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更深露重,正月的風比臘月更涼一些,雪停了,只剩下化雪時的寒氣。 正房點著三盞油燈,拿特意做花的油紙燈罩罩住,透出來的光顯出幾分渾噩與迷茫。 含釧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罩在床榻上朱褐色粗麻床罩,腦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什么感受全都是空白一片,眼睛紅紅腫腫、干干澀澀,許是剛剛哭多了,眨一眨眼,眼仁和眼皮都疼得厲害。風吹打在窗欞上,饒是將窗欞栓子摁下來鎖住,也能清晰地聽見風將木框與磚墻吹得“哐哐”敲打的沉悶的聲音。 含釧翻了身,壓住了左邊的胸膛。 一顆心在胸腔中“砰砰砰”發(fā)出聲音。 含釧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薛老夫人與曹同知一直在食肆待到子時,薛老夫人很著急,急著讓小雙兒去給含釧收拾東西,今兒個就連夜搬到曹家去,曹同知腦子靈醒著的,勸著說,“...夜里太晚了,左鄰右舍都睡了,要不然待后幾日我請個沐休,趁著白天,咱們再搬?” 是這個道理。 薛老夫人牽著她的手,直哭,哭到眼睛都蒙住了,含釧才將二人送回隔壁的府邸。 回到食肆,拿涼水凈了把臉,換了身衣裳,與鐘嬤嬤說了一會子話,這才躺下。 越躺下,腦子越清醒。 剛入宮,在掖庭外院學規(guī)矩,嬤嬤手特別狠,學錯了規(guī)矩亦或是說錯了話,一個板子不留一絲情面地敲下來...白爺爺用一大根宣威火腿將她換到膳房后,三九天手沁冰水里切豆腐,三伏天守在掛爐旁等烤鴨,白爺爺不興體罰,他老人家玩的是語言攻擊,罵得她分不清東西南北...夢里的情形她不愿意再想,只能將深入骨髓的痛藏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她總以為把她發(fā)賣給內務府的那對夫婦就是她的爹娘。 怨過、恨過、想念過。 可后來徐慨說,那對夫婦并不是,她甚至有可能不是那個村子的人。 她便不止一次地想過,她的父母、她的親人、生下她的人是什么樣子?是因為什么緣故,讓她一個人獨自面對如此困苦的人生?又是什么原因,讓她在機緣巧合之下過上了這樣的生活?如果她如同其他人一樣,在父母膝下長大,她是不是會有截然不同的生活與境遇? 薛老夫人說,她是曹家的人。 曹同知說,她是他的meimei... 含釧用被子緊緊蒙住腦袋,窒息的感覺讓人清醒,含釧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床,將那件小襖翻了出來,送到油燈下仔細查看,這衣裳是她的,沒錯,衣襟口子還有幾滴早就褪色、變成黃褐色的血滴,她穿著這件衣裳進的宮...這一點是不會錯的...所有入了宮的東西,全都登記在冊,這是無論如何也錯不了的。 甚至,曹同知嘴角的梨渦... 含釧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摸上嘴邊。 是了,她一笑,嘴邊也有梨渦。 淺淺兩只,就像水面上的漩渦。 還有眼睛。 她的眼睛細長上挑,眼仁卻又大又圓。 阿蟬說,她瞇眼笑的時候,有點像只乖乖巧巧的小狐貍。 今兒個,她仔細看過曹同知的眼睛,也是這個樣子的。 只是曹同知身上溫潤和睦的氣息太重,沖淡了細長上挑眼眸帶來的妖嬈與媚氣,不仔細看,很難穿透這個人風度翩翩的濁世貴公子氣質,看到這雙與眾不同的大大的丹鳳眼。 應該沒錯。 打更的又敲了一遍。 也不知是幾時了。 含釧瞇了瞇眼,手緊緊攥住被子角,不知何時方昏昏沉沉地睡去,夢里也沒閑著,一會兒夢見掖庭那道狹長四方的天,一會兒夢到張氏猙獰蒼老的臉,再睜眼時,太陽光從窗欞的縫隙直射進里屋,張揚明亮。 快到晌午了! 含釧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套了衣裳,隨手將發(fā)髻挽了纂兒,剛出院落,便聽見前邊的廳堂里言笑晏晏的,既有鐘嬤嬤的聲音,也有薛老夫人神采奕奕的聲音。 含釧剛探了個頭出去,便被薛老夫人一把捉住。 “釧兒!”薛老夫人笑著沖含釧招招手,全然看不出昨兒個這老太太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呢.... 睡了一覺,老太太精神頭倒是頂好,發(fā)髻梳得油光锃亮、一絲不茍,穿了件喜氣洋洋的褚色百子爭春夾襖,耳垂上墜了同上回那支釵子差不多大小顏色的祖母綠耳墜,抿了一層薄薄的口脂,瞧上去容光滿面、精神煥發(fā)的,“快過來!便想著由你睡,沒讓人去里屋叫你...” 含釧走過去,薛老夫人一把將小娘子拉到自己身邊,“睡得好不好?慣不慣?北京城哪里都是好的,地方貴重、貴人良多,可就一點不好——這天兒太涼了,燒起地龍又覺得燥。咱們江淮一帶,夏涼冬暖,各家各戶升起的炊煙、門前的流水、澄澈的青石磚...是別樣的一番風景?!?/br> 含釧有些想笑。 她都在京城睡了十幾年了! 鐘嬤嬤樂呵呵地,看含釧的眼神有欣慰也有不舍,“你祖母天沒亮就過來了,在廳堂里坐了快兩個時辰,我讓小雙兒去叫你,你祖母怕吵著你了,愣是自個兒硬生生地等?!?/br> 鐘嬤嬤有些感慨,“...你這丫頭,苦了小半輩子,終是等到自己家人了?!?/br> 薛老夫人聽了這話,又有些想哭,拿帕子掩了掩眼角,目光溫和地看向含釧,“今日去看看家里吧?左右都是隔壁,家里也能住,‘時鮮’也能住。我昨兒個讓人將東廂都收拾出來了,擺了床、梳妝臺、桌子凳子,讓人連夜置辦了衣裳、飾品,你且去看看吧。你爹娘的牌位,我也隨身帶著的,就設在后院的小祠堂里,去點柱香,好好敬告他們?!?/br> 老人家語氣殷切... 是在與她打商量呢。 含釧眼眶有些發(fā)熱,輕輕點了點頭。 看含釧點了頭,薛老夫人止不住的高興,臉上笑意盈盈地一直揚著喜氣,突然想起什么,“...還沒用早膳!”側身吩咐身邊的丫頭,“去灶屋將熱好的珍珠圓子、魚糕片、rou糜粥都端出來吧。” 轉過頭又同含釧道,“都是咱們江淮的菜式,你嘗嘗看!” 第二百五十五章 溫面(上) 一頓飯,含釧吃得有些鄭重。 畢竟,兩個老太太,眉目含笑、一臉寵溺地看著吃早飯... 換誰,也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早膳,含釧與薛老夫人一道進了素日來大門緊閉的曹府。 果如小雙兒所說,雖是一墻之隔,可“時鮮”,哪怕再上了一個檔次的“時甜”,兩個加在一起都不夠給曹府當下酒菜的! 是真的湖。 是,湖。 那種碧波蕩漾,風一吹一池春水皺的湖,那種湖畔垂柳翩翩然的湖,那種可泛舟游湖的那種湖...以前秦王府都沒有,好似只有端王府里有一個小小的湖,皇宮里有一處太液池,其他的京城的宅邸,含釧沒聽說過誰家里是有湖的。 曹家的回廊就環(huán)繞著這方湖水修筑而成,青瓦紅柱,回廊間還是江淮的布局,開了一間間圓圓的小小的開窗,開窗前擺放了一小盆修理得極好的綠植盆栽,或是矮子松,或是赤榕、或是羅漢松,看上去就像回到了蘇州園林,回到了夢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姑蘇城。 偶有三人成列的婢女低眉順目地從廊間穿過,婢女們統(tǒng)一穿著湘色對襟襖褂,下面是玉色裙子,腰間系著一條竹青的絲絳,許都是從江淮帶過來的家生子,瞧上去一個一個面白膚軟,穿梭在園林綠意之中,就像一副精妙的工筆畫。 薛老夫人牽著含釧走在回廊間。 過往的婢女讓出三步,低聲問安。 是個很有規(guī)矩的人家。 含釧抬了抬頭,余光瞥見薛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一等婢女與打扮利索的婆子,也是一副目不斜視、端嚴肅穆的模樣。 薛老夫人...應當是位治家甚嚴,又大權在握的后院當家人。 含釧想起曹同知說他還未成親,至于未成親的理由說來話長,便不由自主地垂了垂眸。 宅子太大了。 穿過湖,是第一進的院落,應當是外院,正當中掛著“存思堂”三個大字牌匾,中間放著兩尊太師椅,下首依次擺放了六張靠椅。 薛老夫人輕聲道,“往前,你哥哥還沒入京入仕,這座宅子本是我們家買來每年五六月份,進貢御用綢緞時的落腳處,沒想過常住,更沒想過全家從江淮搬遷過來。” 薛老夫人身邊的侍女恭順地佝腰推開回廊的窄門,恭候來人便利通過。 薛老夫人聲音低低的,她老人家不著急的時候,說話慢條斯理的,但中氣十足,“去年,咱們家捐了十萬兩銀子給朝廷疏通河道、修理水路,圣人一紙文書將你哥哥調任到京畿漕運使司,一下封便是個四品官。沒辦法,立刻在京城找宅子有些來不及,只能將就著這宅子住下?!毖戏蛉苏Z氣里帶了些許嫌棄與委屈,“這宅子太小,伸個懶腰都伸不出來。說是四進四出,可所有房間加起來滿打滿算只有五個院落二十三間,下人住的后罩房只有四十來間...” 這段話,東西太多了。 含釧被震懾得說不出話。 捐十萬兩白銀,給朝堂修河道...這是什么概念? 大魏朝之前的大燕,被韃子破城的時候,國庫里只有不到五萬兩白銀。 曹家隨手甩了十萬兩銀子給朝廷修河道...圣人回贈了一個京畿漕運使司的四品官... 這波生意,有點虧??? 含釧記憶中,圣人圓圓臉、風姿俊朗,于女人上多情了些,可總的來說還算公平正義,怎么能如此欺負曹家! 含釧頗為不忿。 再聽薛老夫人的后話,含釧有點木訥地轉了轉頭,看了看那一望無際的湖水,不知從何接起,腦子里莫名想起夢里徐慨哄她睡覺時告訴她的神話故事——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或許,在這兒,只有,鯤鵬伸懶腰有些費勁兒吧... 薛老夫人牽著含釧的手,一路念叨,“...咱們先住下吧。你哥哥是個能干的,既能攢家業(yè),又能做實業(yè),還能走仕途——先頭考了試,是中了舉人的,只是被漕運碼頭與家里的生意拖住了手腳,否則也不用圣人下旨封蔭...等你哥哥立穩(wěn)了腳跟,咱們在鳳鳴胡同去買個宅子,至少要大一倍才行,大一倍都不一定能住下,再去香山上置一處別業(yè),再購置個八百一千畝地,那時候咱們曹家才真正算是在京城扎根兒了?!?/br> 鳳鳴胡同... 怎么說呢? 鐵獅子胡同距離皇城,不過一碗湯的腳程,從白爺爺家里端上一晚上到皇城大門,湯沒涼。 鳳鳴胡同距離皇城,就是數十個數,十、九、八....三二一,皇城大門到了。 且許多任國舅爺的府邸都在鳳鳴胡同,原先這條胡同名叫一筒胡同,后來因出了太多皇后,才改名叫鳳鳴胡同。 那地界兒,是不會有錢就買得到的。 沒看到秦王爺堂堂龍子鳳孫,也還住在東堂子胡同嗎? 不過薛老夫人口中的扎根兒,含釧倒是能理解。 時人刻在骨子里的愛買地置業(yè)是揮不去的,總得在這兒買兩塊地,買幾處宅子才能真正對這地方產生歸屬感,否則無論混得再好,也覺得自己不過是位過客罷了。 薛老夫人一邊說著規(guī)劃,一邊把含釧往內院帶。 說實話,含釧已經找不到路了。 七繞八繞的,穿過重疊飛揚的檐角,薛老夫人站定在一處重新漆過的院落前,院落上掛著個牌匾“木蘿軒”。 薛老夫人抬頭看那塊匾,神情變得很溫柔,抿唇笑了笑對含釧道,“你母親生前最喜歡的便是木蘿花,盛開時紅得像火一樣,層層疊疊地重在一起,你母親說像好幾十層口脂紙扎成的花兒,高高地墜在枝頭上,看上去特別有趣?!?/br> 含釧伸手握住薛老夫人的手。 薛老夫人展眉釋然笑道,“不說這些了。你母親與父親的牌位就設在木蘿軒的后面,咱們先去燒香再進去看宅子,好嗎?” 含釧重重點了點頭,繞過院落,一個小小的小祠堂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