無區(qū)別,它們至死都會在那,一直都會在那,永生永世,不棄不離,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