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zhǎng)能為我引薦多少道觀？”

    道士不耐煩了：“你若愿意交易，咱們就此銀貨兩訖；你若不愿，便自行離去吧。”

    鄭義硬著頭皮問：“那我們回去后還用不用挖礦？道長(zhǎng)給個(gè)準(zhǔn)話?！?/br>
    道長(zhǎng)道：“等善信回去，自有人前往三斤坡收購，你們只需挖礦便可?！?/br>
    有人專門去收購，不用他們自己運(yùn)送？！

    鄭義又高興起來，這可太省事兒了！

    自然滿口答應(yīng)。

    消息傳到莊院，樓喻正把玩著玉印，聞言一笑：“辦得好，有賞?！?/br>
    馮二筆亦眉開眼笑：“還是殿下深謀遠(yuǎn)慮，連礦工都不用另找了?！?/br>
    只是杜家辦事實(shí)在不地道，連一千兩都不愿借，搞得鄭義他們一直堵在風(fēng)波亭，耽誤殿下車駕入京。

    “殿下，杜家又不是拿不出一千兩，滄王世子也言明是借，為何他們不愿借銀？”

    樓喻冷笑：“杜家乃天子近臣，許是得了什么消息。若是樓蔚日后無力償還銀錢，他們現(xiàn)在又何必砸出去呢？”

    “不是說滄州富庶嗎？怎會(huì)無力償還？”

    樓喻道：“你當(dāng)皇帝真不知世道險(xiǎn)阻？他連給貴妃賀壽的招都用了，可見有多急迫?！?/br>
    藩王入京途中若是出了意外，那是他們自己倒霉，與皇帝沒有關(guān)系。

    若是藩王不愿為貴妃賀壽，不管是直接拒絕、假裝重病，皇帝都可順勢(shì)發(fā)難。

    若是藩王派遣世子來，那好辦，以世子為質(zhì)，逼迫藩王放棄手中權(quán)力。

    馮二筆轉(zhuǎn)過彎來，問：“若是藩王不顧世子性命呢？”

    樓喻笑：“個(gè)別幾個(gè)，不足為慮。等他收攏大多藩王的軍權(quán)，還怕剩下的幾個(gè)？”

    皇帝想削藩，不過是擔(dān)心藩王擁兵自重，暗中發(fā)展勢(shì)力，覬覦皇位罷了。

    馮二筆不禁擔(dān)心：“那殿下，咱們?cè)撛趺崔k？”

    畢竟慶州的變化，大家有目共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br>
    他將玉印收入匣中，吩咐道：“車駕準(zhǔn)備好，明日進(jìn)城。順便叫霍延來見我?！?/br>
    馮二筆驚訝：“被鄭義他們瞧見怎么辦？”

    “放心，杜家不會(huì)任由自己成為京城笑柄的?！?/br>
    再說了，如今鄭義等人有奔頭，不至于真的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與高門大戶硬碰硬。

    他們會(huì)識(shí)時(shí)務(wù)的。

    霍延應(yīng)召前來，便見樓喻拎著竹籃子踏下臺(tái)階。

    “月色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霍延掃了一眼竹籃里的物件，心臟咚一聲，劇烈跳了一下。

    冥紙、香燭、貢品等，全都整整齊齊擺在籃子里。

    他想起三斤坡那晚，樓喻跟他提過，入京后要與他一起拜祭父親與兄長(zhǎng)。

    霍延眼眶微微發(fā)熱。

    他啞聲道：“好?！?/br>
    兩人相攜離開莊院，馮二筆提著燈籠隨行左右。

    當(dāng)日霍大將軍和霍少將軍被斬，尸首分離，慘烈無比，甚至死后連愿意為之收尸的人都沒有。

    因?yàn)椴桓摇?/br>
    二人足足陳尸三日，才有人終于看不下去，陳情朝堂，說是尸體會(huì)驚擾百姓，且死者為大，不如入土為安吧。

    于是，兩位將軍連副棺材都沒有，只被舊席草草裹了，隨便丟在荒山野嶺，挖坑埋了。

    他們生前戰(zhàn)功赫赫，死后卻如此凄涼。

    樓喻早就派人打聽清楚埋尸之地，就在莊院后頭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靜無人，偶或聞得幾聲烏鴉叫，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響。

    樓喻問：“我只打聽到兩位將軍的墓，卻不知兩位將軍夫人墓在何處。”

    兩位將軍被斬當(dāng)日，二位夫人因不堪受辱，皆自縊身亡。

    霍延被人偷襲打暈，醒后等著發(fā)賣。

    本來憑他的武功，他可以偷跑出來，可惜他被人下了藥，手足無力，就像砧板上的魚rou，等著被人宰割。

    母親和大嫂的遺體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慟，應(yīng)了一聲：“多謝?！?/br>
    樓喻嘆息：“朝遷市變，野荒民散，此番亂象，皆因佞臣擾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將軍泉下有知，恐怕會(huì)痛心疾首，抱恨黃泉?！?/br>
    夜風(fēng)呼號(hào)，樹影蕭蕭。

    霍延仰首望天，彎月如滿弓。

    他想起父親與兄長(zhǎng)教他習(xí)武射箭的場(chǎng)景，淚珠不由自主滾落而下，悄無聲息地沒入貧瘠黃土。

    樓喻由衷感慨：“滄海橫流，玉石同碎。我等身若浮萍，如提線木偶，何其渺小無奈。”

    “殿下?！?/br>
    霍延低啞著喚了一聲。

    他紅著眼，借著暗沉的夜色，肆無忌憚地凝視著樓喻。

    “你若愿蕩平j(luò)ian宄，還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殫誠(chéng)畢慮，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樓喻心懷宏愿。

    他愿意拼盡全力，為天下、為百姓、為霍家、為自己，守護(hù)這份難得珍貴的胸懷。

    樓喻看他一眼，神情肅穆：“到了?！?/br>
    兩個(gè)墳包立于面前，墳上草木茂盛，蟲蟻密布。

    樓喻將祭品交給霍延，同馮二筆站在一旁靜觀。

    長(zhǎng)夜生寒，何其難熬。

    霍延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少年痛哭無聲，素來挺直的肩背顫抖不息。

    霍家人從不輕易流淚，他不能驚擾父親和兄長(zhǎng)，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他只覺愧對(duì)父親和兄長(zhǎng)，因?yàn)樗B為他們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霍延直起腰身。

    他已平息悲痛，目光堅(jiān)定灼然：“回去罷。”

    總有一天，他會(huì)光明正大為親人立碑刻字，總有一天，他會(huì)還霍家一世清名！

    樓喻在他起身后，行至墳包前，鄭重躬身行了一禮，以示敬意。

    霍延目光輕顫。

    兩人相攜返回莊院，比起來時(shí)，月光似乎更亮了。

    樓喻忽然開口：“正乾二十五年，眾藩王入京賀壽，我亦在列?！?/br>
    察覺霍延目光投過來，他不緊不慢繼續(xù)道：

    “那是我第一次入京，我心懷期待地踏上路途。入了京城后，我發(fā)現(xiàn)京城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還要差?！?/br>
    霍延神色微凝，蹙眉瞧著樓喻，仿佛在努力辨認(rèn)著什么。

    “它如此繁華，卻又如此不堪?！?/br>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著措辭，“遇上了不好的事？”

    樓喻輕輕一笑。

    “霍家二郎名滿京華，我自然心生結(jié)交之意。他們滿臉善意地帶我去見他，帶我去同他結(jié)交。就在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br>
    他駐足點(diǎn)點(diǎn)腳下，看向目露震驚的霍延。

    “他騎著一匹神駿，意氣風(fēng)發(fā)，瀟灑不羈，整個(gè)人像是在發(fā)光。他的身旁圍擁著那么多那么多的世家公子，他們都在追捧他，恭維他?！?/br>
    霍延嗓音干澀：“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地里，他們嘲笑我，譏諷我，說我不過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結(jié)交，說我連給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br>
    死寂。

    “我被按在泥里，睜眼看著那匹馬離我越來越近，它真的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的馬都好看?！?/br>
    霍延握緊拳頭，“我……”

    他清晰地記得，四年前皇帝過壽那段日子，他與藩王們沒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不記得慶王世子。

    樓喻神色溫潤(rùn)，目光平和：“你從我們身邊策馬而過，沒有看我們?！?/br>
    “我……我不知道?！被粞与y堪地低下頭。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許他當(dāng)時(shí)看到了，卻只當(dāng)是一群紈绔在嬉戲玩鬧，完全沒放在心上。

    可他本該注意到的！

    馮二筆忽然爆哭出聲，邊哭邊道：“殿下，奴、奴沒能保護(hù)好你，您受苦了！”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紈绔玩弄戲耍，被人按在泥地里不能動(dòng)彈，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霍延終于想明白了，為何霍家失勢(shì)后，素?zé)o交集的慶王世子會(huì)突然將他買回府狠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