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身著華服的老太太，滿頭銀發(fā)，手里拄著一根金色壽桃拐杖，看起來慈祥又端莊。

    影姬才要施禮，卻被風(fēng)隱勸住，“婆婆免禮，我今天召您出來，是想追查一件事。”

    影姬道：“不知白大人想要知道什么？”

    風(fēng)隱道：“大約在六十年前，這片土地因故被人詛咒，導(dǎo)致地下水干涸，我想知道原因?！?/br>
    影姬微笑，“老身這就送您和夫人過去。”

    在妖怪面前，風(fēng)隱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這次卻破天荒跟她道謝。

    我們仿佛來到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沒有風(fēng)和聲音，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亮光，刺的眼睛都無法睜開。

    待我們再次睜開眼時，已經(jīng)來到六十年前。

    毒辣的太陽懸在頭頂，仿佛已將整個空曠的大地化為焦土。旁邊的池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長滿枯草的平地，無論腳下還是遠(yuǎn)方，所見之處皆是一片焦土，黑色縫隙就像大地干裂的嘴，與世人控訴著無奈的絕望。

    干燥的風(fēng)就像把鋒利的剔骨刀，每吹一下都能帶走人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水份。

    遠(yuǎn)處，有幾具尸體拿草席卷了，被放置在干掉的老樹下，旁邊一只瘦骨嶙峋的狗，趴在地上淹淹一息的吐著舌頭。

    我曾聽老人說過，江城有年大旱，田里顆粒無收，卻沒想到，竟然會嚴(yán)重到這種地步。

    我們順著大致方向朝村莊走去，所見之處皆是不忍直視的凄慘亂象。

    雖然不住提醒自己這僅僅是影像，但是想到這些都是曾經(jīng)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便不由心中悲涼。

    風(fēng)隱握著我的手，道：“天災(zāi)**，任誰都無法避免，莫說是人類，就連我們妖界也發(fā)生過許多次?！?/br>
    “大姐，我是從隔壁縣逃難過來的，勞賞給水喝吧！”

    “沒有沒有！每天都有人渴死，哪里有水給你們這些外鄉(xiāng)人？”

    “旁邊孩子在喝什么，大姐，就給一口，一口就好……”

    “沒有……啊，你這臭不要臉的東西，怎么能搶孩子的東西！還給我，還給我！”

    鎮(zhèn)口婦人恐慌的拉住外鄉(xiāng)人的手，兩人拉扯下竟然將碗打翻在地，水撒在地上，頃刻便滲入土地，被蒸發(fā)的一干二凈。

    外鄉(xiāng)愣在原地，婦和孩子都哭了起來。

    眼睜睜看著慘事卻發(fā)生卻無能無力，這種感覺實(shí)在太糾心了，我低頭同風(fēng)隱道：“我不想看了?！?/br>
    風(fēng)隱便道：“那便只看相關(guān)的事件好了。”

    說罷揚(yáng)聲道：“影姬婆婆，能不能將這些無關(guān)的畫面略去，我們只想知道被詛咒事件的起因結(jié)果便好?！?/br>
    語罷眼前場景一轉(zhuǎn)，我們竟然來到另外一戶人家家里。

    十幾個膚色黝黑的男人圍桌而坐，看樣子都是四十多歲以上年紀(jì)，只有一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相貌普通但是氣質(zhì)不凡。

    一個男人開口道：“阿孟能不能給算算，今年什么時候才能雨？”

    年輕人道：“李叔，半個月我都已經(jīng)說過了，今年沒雨。”

    男人執(zhí)著道：“老天爺經(jīng)常說變就變，保不準(zhǔn)現(xiàn)在算就有雨了呢？”

    年輕人搖頭，“沒有，跟以前說的一樣，至少要等到明年四月份?！?/br>
    那人急道：“現(xiàn)在才六月份，就已經(jīng)每天都有人死了，怎么可能再撐得了十個月呢？”

    “天意如此，只能看各自本事了，呆不下去的話，就去外地逃荒吧?！?/br>
    “逃？如今不止是青莞，隔壁云澗、鄢城全都遭了災(zāi)，有的地方甚至比咱們這里還嚴(yán)重，拖家?guī)Э诘?，四處討不著一口口水，你能逃到哪里去？就算能走，我我也不會走的，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我就是渴死餓死，也要呆在這里！”

    “我也不走，老婆癱瘓孩子還小，我若走了她們怎么辦？”

    “我也不想走?！?/br>
    ……

    眾人議論玩畢，又將話題交給方才說話的男人。

    “阿孟再想想辦法，只要能換來咱們這里有水，我就是死了也情愿！”

    年輕人猶豫不決道：“其實(shí)這次大旱，大家聯(lián)手撐一撐，想辦法熬過了這一年就好，以后每年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

    “海濤哥，海濤哥！快點(diǎn)回去，我嬸快不行了，說想再見你一面！”有人突然闖進(jìn)來打斷了他們的話。

    “娘！”男人驟然起身跑了出去，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沉默了很久后，年紀(jì)最長的老人道：“阿孟，這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們怕是撐不到明年了，你們馮家祖祖輩輩都是有本事的人，你就給想想辦法，幫老少爺們度過這次難關(guān)。我們這群老東西死了也就算了，關(guān)鍵是那些孩子們……”

    名為阿孟的年輕人嘆氣，“老叔，不是我不愿意幫，實(shí)在是沒有好辦法?！?/br>
    老人道：“沒有好辦法，壞辦法也成?。　?/br>
    阿孟道：“那倒有一個，不過……”

    眾人立刻安靜，齊聲道：“你說！不管什么方法，只要能換來水就行！”

    “得用人命換，”阿孟艱難的吐出幾個字，“不僅是這樣，以后每年都得要死一個人。”

    大家都沉默下來，片刻后老人環(huán)視一周道：“咱們在坐除了阿孟一共有十二個人，每年死一個也能撐十二年，更何況各位家里也都有老的，子子孫孫下去，只要不死光死絕，總能支撐這些年頭，也好過如今就會被餓死，大伙兒說是不是？”

    “是，老叔說的是?！?/br>
    “一年死一個……總比一下子全死了強(qiáng)！”

    “好歹先過了這關(guān)，以后或許有轉(zhuǎn)機(jī)也說不準(zhǔn)?！?/br>
    “阿孟給說說，到底是什么樣的方法？”

    阿孟道：“這個方法需要保秘，除了我們今天在場的人之外，誰都不能往外說。倘若消息傳了出去，別說是咱們安桃，怕是整個江城都不會再有水了?！?/br>
    “我們都是站在黃泉路口的人了，還有什么好說的?！?/br>
    “阿孟相信我們吧，沒人會說的，對不對？”

    “對！阿孟趕快說方法吧?！?/br>
    阿孟這才道：“其實(shí)這法子也就是能醫(yī)眼前疾病而已，后果是徹底斷了咱們江城的水源。首先咱們要開挖一個池塘，塘下要修一個小型祭壇，然后找一個活人躺進(jìn)去，再將祭壇封住。這種方法于人而言非常痛苦，要經(jīng)歷七天煎熬之后方才能見到塘神，然后對它講出要求，這片土地便會有源源不斷的水流出。”

    老人確認(rèn)道：“這方法果真有效？”

    阿孟點(diǎn)頭，“有效，只是建在祭壇里的人務(wù)必要堅(jiān)持到七天，不能少也不能多……”

    老人問：“不能多？那是什么意思？”

    阿孟道：“等見到塘神之后，水便會從祭壇里流出來，這人便會在絕望中慢慢溺死。我之所以不說，便是因?yàn)檫@法子是逆天而為，強(qiáng)求的水，來的快去的也快，而且后患無窮。大家不用著急做決定，回去后好好想想，過幾日再給我回復(fù)準(zhǔn)備也好?！?/br>
    轉(zhuǎn)眼場景切換，這些人再次出現(xiàn)在同樣的地點(diǎn)，只是臉色比起上次更黑，嘴唇也個個干燥的泛起層層白皮。

    “阿孟，老叔我們都商量好了，就按你說的方法辦，是不是現(xiàn)在就能開挖池塘？”

    “我也實(shí)在沒有辦法，”阿孟嘆氣，“我下午要測量方位，大家都先回去好好休息保存體力，老叔準(zhǔn)備鞭炮與鐵鍬還有馬燈工具，等晚上入了夜再開始干活?！?/br>
    老人吩咐道：“好，大家聽阿孟的，都先回去吧?！?/br>
    等人都散了后，阿孟抱著頭低語，“老叔，我真不知道做這樣的決定，究竟是救人家，還在害大家……”

    老人笑道：“阿孟心好，你們老馮家祖祖輩輩就沒出過壞人，過去替大家伙做的那些事，我們?nèi)加浿?。再說這決定是大家做的，跟你沒關(guān)系?！?/br>
    見阿孟沉默不語，老人便道：“想跟你商量個事?！?/br>
    阿孟這才抬頭，打起精神道：“老叔你話盡管說?！?/br>
    “我想做最先祭塘的那個人。”

    “老叔！”

    老人抬手阻止阿孟再說下去，兀自堅(jiān)持道：“老叔活了七十年，該享的福都享過了，該受的罪也都受過了，心里頭一點(diǎn)遺憾也沒了。他們都還年輕，家里有老有小的，多活一年是一年。我心里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女兒秋麗，早些年我選錯了人，害她嫁錯了對象，受了許多苦。如今那男人也死了，只剩下她孤伶伶的一個，也沒個兄弟姐妹幫襯著，將來我要走了，她……”

    “我會盡我所能照顧秋麗姐的，有我一口飯吃，絕對不會餓到她！”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br>
    時間來到晚上，眾人帶著鐵鍬在阿孟帶領(lǐng)下來到荒外，阿孟擺上香爐拜了拜，讓其余的人挨個兒上香。

    老叔將先插到爐子里，雙手合掌道：“希望我們走之后，安桃年年都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老人孩子都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享受生活。”

    阿孟從腰里掏了一把匕首，示意老叔去劃手指。

    老叔接過匕首，眉頭不爭的將指頭劃破，把血滴到香爐里，眾人也依次照做。

    待所有人都滴血上貢后，阿孟也將手腕劃破，老叔驚道：“阿孟你也……”

    阿孟笑道：“阿孟命苦，從小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如今各位都愿意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我也算借機(jī)償還眾位鄉(xiāng)親這么多年的照顧情義?！?/br>
    老叔嘆氣，將鞭炮掛在竹竿上點(diǎn)了，舉起來圍著阿孟用白灰撒出來的軌跡轉(zhuǎn)上一圈，聲音渾厚而蒼涼的開聲吆喝，“開——塘——嘍！”

    眾人cao起鐵揪，在清涼的夜色籠罩下奮力開挖。

    沒過多久，白線內(nèi)挖出一個小坑，之后越來越深越來大。

    但是，挖出來的土地上依舊是干燥硬塊，一點(diǎn)水份都沒有。

    這片土地，仿佛像被抽干了所有精力的老人，悲傷而絕望，等不到黎明，也看不到希望。

    池塘終于挖好了，雖然遠(yuǎn)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的池塘大，但對當(dāng)時的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大足夠深了。

    又是一個夜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池塘內(nèi)外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眾人熄掉了燈火，跪在塘底，長久的沉默著，祈禱著。

    老叔躺到祭壇中間的長形凹槽里，笑著跟大家道別。

    “都別難過啦，人活著，早晚都會有這么一天的。重要的是死的有意義，能在臨死前幫大家一回，我老頭子求之不得呢?！?/br>
    阿孟伏身跪著，用哭腔道：“老叔，我們等下就要走了，剩你一個人在這里，你要是餓了，就吃點(diǎn)東西，渴了就喝點(diǎn)水……想跟人聊天了，就對著天空說說話兒。我們雖然都不在跟前，但是都能聽得見呢?！?/br>
    “好，別哭，哭什么！我這勞累了一輩子，就從來沒好好休息過，年輕的時候就想啊，什么時候能睡個安穩(wěn)的覺就好了，你看，這不來了么。趁這機(jī)會，我好好休息休息，讓老胳膊老腿也放松放松……你們都回去都消息，七天后再過來時，這池塘里都是水，明晃晃透著底的清涼的水啊，想喝多少喝多少，再也不會有受渴了……”

    老叔似乎真的倦了，帶著笑意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阿夢揉了把臉，不忍心卻又不得叫醒他，“老叔，您記著，見了塘神，要跟他說，六十年，六十條人命就好。咱們這代人只能做到這里，再往下……孩子們的命運(yùn)就讓他們自己掌握吧！”

    老叔似乎聽清了，又似乎沒聽清，迷迷糊糊的應(yīng)道：“好?！?/br>
    阿夢帶著眾人起身，哭道：“老叔，我們真的走啦！”

    “走吧！”

    “老叔，您保重，不寂寞啊，以后每年都會有人來看您的！”

    “水啊……好多水……真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