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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蓬萊間(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11節(jié)

第11節(jié)

    被林夏身體觸碰過的紙幣竟然在瞬間都化成了一堆粉末,像是熔巖席卷過的龐貝古城,所有一切都一觸即碎。

    “啊!這不是我干的!”林夏一臉驚恐,她可賠不起!

    白起走到 “金山”前,隨便撿起一沓鈔票,那沓鈔票就在他手心中化成了粉末,隨著地下室的陰風(fēng)吹散了。 那股潮濕腐敗的味道,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這是是攢了多久啊……”林夏心疼,一片真心地為錢而心疼, “項伯言呢?這都是他的錢么?”

    紫弦黯然點頭,指向“金山”的頂點。

    項伯言垂首坐在上面,快要被那些“死去”的鈔票們埋葬了,雙眼緊閉人事不省,像是放在犧牲壇上的祭品。一道窄窄的臺階通向山頂。說是臺階,其實就是腳印,腳印下的鈔票早已經(jīng)化成了灰燼。

    “這不僅僅是他的錢,還是他的家,他的辦公室,他的一切。”紫弦哀傷地說。

    “好————”林夏本來想說好爽,可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爽么?有錢當(dāng)然好啊,可是生命中如果只剩下錢,那還有什么意思?她自己雖然錢總是不夠花,可還有房子住,雖然那只是一棟經(jīng)常漏水的小破樓,但是還有一張自己睡得最舒服的床。雖然新衣服大部分都是從淘寶上買來的便宜貨,可自己眼光很好,搭配起來總是很漂亮。而且她還有笑笑她們幾個閨密,還有不靠譜的老爹,還有阿離,還有可項伯言擁有的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地下室里的一堆廢紙!沒錯,就是廢紙,如果讓錢堆在那里發(fā)霉,那就和廢紙沒什么區(qū)別。

    “好可憐...”林夏小聲地自言自語,“這不就是個守財奴么...”

    “他原來不是這樣的!”紫弦有些激動,但在他們面前還是努力地克制住了情緒,“當(dāng)年,他不是這樣的?!?/br>
    “當(dāng)年?什么時候?”林夏問。

    “我第一次見他是很久以前了?!弊舷覈@息一聲,“記得那一年,北京城里的皇帝剛剛退位...”

    肆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項公子的四大門客之一,許漢青。項伯言的父親是清朝遺老,和李中堂一起辦過洋務(wù),還差點出任北洋大臣,后來心灰意冷辭官離朝,但仗著開工廠修鐵路積攢下的財富和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依然在政局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位許漢青曾經(jīng)跟隨過項老太爺,在老爺子故去之后,又來輔佐伯言少爺。

    項伯言早年被父親送出國留學(xué),學(xué)成歸來之后父親已經(jīng)身故,他不僅繼承了龐大的家產(chǎn),還繼承了父親的政治資本,一時間也成了政壇上一顆明日之星。但項少爺從來不去衙門,他嫌那里太過俗氣古板,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府邸辦公。

    那是一座能媲美王府的宅子。

    雕梁畫棟,前前后后五進院子。夏天院子里會搭起三丈六尺高的天棚,兩人合抱不攏的荷花缸里養(yǎng)著金魚,全都是名貴的品種,有專門的門客來伺候。屋子里有冰桶,下層是冬天存在冰窖里的冰,上層是綠豆湯、玫瑰露、桂花涼粉,午睡之后喝一碗冰沁的甜品,那感覺舒服極了。花園里的戲臺逢初一十五必有當(dāng)紅的名角來唱堂會,偶爾項少爺興起還會粉墨登場票上一出。梨園行的老人們都說,他要是下海,只憑一出《空城計》就不知要擠倒多少同行的招牌。池塘里是從護城河引來的活水,水面上種滿了睡蓮,涼亭就懸在睡蓮的頭上。項少爺把那兒當(dāng)成半個書房來用,讀書聽琴,下棋會友。

    每日天不亮,項府門前就車水馬龍,比總統(tǒng)府還要熱鬧。從文人墨客,到洋行買辦,五行八作形形色色,陸續(xù)聚集在花園涼亭里。他們大部分在項家并沒有什么實際的職務(wù),只是陪著少爺喝茶聽戲,賞花對詩,斗蛐蛐,養(yǎng)畫眉,就是一群閑人。

    這種人,當(dāng)時被叫作門客。

    人們都說,項老太爺當(dāng)年恨不得一個銅子兒掰成兩半花,如果知道兒子如今揮金似土肯定要氣得從棺材里爬出來。

    北京城里有句話,項府的門客,皇城根兒的瓦。那意思是項伯言家里養(yǎng)的閑人,數(shù)目可比紫禁城里的琉璃瓦,但其中也分三類。

    第一類,是以許漢青為首的四位,被稱為項府四杰,另外三位是潘云、馬寅生、趙福瑞。潘云在軍界中頗有人脈,專門為項家打理這一脈關(guān)系;馬寅生在政界中有不少眼線耳目;趙福瑞是項家的賬房主管;而許漢青則是項少爺?shù)馁N身管家,總理一切事務(wù)。

    這四位雖然只是門客,但每月的薪俸卻堪比政府大員!一來是項伯言平日不理政務(wù),在衙門里也只是掛個虛職,項家的產(chǎn)業(yè)都要交給這四位左膀右臂打理;二來是項家本就家大業(yè)大,項公子對自己有多少錢沒有數(shù),對該花多少錢也沒有數(shù),出手向來毫無顧忌。

    第二類門客也住在府里,人數(shù)可就多了。這些人為他養(yǎng)花、種草、養(yǎng)馬、養(yǎng)狗、養(yǎng)雕、養(yǎng)金魚,都是從各個行里挑出來的能人,可以叫門客,也可以叫“把式”,養(yǎng)花的就是花把式,養(yǎng)魚的就是魚把式,給少爺按摩松骨敲背捶腿的就是人把式。

    而第三類,就是他那些號稱“朋友”的人了。他們大多衣冠楚楚,穿著西洋料子的長衫禮服,梳著油亮的背頭,不管近視與否都會戴一副金絲眼鏡,每日里在府中白吃白喝,白領(lǐng)月錢。但這些人往往會投其所好,滿北京城為項伯言淘換些稀罕的玩意兒,或是一把紫砂茶壺,或是一件四大名窯的瓷器,或是名人字畫,或是一套東洋來的圍棋子。項少爺遇上喜歡的就會出高價買下來,那高價往  往要超過本身的實價不少,足夠這些人揮霍上好幾年。

    “反正他花錢也沒數(shù),大伙一起哄著他開心唄!”人們背地里都是這么說。

    而我不屬于這三類門客中的任何一種。

    我們剛剛到北京城,他就在府中給我安排了一個跨院兒獨住。

    院子倒不是很奢華,卻種滿了翠竹,清新雅致讓人舒服。他也沒有為我配太多的傭人,只有一位老婆婆照顧我的起居。

    這就是要收我當(dāng)小老婆吧?其實那個年代有錢人買個姑娘做妾也是常有的事。我之所以沒有走,是想著這位少爺出手如此闊綽,想必家中一定豪富,等  他到了北京再卷一筆,然后趁著夜色逃之夭夭。

    我心里盤算著推開了房門,卻呆住了。床上擺著兩件衣服,一件是錦繡團花的女兒羅裙,一件是素白的男兒長衫。

    “到底是女嬌娥還是男兒郎?”我耳邊又回想起他那句念白,眼前盡是那對清雅如蘭的眸子。

    他這是讓我自己選擇……

    我其實滿可以拔腿就走,沒有任何人能攔住我,但我還是留了下來,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一晚,他來了。

    我還記得那是個滿月之夜,他捧著一把古琴踏月而來。

    “果然還是個男兒郎啊……”他看到了穿長衫的我,站在月光竹影中微微一笑。

    “失望了?黃金百兩冤枉錢白花了吧!還搭上了這塊心愛的玉佩,我都替你不值?!蔽姨统瞿菈K蓬萊古玉,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胡說?!彼鹱鬣僚包S金百兩不過是浮云糞土,那塊玉佩也只是我一點小心意,這都比不上紫弦你的琴技啊!”

    “那我們這算是什么?我也是你的門客么,主人?”

    “你與他們不同?!彼麚u頭說,“他們大部分看似都是這城里的閑人,卻都有各自的用處,就算是雞鳴狗盜之徒,在節(jié)骨眼上也能發(fā)揮自己的作用,成就我的大事!”

    “公子的大事?我看你也挺有錢的了,難不成還想當(dāng)皇帝呀?”

    “在下對金錢權(quán)柄并無任何眷戀。”項伯言正色道,“伯言只愿不負我一生所學(xué),救國救民,讓我四萬萬炎黃子孫不再受列強的欺侮!為此目的,就算是毀家紓難又有何妨?”

    “我逗你的啦……”我被他的凜凜正氣震住了,沒想到一個看似紈绔的公子哥,竟然還有這樣的抱負。

    “你剛才說的是你的門客,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只要你肯彈琴,一切都隨你?!彼亚俜旁谖疑磉?,自己躺在了院子中的竹床上。

    剛剛還在國家民族,此時卻像個孩子。

    這個人真的好無趣,連斗嘴都不會!我無聊地撇撇嘴,指尖搭上了琴弦。

    那一晚彈的曲子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我回房之時,他已經(jīng)在院子里睡熟了。晚風(fēng)漸涼,我悄悄為他蓋上絲被。

    月光如水,竹影如畫,琴聲繞梁。

    我剛剛關(guān)上房門,就聽院外有人叩門。

    “少爺,張督軍的公子張少帥前來拜訪,有要緊的事!”說話的是許漢青,語氣緊急。

    “來了!”他翻身從竹床上坐起,揉了揉額頭再次振奮精神,走出院去。

    從那之后他每晚都來聽琴,我本來憑著天性彈奏,不會什么曲譜。后來他又找來許多失傳已久的古譜,教我怎樣讀譜,怎樣按照音律規(guī)則彈奏。

    我本是狐妖,天性聰慧,那些譜子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窗紙,一捅就破,我甚至能將殘譜中不全的部分依著其中的意味補全。他雖然公務(wù)繁忙,但見我聰明過人,依然抽時間教我讀書寫字、描繪丹青。項府之中收藏眾多,隋唐兩宋工筆重彩皆是真跡,我臨摹上幾次便能信手拈來。他故意把我還沒落款的畫拿到外人面前炫耀,大家還以為是哪位唐宋大家的遺跡,卻不知為何墨跡如新。

    項府中錦衣玉食,有他做伴我更不會無聊。尤其是那塊古玉的功效越來越大,其中的天地本源之力不斷滋養(yǎng)著我,只要潛心修煉,我的修為還能更高,漸漸地我連要離開這件事都忘記了。

    我還是穿著男裝,因為我畢竟是個妖物,和人類有別,如果我真的換成了女裝,就更不知該怎樣拒絕他了。

    他也一直以禮相待,從未有過非分的要求。

    可是慢慢地,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傳遍了整個北京城。人們都說項少爺這次從金陵帶回了一個窯姐兒,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了。不僅其他人這么說,連項府的門客們也都感到不解。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了項伯言和許漢青的談話。

    “少爺,如果你真的愛惜紫弦姑娘,索性就收了房吧,反正這樣的事在宅門里也不算什么。但她只能做側(cè)室,畢竟她的出身……”許漢青說到這停住了,他如此老成練達,知道該在什么時候住口。

    項伯言正在專注地磨墨,磨了很久才開口:“我愛惜紫弦是愛惜她的琴技和聰慧,她喜歡彈琴就養(yǎng)著她去彈,喜歡畫畫就養(yǎng)著她去畫畫,她喜歡做什么就養(yǎng)著她去做什么。我與她之間只是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br>
    “少爺,那您的黃金百兩和那塊古玉不是白花了么?”許漢青詫異道。

    “漢青你還是個生意人啊!”項伯言笑了,指著窗前的一株盆景道,“你看這株病梅,它又有什么價值?不過是生得美,就要找三個人每天來伺候它,以供人欣賞?!?/br>
    “少爺是說紫弦姑娘生得美?”

    “看來你不懂?!表棽該u頭,“我愿意花大錢去做一些事,是因為那些事的價值遠非金錢能夠衡量。這世間除了錢之外,還是需要至美之物的存在的。有些東西生來就是美的,我費盡心機不過是為了給世人留住他們的美而已。”

    原來他是這樣的想法啊……我心底里有些悵然。

    那就隨他吧,我和那些混吃混喝的門客們不一樣,早晚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

    后來時局慢慢動蕩起來,他也漸漸來得少了,四處忙著救火,不是賑災(zāi)籌款就是募捐軍餉,甚至還要搭上自己家中的財產(chǎn)。偶爾過來幾次,也是疲憊不堪的樣子,不一會就被人叫走,來的不是張少帥就是李委員。這種大人物登門之時,他也只好撇下我前去應(yīng)酬。我不怪他,那時候城頭上的旗幟換得比翻書還快,遭殃的只有黎民百姓,他這樣的好官越忙,百姓遭受的苦痛就越少一些。

    有一晚,我外出回到房中,發(fā)現(xiàn)床上又擺上了兩身衣服,一身是西裝,一身是洋裙,另外還有一封他的親筆短箋:換好衣服,來涼亭見我。

    他的字跡不知為何有些變形,看來他心中也是煩亂不堪。

    我在那兩件衣服中猶豫了片刻,想起那晚他說的話,還是穿上了男裝。

    涼亭之下的池塘已經(jīng)被冬日的嚴寒封住了,睡蓮枯萎腐敗,黑色的泥沼微微散發(fā)著腐臭。

    他背對我站在涼亭邊,聽到腳步聲后轉(zhuǎn)過身來,見到我之后臉色卻有些奇怪。

    他沉默了許久,突然說:“你想不想去西洋看看?”

    “西洋?”我一怔,“好玩么?”

    “好玩得很。但離這里很遠,要坐鐵皮的輪船出海,走很久很久才能到。我想送你去多讀些書,學(xué)習(xí)西洋人先進的思想和技術(shù),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一起來拯救這個國家!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你想去么?”

    “想!”

    “好吧……”他嘆了口氣,仿佛有些失望,“英國公使是我在劍橋的學(xué)長,明天他就要回國,正好能帶上你。到了英國他會幫你聯(lián)系大學(xué),一切資費和手續(xù)我都給你準備好了?!?/br>
    “你呢?”

    “你先去,過些日子我處理完賑災(zāi)的事情就來找你。”他眼神忽然黯淡,伸手再次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女嬌娥還是男兒郎?”

    還是那句念白,就像我們初次見面。

    “我本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蔽倚α?。

    “隨你吧……”他苦笑著搖頭,抬頭忽見許漢青和其他三大門客出現(xiàn)在涼亭外,正焦急地看著他。

    “少爺,張少帥還在等您!”

    項伯言疲憊地點頭,轉(zhuǎn)身對我說:“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天津坐船,所用之物我已經(jīng)讓人收拾好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車去奉天,沒法送你了?!?/br>
    他說罷就迎著門客們走了上去,眾人給他披上貂皮斗篷遞上手杖,一邊讀著緊急電報,一邊向外走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挺拔的背影……

    歐洲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好玩。

    因為有項家強大的資助,我可以在歐洲列國游學(xué)。語言對狐妖來講不成問題,只需要稍稍用心便能學(xué)會。

    而且這里和中國一樣,所有的人都喜歡美麗閃亮的東西。于是我成了各國名媛貴婦沙龍里的上賓,他們都驚訝于一位來自遙遠東方的少女竟然能熟練地演奏鋼琴、畫油畫、跳華爾茲,用純正的英文背誦雪萊的情詩。我偶爾也會彈古琴,就是從項家?guī)淼哪前压徘?。名流們很欣賞我的琴聲,還有幾位有爵位的貴族當(dāng)場就要向我求婚。

    對此我只能一笑而過,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懂我的琴聲。

    項伯言從未回復(fù)過我的信件,可能還是忙著應(yīng)酬權(quán)貴們吧。我過得很好,后來也很少再會想起他。即便偶爾聽聞國內(nèi)時局緊張,可想想他朋友遍布天下,門下能人眾多,總不會有危險的。

    唯獨有一次,我終于又想起了他。那是在他曾求學(xué)過的劍橋,我恍惚又看到了那個清瘦卻挺拔的背影。他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白色西裝,戴著寬檐禮帽和墨鏡,拄著一根手杖沿著漂著水草的河邊漫步,路燈照著他的影子,步履翩翩??烧Q坶g,那個影子卻消失了。只有幾個學(xué)童正在嬉鬧,往河中心扔著石子,撲通撲通,水波向岸邊蔓延開來。

    我在那條河邊站了很久,直到同游的女伴叫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我沒有想到,那晚之后不過一個月,我見到了一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