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了霉的木凳子承了重，吱呀呀地響。周麗尋了個凳子，坐到梁語陶旁邊：“是不是我叔父說胡話嚇到你了。”

    “不是。”梁語陶沒回頭。

    “那是怎么了？趕緊跟我說說。”周麗按住梁語陶的肩膀，將她往回扳。

    四目相對的時(shí)候，周麗才發(fā)覺，梁語陶眼睛紅腫，大約是哭過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叔父說話不當(dāng)冒犯了你。你可別在意，他就是一個病人，犯不著跟他生氣?！?/br>
    “周麗，其實(shí)我很早之前就認(rèn)識你叔父。”梁語陶冷不防地打斷她。

    “什么時(shí)候?！?/br>
    “大約十年以前?！?/br>
    周麗的眼角帶著難以置信的笑意：“他一個喪妻喪子的男人，你怎么可能認(rèn)識他，該不會是認(rèn)錯人了吧。”

    “沒有認(rèn)錯人?！绷赫Z陶神色篤定地看著她：“我父親叫梁延川，是一名檢察官。”

    “檢察官？”周麗皺眉，愣了半秒，才恍惚想起了什么，淡淡地笑出聲來：“看來這世界可真小?！?/br>
    之前與梁語陶說起時(shí)，周麗雖然對叔父犯下的混事僅是一筆帶過，但實(shí)際上，個中故事，她仍是知道些的。當(dāng)年她堂哥鋃鐺入獄，她叔父不滿判決結(jié)果，試圖打擊報(bào)復(fù)檢察官不成，就將念頭打到了檢察官女兒身上。當(dāng)時(shí)，他不僅綁架了檢察官的女兒，妄圖縱火殺人，還害得與女孩同行的少年，毀了一只手。如果周麗沒記錯的話，那個檢察官，應(yīng)該是叫做梁延川。

    “當(dāng)年你叔父的兒子的案子，是我父親受理的。”梁語陶說。

    “所以，他當(dāng)年綁架的那個女孩……就是你？”

    “嗯?！?/br>
    周麗心頭忽然有莫名的不安感在蔓延：“那當(dāng)年和你同行的那個少年是誰？”

    梁語陶淡笑著看向她：“如你心中所想，那個人是曾亦舟。”

    “居然是他?！币饬现?，情理之中。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br>
    “好。”

    “十年以前，有個小女孩，她很小，根本不懂事。但幸好，她的身邊一直長久地跟著一個少年。少年對她很好，好到她對他漸漸產(chǎn)生了依賴。有一天，有個壞人把小女孩綁架了，壞人想殺了小女孩，少年沖上去，用掌心擋住了壞人的刀。之后，刀子刺穿了少年的手，從此那只手，就廢了，再也沒有力氣。少年大概是怕女孩知道，自己是為了她所傷，造成女孩的負(fù)累，就一直連同女孩的父母，騙著她。后來，女孩長大了，仰仗著他的保護(hù)，越來越放肆。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似乎不像以前一樣，長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就開始慌了，慌到試圖用喜歡別人的方式，來刺激少年?！?/br>
    梁語陶眼尾上揚(yáng)，嘴角噙著笑意：“你說，這個女孩是不是很傻。明明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卻還拼了命地把他往外推?！?/br>
    “那個女孩是你吧?！敝茺愋Φ?。

    梁語陶笑笑，是默認(rèn)。

    “那個男孩是曾亦舟吧?！敝茺愑U了她一眼，不等她回話，就指著她的腦門子，恨恨道：“梁語陶，你這是在我面前□□裸地秀恩愛。”

    她只是抿唇笑著，突然說了句：“周麗，我懷孕了。”

    周麗徹底愣住了，頓了半分鐘，才“噌”地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什么時(shí)候有的？怎么都不告訴我？是誰的？曾亦舟的？”

    梁語陶扯著她的手，讓她安靜坐下：“你這么多問題，一連串地問了這么多問題，我哪來得及回答啊。”

    “那我只問你一句，是不是曾亦舟的?！?/br>
    梁語陶羞紅了臉，點(diǎn)頭輕“嗯”一聲。

    周麗對她豎起大拇指：“認(rèn)識你這么多年，這是我認(rèn)為你干過最大快人心的事情了，實(shí)在是干得好！說吧，什么時(shí)候結(jié)婚，紅包一定隨手送到！”

    “估計(jì)快了吧。之前因?yàn)榱舨涣艉⒆拥氖虑檎垓v了一陣，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了?！?/br>
    “什么叫留不留孩子，梁語陶你這人是腦子進(jìn)水了吧。”周麗戳著她的腦門，恨鐵不成鋼似的：“我要是你，懷了曾亦舟的孩子，我肯定二話不說直接上門要求他負(fù)責(zé)。什么留不留孩子，你也不想想，曾亦舟身后得有多少女人搶著想給他生孩子呢。就說我們公司那個部門經(jīng)理，恨不得每天抱著曾亦舟的雜志睡覺呢?！?/br>
    梁語陶慫了慫鼻尖，道：“我也覺得，我當(dāng)時(shí)可能腦子進(jìn)水了?！?/br>
    “一定是！”

    兩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

    片刻后，梁語陶才緩緩地站了起來，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花園里，眼神有些飄渺的笑意。

    “周麗，其實(shí)今天我很感謝你叔父。”

    “嗯？”

    她笑意淺淺，臉頰旁有隱約的笑渦在凹陷：“如果不是他，以曾亦舟那么嘴硬的模樣。我估計(jì)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些年他一直隱瞞的秘密，是為了我好?！?/br>
    **

    與周麗告別之后，梁語陶就徑直開車前往曾家。

    剛以抵達(dá)，她就火急火燎地沖進(jìn)了曾家，一刻都不耽擱。而與之相對的，是曾亦舟一臉閑適的表情。彼時(shí)，他正握著灑水管，在給花園里的植物澆水。

    水聲簌簌地從管道里噴涌而出，聲音極為躁動。曾亦舟右手支著水管，左手垂在一旁，他甚是專心致志地灑著水，以致于連梁語陶的靠近都未能察覺。

    等到梁語陶走到他身旁了，他才悄然意識過來，眼角上揚(yáng)，從容一笑：“不是昨天說，今天想在家待著嗎？怎么又跑過來了。”

    梁語陶不語，只是靜默地握起了他無力地左手，握在手里。

    大約是因?yàn)闈不窳怂?，他整只左手心都是濕漉漉的。梁語陶小心翼翼地提起袖管，一點(diǎn)點(diǎn)地給他擦拭著手上的水珠，嘟囔道：“你的手不是受涼了就會疼嗎？怎么灑個水，還把手全都弄濕了?！?/br>
    他解釋道：“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氣溫上去了，濕了水只會覺得涼，不會疼?！?/br>
    梁語陶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埋頭將目光鎖在他的左手上。手背上，一塊猙獰的疤痕，即使歷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歲月，也未能隨之變得柔和。

    “曾亦舟，這個傷，當(dāng)時(shí)是怎么弄的？”

    “你不早就知道的嗎？”他輕描淡寫道：“當(dāng)年倉庫被引燃大火，我一時(shí)情急，貪生怕死就一股腦地用手去扒鐵門了。結(jié)果很不幸地，手就被鐵皮刺穿，導(dǎo)致肌腱受損了?！?/br>
    曾亦舟話音未落，梁語陶卻驀地抬起臉，與他視線齊平。

    她問他：“為什么要騙我？”

    “騙你什么？”

    “你的手傷是因?yàn)槲?！?/br>
    大約是因?yàn)榍榫w激動，她連聲音都擴(kuò)大了好幾個分貝。

    聞言，他優(yōu)雅的眉宇忽而淺淺皺了起來，似是不悅：“你什么時(shí)候知道的？”

    她不回答，只定定地看向他。話語間一字一頓，萬分篤定。

    “曾亦舟，我想嫁給你?！?/br>
    梁語陶以為，她這樣說，回應(yīng)她的即便不是曾亦舟的欣喜若狂，也應(yīng)該是略微喜悅的。只是此刻，曾亦舟的表情卻忽地冷了下來。

    他靜默地抽開她緊握著他的手：“如果你是為了這只手而報(bào)答我，那就不需要了。”

    “你胡說什么呢？”

    “我寧可你不嫁給我，也不需要你玩以身相許這種老梗?！?/br>
    “你憑什么以為我是為了報(bào)恩，才以身相許?！彼龔氐讈y了方寸。

    曾亦舟冷不防地打斷她：“梁語陶，我自認(rèn)為我配不上你。”

    聞言，梁語陶愣在當(dāng)場，難以相信這話是從自小甚是孤傲的曾亦舟口中說出的。

    曾亦舟輕笑一聲，說道：“你家世顯赫，事事都有人為你鋪路墊腳。而我比起你而言，更像是一個窮小子。就像小時(shí)候被別人指著鼻子，叫暴發(fā)戶的兒子，確實(shí)，我家除了有點(diǎn)小錢，其他什么都沒有。再者，這些年我父親的生意每況愈下，怕是連暴發(fā)戶的名頭都快撐不住了。

    梁語陶，你知道的，我向來是不喜歡仰仗別人。我之前隱瞞著這件事，就是不希望因?yàn)槲揖冗^你、為你受過傷，而使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勢利，需要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我愛你，只是因?yàn)槌鲇谖业谋拘摹Ｈ绻闶菫榱藞?bào)恩嫁給我，那就算了?！?/br>
    聽完曾亦舟的話，梁語陶很不爭氣地紅了眼眶。她猛地踮起腳尖，攔腰就將曾亦舟抱住。

    她的懷抱來得突如其來，曾亦舟怕傷著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敢輕易動彈。他只好無奈地捧住了她的腰，生怕她摔跤。

    梁語陶撲進(jìn)他的懷里，往他白凈的襯衫上蹭。貼近的時(shí)候，她隱約能聞見他身上的松木氣息，淺淡且好聞。傳說中，當(dāng)你愛上一個人，他的身上就會開始散發(fā)出一種異于常人的獨(dú)特味道，令你未知神往。有情感學(xué)家將之稱為——愛情的氣味。

    “你胡說！明明就是我配不上你?！绷赫Z陶說。

    他失笑。

    她埋首在他的懷里，連聲音都是悶悶的：“我看你這些話根本就是借口，你根本就是嫌棄我。嫌棄我身體不好，要拖累你。嫌棄我身無所長，需要你照顧。曾亦舟，你說你怎么那么多心思，折騰得我腦子里都快繞得一團(tuán)糟了。”

    “陶陶，關(guān)于嫁給我的事，不要這么草率突兀的下定論。要是嫁給我之后不愉快，離婚之后傷害的只會是你?！彼J(rèn)真說道。

    然而，他的語重心長，聽在梁語陶耳朵里卻又是另一番滋味。她瞬間暴跳如雷，拼命捶打著他：“你說你這人怎么這樣，還沒娶我，就想著要跟我離婚了。虧我還懷了你的孩子，曾亦舟你到底是不是人?！?/br>
    曾亦舟一時(shí)啞然，竟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梁語陶吸了吸鼻子，從他的懷里昂起腦袋，像只勇猛備戰(zhàn)的公雞：“曾亦舟，我問你，如果有個人花了十幾年，在徹心徹骨地保護(hù)你，你會感動嗎？”

    他不語。

    她繼續(xù)道：“反正我是感動了。再說……”

    “再說什么？”

    梁語陶靜悄悄地埋下腦袋，嘟囔道：“再說，我又不是沒對某人心動過。”

    曾亦舟聽到梁語陶細(xì)碎的言語，一時(shí)間竟是難以置信。他挑著眉，微微俯下身子，將耳朵湊近她的唇邊：“你再說一遍?！?/br>
    梁語陶臉頰飄紅，表面上抵觸著，實(shí)則卻是不由得將嘴唇朝他的耳旁湊近了些。

    她說：“我想啊，我大概很早以前就因?yàn)橐粋€叫曾亦舟的混小子心動過。只是吧，那時(shí)我年紀(jì)小臉皮太薄，不愿意承認(rèn)，所以才蹉跎了這么多年?！?/br>
    “你說真的？”

    梁語陶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無辜：“當(dāng)然是真的?！?/br>
    須臾之后，有一雙手驀地圈住她的腰際將她抱了起來。

    僻靜的花圃里，曾亦舟抱著梁語陶便開始打轉(zhuǎn)。這下子反倒是梁語陶慌了，她趕緊捶打著他，卻又止不住喜悅的笑意，喊道……

    “曾亦舟，你快放我下來，小心弄傷孩子?！?/br>
    說完，她就又不自覺笑了起來。兩人交疊的笑聲回蕩在花園里，好聽得仿佛是春日里歡欣的協(xié)奏曲。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是夜，盛春時(shí)節(jié)，窗外偶有蟬鳴。

    曾亦舟和曾兆正靜坐在書房內(nèi)，兩人均是不發(fā)一言。許久以后，曾兆才緩緩開腔，聲線里帶點(diǎn)無奈：“那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姜瑤從小跟我們家定下了親事，可偏偏現(xiàn)在陶陶又懷了你的孩子……”

    “爸，我會娶陶陶?！痹嘀劭聪蛟祝凵窈V定。

    曾兆長長地嘆了一聲：“那姜瑤怎么辦？她對你的心思，我一直看得出來。她從小就打定了主意想要嫁給你，怕是你娶陶陶，會傷害到她?！?/br>
    “爸，現(xiàn)在不是以前了。所謂定下的親事，實(shí)則不過也就是一句戲言而已。感情的事情，哪能因父母的決斷，就有所定論。況且父母的意愿，是不該強(qiáng)加到兒女身上的，這點(diǎn)您應(yīng)該理解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