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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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遐玉與謝琰齊聲應(yīng)道。 “到得午后,便有使者帶著兵部的符契來了,征召河間府一千二百府兵參戰(zhàn)?!敝x琰接著道,“之后不多時,都督也遣了人過來。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安排十分機密,祖父并未透露半分。不過,大約再過兩三日,大軍便須得出征了?!?/br> 柴氏道:“大軍出征,戰(zhàn)事再起,想來靈州的糧價說不得便會漲起來了。咱們家的幾個莊子剛送來了糧食rou菜等物,吃用應(yīng)是不虞。若有余力,或可向大軍進獻些糧草,或可將糧食贈給寺觀做施粥之用。而后,咱們只管守緊門戶,一切待戰(zhàn)事結(jié)束之后再說?!?/br> “祖母,咱們是否要出城去送祖父出征?”李遐玉問道。 柴氏道:“我看他那張老臉都已經(jīng)看膩了,便不去了。你們幾個倒很該去送一送,順道去縣城外的弘法寺給大軍上香祝禱一番也好?!闭f罷,她很是平靜地道:“三郎奔波勞累,想來已是疲倦得很了,去歇息罷。元娘,你也不必多思多慮。你祖父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雨險境,此次算不得什么。更何況,薛延陀人志在河北道,想來關(guān)內(nèi)道附近安置的人手不會有多少。”說不得,此次出戰(zhàn),連一杯羹湯也分不得多少了罷。 兩個孩子皆點頭稱是,辭了她便回院子里去了。 兩日之后,河間府一千二百府兵離營,自己帶著兵器馬匹干糧,前往靈州聽任靈州都督李正明調(diào)遣。賀蘭山脈的一座山丘之上,穿著狐裘披著大氅的李遐玉立在蕭蕭風雪中,目送軍紀嚴明的將士們有條不紊地離去。 她身側(cè)的謝琰遙遙望著那群氣勢如虹的軍士,勉強按捺下心中沸騰的戰(zhàn)意。他如今的年紀,確實是太小了些。短短幾年之內(nèi),想來也不可能作為府兵參戰(zhàn),只能帶著部曲,拿那些個馬賊練一練手了。 李遐齡牽著阿姊的手,低聲道:“只能目送祖父出征,心里真不好受。阿姊,待再過幾年,咱們也隨著祖父一同出征?!?/br> “將祖母一人留在家中,你也能放心?”李遐玉便問。 小家伙一時覺得難以抉擇,轉(zhuǎn)過小腦袋,便瞧見和他一樣裹成了毛茸茸的圓球狀的孫秋娘,不假思索道:“不是還有秋娘姊姊在么?就讓秋娘姊姊在家里侍奉祖母就是了。咱們都跟著祖父上戰(zhàn)場,揍得薛延陀人哭爹喊娘?!?/br> 孫夏也悶聲悶氣道:“不管是勞什子的薛延陀人還是馬賊,都殺個干凈。也好教他們不敢再來咱們的地盤,殺傷咱們的人!” 孫秋娘見大家都表了態(tài),抿了抿嘴唇,笑道:“那阿兄阿姊們盡管去就是了。我保證好好地待在家里,天天都陪著祖母說話、逗祖母開心?!彼c孫夏如今都跟著李家姊弟、謝琰,喊柴氏與李和為祖父、祖母了。兩位老人與五個孩子組成的新家,雖稱不上人人都十分親近,卻也很是融洽了。 待大軍行遠,漸漸消失在茫茫風雪中之后,孩子們便乘著牛車,來到離弘靜縣城不遠的弘法寺,給李和以及所有出征的將士們上香。弘法寺是座很有些年頭的寺廟,雖說看起來并不如何雄偉華麗,香火卻一直都很旺盛。寺中的主持圓融不僅是一位遠近有名的佛醫(yī),據(jù)說亦是位大智大慧的法師。 因李和、柴氏與圓融皆相識許久,弘法寺格外給他們安置了一處佛殿,供上數(shù)百盞長明燈。李遐玉又與寺中的比丘說定,每年給父母、外祖一家分別做三次道場,就定在寒食清明、中元與下元等祭祀之時。 一切妥當之后,五人這才回到李家老宅之中。柴氏聽李遐玉說了道場之事,自然沒有不允的:“到時候咱們一同去就是。弘法寺附近還有座天心尼寺,正好可以讓咱們住上些時日。在尼寺中多待些日子,抄一抄經(jīng)文,說不得便能去一去心中的戾氣,消除些咱們造下的殺孽。原本祖母并不信這些,但你阿爺阿娘去之后,心里卻總有些惴惴。”說到此,她眉眼間俱是黯然,“就當是求個心安也好,元娘,祖母只希望你們?nèi)蘸蠖己煤玫?。?/br> “祖母放心,我們都陪祖母去?!崩铄谟駬ё∷氖直郏吐暤?,“不論祖母想做什么,兒都陪在祖母身邊?!?/br> ☆、第二十三章 大唐制勝 貞觀十五年,薛延陀因記恨阿史那思摩可汗(李思摩)率東突厥降部渡河北上,唯恐突厥興起危及其在漠北的權(quán)威與聲望,便謀圖擊潰東突厥諸部,迫使其南遷,不敢再北上。他們不知自何處聽聞,大唐皇帝欲去往泰山封禪,認為封禪之時必定會調(diào)集許多將士隨行護衛(wèi),大唐邊境定然空虛,如此戰(zhàn)機絕不容錯過。于是,薛延陀夷男可汗命其子大度設(shè)調(diào)集部屬以及回紇、靺鞨等同盟部族,共發(fā)兵二十萬,急行千里,穿越漠南地區(qū),在白道川建立營帳。 十月初,薛延陀以主力攻擊位于定襄城的突厥降部,西遣游騎侵擾靈州、夏州,東懾契丹等部族。大唐北部邊疆霎時間戰(zhàn)火紛飛,夏州長澤縣被攻破,靈州懷遠縣死守,勝州徹底陷落,民眾死傷無數(shù)。 阿史那思摩連戰(zhàn)連敗,退守朔州城,遣使告急。圣人立即改變了封禪計劃,率領(lǐng)文武重臣返回長安,中途駐蹕洛陽,親自部署反擊之計。遵照圣人的指令,大唐雄師兵分五路。第一路以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契丹等部族兵將壓其東境,牽制薛延陀之東營;第二路為主力之師,以英國公李勣為朔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六萬,騎兵一千二百,屯兵朔州,正面攻擊薛延陀主營;第三路以右衛(wèi)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州靈武縣,以備西側(cè)陣地不時之需;第四路以右屯衛(wèi)大將軍張士貴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總管,出兵云中,從西側(cè)展開進攻;第五路以涼州都督李襲譽為涼州道行軍總管,斷絕薛延陀西逃之路。 十二月末,大唐五路兵馬出擊,迎戰(zhàn)薛延陀二十萬大軍。英國公李勣直取兵陳長城腳下的薛延陀王子大度設(shè)所領(lǐng)之中營。大度設(shè)懼怕其鋒銳,率眾往北避開。李勣遂率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人越過白道川,一直循著蹤跡追到青山,咬住薛延陀騎兵。大度設(shè)避無可避,雙方于諾真水展開激戰(zhàn),唐軍以少勝多,斬首三千余級,俘虜五萬人,大勝而歸。 中軍大勝之日距離大唐正式出兵,僅僅只有月余而已。薛延陀人大懼,夷男可汗遣使往長安拜見圣人,意圖求和。圣人訓斥薛延陀使者,允其求和,邊關(guān)遂暫時平定下來。阿史那思摩繼續(xù)率部眾居于黃河之北、陰山腳下放牧,薛延陀人一時間敢怒不敢言。 此次薛延陀人叩邊的目標,是將突厥降部驅(qū)趕至黃河以南,令他們只能繼續(xù)在靈州、夏州境內(nèi)放牧。故而,大唐遣兵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主要在河東道北部,以及突厥兩大羈縻州府——定襄都督府、云州都督府附近。 所以,雖然戰(zhàn)事一直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靈州境內(nèi)卻十分安穩(wěn)。剛開始,柴氏每日早中晚都會聽部曲報告在靈武縣屯駐之大軍的動向,以及懷遠縣、弘靜縣內(nèi)是否有異狀等等。到得后來,一直聽不到什么新鮮消息,她索性便不再理會此事了,只全心全意地準備過年。倒是謝琰與李遐玉每天必會詢問一二,同時也極為關(guān)心各種到處亂傳的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既有些有根有據(jù)的,亦有編得天花亂墜的;既有讓人心懷大慰的,亦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據(jù)說,懷遠縣縣令犯了大事,隱瞞馬賊屠戮百姓之事,刺史與都督皆大怒訓斥,恐怕官位要不保了。據(jù)說,薛延陀人因懼怕靈武縣屯駐的數(shù)萬大軍,只在懷遠縣外遠遠徘徊了一陣,就嚇得逃走了。據(jù)說,哪家寺廟里的大師佛法精深,求平安符特別靈驗,因而靈州才并未發(fā)生戰(zhàn)事。 在如此緊繃的戰(zhàn)爭氣氛下,靈州的百姓們一邊津津有味地傳播著各種無傷大雅的小道消息,一邊籌備著祭灶、除夕、元日、人日、上元等重要節(jié)日。若說祭灶時大家尚有些小心翼翼,除夕、元日的炮竹聲已是響徹云天了,人日時更是舉目皆見頭戴彩勝、爭奇斗艷。到得上元節(jié),聽說靈州全境都仍在宵禁,人們大失所望,只得自己動手,家家戶戶都扎了不少燈籠。遠遠看去,無論是州府或是諸縣縣城,都是燈火輝煌、絢爛無比,瞧著竟與往年一般無二。 節(jié)日的歡慶與熱鬧總能沖淡些許悲傷,即使剛辦過喪事,李家老宅中亦是人人都帶著淺淺的笑意。部曲們在正院內(nèi)堂和園子里都扎起了小燈山、燈樓,供家中的主人們賞玩。五個孩子陪著柴氏賞燈,又與部曲、婢女們一起在燈樓前踏歌,皆很是盡興。柴氏十分滿意,讓他們俱各自分了幾盞燈,掛在自己的院落里。 如此歡慶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正月晦日(正月三十)。因勝利的消息早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出來,人們臉上亦不見了忐忑之色。弘靜縣城內(nèi)突然熱鬧起來,大家紛紛穿著新衣坐上牛車、馬車出門游玩。便是寒風朔雪,也未能打消百姓們被束縛了整整一個月的熱情。 柴氏帶著五個孩子去了弘法寺施香油錢,聽了圓融法師講經(jīng),用了寺廟里的素食,又看了寺廟外頭的百戲,心情十分不錯。家去的時候,她很是感慨地對李遐玉道:“過去若是起了戰(zhàn)事,誰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是縣城并未戒嚴,上趕著離開靈州投奔親友的簡直恨不得能插上雙翅飛走。哪像如今,雖然也緊閉門戶,但其實大家并無多少懼意。眼下戰(zhàn)事尚未結(jié)束呢,便都按捺不住紛紛出門游玩了?!?/br> “也是因靈武縣屯駐了大軍的緣故?!崩铄谟竦?,“大家只要想到不遠處便是軍隊,就覺得十分安心。就算薛延陀人膽敢強攻,頃刻間大軍便會來救,又有何懼?” “咱們覺得心安,你祖父恐怕要悶壞了。”柴氏忽然笑了起來,“待他過些時日回家,恐怕那張老臉得黑上好些天才能緩過勁來。無戰(zhàn)事無傷亡,于咱們是好消息,但于他們卻是憋悶之極罷?!?/br> 李遐玉深以為然。她心中憂心祖父的安危,自然覺得這樣的情形再好不過。然而,對于一位老將而言,受到征召卻沒有機會出戰(zhàn),恐怕心里很不是滋味罷。畢竟,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若有馳騁沙場的機會,他恐怕絲毫不會猶豫。 果然,二月中旬,當李和帶著部曲們回家時,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在靈州靈武縣屯駐的第三路大軍,共計四萬五千余人,由右衛(wèi)大將軍李大亮統(tǒng)領(lǐng)。他們的兵力僅次于英國公李勣所率的主力師六萬余人。然而,中軍以幾千騎兵大勝薛延陀數(shù)萬騎,立下赫赫功勞,他們卻連羹湯都沒撈著一滴。 “且不說斬獲戰(zhàn)功了,連聞訊出擊也沒動用河間府的人!”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老將軍喝了一大口新豐酒,“砰”地將酒甕往旁邊一摔,怒道,“將老子關(guān)了一個多月,渾身閑得都要長毛了!老子教出來的府兵,個個都身手矯健,偏偏卻撈不著機會?。≌媸前紫沽诉@么些天!” “便是撈著出戰(zhàn)的機會又如何?”柴氏在一旁涼涼地道,“攏共也就遇上百十來個薛延陀人,就算全都切碎了也不夠你們分的。白白出去一趟再失望地回營,心里只會更不好受?!?/br> 李和一噎,恨恨地道:“歷練一番也總比成日在營中訓練得好。老子訓他們已經(jīng)訓得夠多了,就缺兩軍交戰(zhàn)的磨礪!先前給懷遠縣解圍時,死了那么多兵,都是經(jīng)驗不足的緣故!若是常上戰(zhàn)場的老兵,必不會傷亡這么些人!” “祖父,如此說來,都督與大總管兩位李公,豈不是更憋悶?”李遐玉道,“大軍兵分五路,聽說靈州道、涼州道都沒什么斬獲呢。若是底下人議論起來,也都只會提到主將罷。就如同英公(李勣),諾真水一戰(zhàn)的功勞大家也都只記得他老人家呢。” “薛延陀雖敗,但畢竟并未像突厥那般并入大唐疆域?!敝x琰也接著道,“說不得再過些年,他們故態(tài)復(fù)萌,又來侵擾大唐邊疆,我們或許便能遇著出戰(zhàn)良機了。漠北那些胡人部族忽興忽亡,突厥去后又有薛延陀,薛延陀去后或許還有回紇、靺鞨。若不能徹底擊潰薛延陀,設(shè)立震懾漠北的都護府,北疆數(shù)千里將永無安寧。下一回的征戰(zhàn),一定比這次更浩浩蕩蕩,目標更遠大?!惫识?,不必愁不能報仇雪恨,更不必愁不能保家衛(wèi)國,當然也不必擔心沒有軍功可斬獲。 李和微微一震,瞇起眼看向他:這番見識,絕非尋常少年郎所有。如何平定邊患這等用兵之策,全在于圣人與諸英豪心中,當世有多少人能猜得?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郎便能有理有據(jù)地揣測出未來對薛延陀用兵的走向,比之他這種直覺靈敏的老將,所缺的或許也只有歷練了。 柴氏笑了笑:“元娘以為如何?” “阿兄說得有道理?!崩铄谟竦溃般筱蟠筇迫缃窨粗鞘⑹罒o憂,其實咱們住在邊疆的人都知道,危機時時刻刻都在。祖母曾與兒說過,國朝初建時,便是危機四伏,經(jīng)過歷年南征北戰(zhàn),才有今日的安寧。兒仔細想想,自今上登基之后,種種大戰(zhàn)均志在穩(wěn)定邊疆:破突厥當屬舉世大功,北部邊疆大致穩(wěn)定;破吐谷渾又是一功,使河西涼州不再受制于人,與吐蕃之間亦有緩沖之地,維護了去往西域的路途;破高昌安西域又是一功,制衡西突厥;滅薛延陀亦是必然,未來定會建立安定漠北的羈縻都護府?!?/br> “西北與北部徹底安寧之后,便只剩下西邊的吐蕃與東北的高句麗?!敝x琰道,烏黑的雙眸當中風云交匯,神光湛然,“欲使大唐長保安寧太平,不受侵擾,這兩處也決不能放過。” 聽了兩個孩子的話,李和撫了撫長須,嘿然笑道:“你們兩個年紀小小,志向卻是不??!薛延陀都不放在眼中了,居然還想著吐蕃、高句麗?!那可是已經(jīng)建了國的番邦,不比得突厥與薛延陀,不過是一群部族而已?!?/br> “建國的番邦更易滅?!崩铄谟竦?,“祖父想想,那些漠北部族不就是仗著游牧居無定所,才敢突襲中原么?中原建城定居,走無可走,這才總讓他們占了上風。反倒是他們忽走忽留,行蹤不定,茫茫草原很難找見。就算破了他們的牙帳,他們也能帶著兵馬遠遁,伺機報復(fù)。西突厥便是這般,怎么驅(qū)趕都像是陰云一樣籠罩在西域。” “不過,若要破吐蕃與高句麗,確實不容易。就說吐蕃罷,在雪山高原之上,聽說氣候瞬息萬變,兵士很容易水土不服而亡。當年煬帝巡幸塞外,通過山隘時忽遇風雪,隨從軍士宮人凍死大半。若是兩軍交戰(zhàn)時忽然遇上這等事,我們更容易慘敗罷。”謝琰非常冷靜地繼續(xù)分析,“吐蕃確實勢大,圣人才允嫁文成公主,與吐蕃維持交好。不過,和親確實并非良策,吐蕃遲早會垂涎大唐的繁華。” “所以,若要攻吐蕃,阿兄有何良策?” “暫時想不出來?!?/br> 兩個孩子雖是紙上談兵,只憑著對戰(zhàn)例與歷史的了解,便隨性地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但字里行間,多少都顯露出了在兵事上的驚人才華。李和與柴氏互相瞧了瞧,忽然覺得讓他們走上這一條路,說不得確實是再適合不過了。 ☆、第二十四章 時光轉(zhuǎn)移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便已經(jīng)過去兩載有余。自英國公李勣大敗薛延陀之后,數(shù)千里北疆幾乎再未遭遇過任何侵擾。人們漸漸忘卻了曾經(jīng)的傷痛與悲慟,恢復(fù)了舊日的安寧生活。往來于靈州、夏州等地的商旅愈來愈多,來自西域與長安的貨物最受北地民眾們青睞,商道亦越發(fā)繁華忙碌起來。 夕陽西下,延綿起伏的金色沙丘上,緩步走來了一隊行商。光是瞧著他們的面貌,便知這些大都是粟特胡商,烏發(fā)黑眸的漢商幾乎不曾得見。蓋因絕大部分漢商都不似粟特人那般熱衷商事,亦不知道該如何越過茫茫大漠、荒原之故。也正因為這些商道過于艱險,故而粟特人來往西域、長安、靈州夏州等地販賣貨物,才能取得十倍甚至于百倍的利潤。 數(shù)十頭駱駝馱著沉甸甸的貨物,慢吞吞地跟在主人身后。行商們早已習慣在漫漫風沙中行走,臉上雖有疲憊之色,卻仍是十分有精神地互相調(diào)侃起來。隨口說道了幾句關(guān)于嬌妻美妾、好酒佳肴之類的話后,眾人的話題便轉(zhuǎn)到了商隊中的幾張陌生面孔上。 “隊伍后頭的那三兄弟,到底多大年紀?那個年紀最幼小的,看著頂多不過八九歲哩!他家爺娘居然也舍得讓這么小的孩童出門吃這樣的苦楚?!” “是啊,我一直以為漢人都吃不得行走沙漠的苦,想不到也有狠心的!就算是兩個年紀大些的,肯定也不過十五歲!當年我十五的時候,哪敢獨自跟著陌生的商隊走商?足足隨在阿爺與兄長后頭一起走了十年商,才敢跟著別人哩!” “沒錯,這年頭,當爺娘的居然也這么心寬了。便是認識商隊管事又如何?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路上遇上什么事都說不準。說不得三兄弟都折在外頭了,到時候恐怕連哭都來不及?!?/br> “別胡說八道!”商隊管事雇傭的伙計道,“漢人看著顯小,那小家伙據(jù)說已經(jīng)快十一歲了。這三個漢人少年郎來頭不小,是康家的五郎君做的擔保。聽說他們并不是為了走商而來,只不過是跟著來見識一番?!?/br> 聽了此話,便有人恍然大悟道:“那也難怪,他們只帶了三頭駱駝。我原本還想著,到底是什么金貴的貨物呢。說來,他們只帶了這么些貨品,恐怕頂多也不過只得幾分利而已。走一趟大漠不容易,為了增長見識便冒著性命危險離家遠行,那也太不值得了!” “我也想起來了!那兄弟幾個像是對商道特別感興趣:長安到西域之間的所見所聞,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何在大漠中辨別方向、尋找綠洲與水源之類的事,他們也打聽了很不少?!庇钟腥私又溃跋雭硭麄?nèi)缃癖隳艹缘眠@樣的苦,將來千里迢迢地走商也無須擔憂懼怕了!” 一行人呵呵地笑了起來,又不免感慨:“若是我那兔崽子也能像這三兄弟那樣懂事,我恐怕做夢都能笑出來!”“不錯不錯,雖然人人都說咱們粟特人擅長商賈之事,但一家子里總會出幾個例外!我時常擔心,若是我雙腿一蹬去了,我那小兒子可靠什么活啊!走商走不得,經(jīng)營店鋪也不會……” 熱熱鬧鬧的說話聲傳進三位烏發(fā)黑眸的少年郎耳中,看起來年紀最大,生得十分魁梧的少年郎甕聲甕氣道:“他們怎么在背后說人?咱們都跟著走了好幾天了,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問?”他性情直率,又是一根筋,自然覺得這些胡商似乎有幾分失之真誠。 “他們也不曾說什么,不過是猜測一二而已,聽著倒也有趣?!绷硪晃荒昙o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郎笑道,嘴角輕輕一勾便端的是玉樹臨風,“而且,咱們問起商道之事,他們也不曾藏私,性情都不錯?!?/br> “阿兄,他們可知,最近這條商道上很有些不安穩(wěn)?若是不知,我便能理解他們言行舉止之間為何如此輕松;若是知道——大概就不得不贊一聲不愧是粟特行商了,為了逐利,確實什么都不管不顧?!蹦昙o最小的少年郎道,黑白分明的眼眸璀璨之極。 “以前就常聽人說,粟特人膽子大得很!還有什么他們不敢做的事?” “呵呵,有些馬賊只會搶商隊的貨物,并不輕易傷人。與其殺人奪物,讓行商們心生畏懼不敢接近,倒不如時不時這里搶上幾回、那里搶上幾回。守株待兔滿載而歸,豈不是更便宜許多?” “這些馬賊確實精明得很,居然也懂得不可‘竭澤而漁’的道理。不過,無論傷不傷人,都是不勞而獲,只不過劫掠造成的傷害有輕有重。有人或許并不在意一次行商的結(jié)果,但有人或許便會因此而傾家蕩產(chǎn)——這與直接傷人也并無什么太大的分別?!?/br> 三個少年郎低聲談?wù)撝?,若是有人在旁邊細聽,恐怕定會心生訝異:尋常人提起馬賊,除了厭惡之外更有畏懼。然而這三人年紀幼小,談?wù)撈瘃R賊來卻毫無顧忌,仿佛那些窮兇極惡、橫行霸道的匪類絲毫不值得一提。 而他們,便是年紀長了些許的謝琰、李遐玉與孫夏了。在貞觀十五年那個漫長而又痛苦的冬季里相遇的時候,他們皆年紀尚幼:謝琰十一歲,李遐玉八歲,孫夏十二歲。如今已是貞觀十八年春,謝琰已經(jīng)十三歲,李遐玉十歲,孫夏剛滿十五歲。而若是論起虛歲,他們更是年長一兩歲,已經(jīng)很是能夠獨當一面了。 這一回與這些粟特行商同行,他們當然并不僅僅是為了見世面。經(jīng)過兩年多的嚴苛磨礪之后,他們的武藝與兵法學習都已經(jīng)初見成效。作為憑借軍功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往上升的典型人物,李和自然很清楚,紙上談兵絕非好事。于是,經(jīng)過他與柴氏商量之后,孩子們便得到了證明自己實力的機會:剿滅在靈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上肆虐的馬賊。 除了薛延陀人之外,李遐玉最厭惡的便是馬賊。當初在懷遠縣城外屠戮,致使外祖孫氏一家遇難的馬賊始終不曾在靈州附近出現(xiàn)過。她心中一直都有些憾恨,這些年也并沒有放棄繼續(xù)追查這群馬賊的行蹤。這回奉祖父祖母之命剿滅馬賊,她十分欣喜?;蛟S,這伙馬賊仍在靈州夏州附近游蕩呢?若是他們還在,便遲早能與這些喪心病狂的畜生遇上,也好報仇雪恨。 “阿玉?!敝x琰道,“可別光顧著想馬賊的事,忘了咱們須得繪制漠南的輿圖?!背鲩T在外,為了掩飾李遐玉的小女娘身份,他與孫夏都喚她的名字。剛開始他尚有些不習慣,但久而久之卻覺得“阿玉”比“元娘”似乎更順耳一些。 “阿兄放心。”李遐玉回道,“今夜咱們便去尋商隊管事,請他幫著校準這些天繪制的輿圖?!币蛩昙o幼小,去詢問行商們漠南的地形地貌以及商道特征時,他們幾乎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漠南以及大漠的輿圖,自然比剿滅一群普通的馬賊更有價值——這也是謝琰與她所想出來的,更為關(guān)鍵的任務(wù)。 漠南與大漠的輿圖只不過是先行準備,畢竟此時這片區(qū)域已經(jīng)算是與突厥降部一起歸了大唐。他日若能補全漠北的輿圖,將薛延陀人及其他鐵勒部族的生活習性與遷徙路線徹底弄清楚,便是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的開始了。 孫夏只知道他們倆在畫輿圖,究竟畫的什么,每日又忙忙碌碌地去問些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過,他一向很想得開,對謝琰與李遐玉都言聽計從,幫得上忙的時候便不遺余力,幫不上忙的時候便很是安靜?!拔乙才阒銈円黄鹑??” “大兄在旁邊聽一聽也好?!崩铄谟竦?。 謝琰頷首:“阿夏,你可不能像上回那樣,在旁邊呼呼大睡。這樣畢竟有些失禮?!?/br> 孫夏搔了搔腦袋,憨厚地笑了起來:“上回你們說什么,我都聽不懂。那管事說話又慢,簡直就像聽和尚念經(jīng)似的,所以我才撐不住。這回你們說什么勞什子的圖,我還可以看一看,肯定不會睡著?!?/br> “阿夏也很該認一認輿圖才是。”謝琰道。李和與他都已經(jīng)教過很多次,但孫夏卻死活都不開竅。每當說起輿圖對于行軍打戰(zhàn)如何重要,他便回答“都聽阿琰與元娘的”,口氣還甚是驕傲,讓聞?wù)呓詿o言以對。 “就算我認得它們,它們也不認得我啊!”孫夏道,“我早便說了,你和阿玉叫我往東,我絕不會往西——東南西北我還是能分得清楚的,你們盡管放心就是了?!闭f著,他還拍了拍健碩無比的胸膛。 李遐玉抿唇微笑:“阿兄,大兄既然對輿圖并無興趣,又何必要逼他呢?”孫夏最感興趣的,便是揮舞著雙斧左劈右砍。雙斧因過于笨重的緣故,招式并不多,而且絲毫不花哨,正好也十分符合孫夏的性子。 孫夏連連點頭:“就是,就是。阿玉、阿琰,你們累不累?累了就坐上駱駝,反正咱們就帶了些碎茶,也不沉。”他雖然性格粗疏,卻并未忘記自己是年紀最大的,很是盡心地擔當起了作為一位兄長的職責。 “雖說我們確實不累,不過,阿玉或許應(yīng)該坐上去?!敝x琰道。 李遐玉立即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眼下她只是一個尋尋常常的小少年郎,自然經(jīng)不得一連數(shù)日在沙漠中行走。先前她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給了旁人“身子骨不錯”的印象,或許偶爾示弱一番,也更符合如今的身份。想到此,她便不再推辭,騎上了駱駝。 商隊其他人見狀,都十分理解地沖著“兄弟三人”笑了笑。 此時,金烏已經(jīng)墜至沙漠邊緣,紅霞漫天。商隊的管事使伙計向前后傳話:“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咱們找個最近的綠洲歇息!今天走得很順利,離綠洲也近了不少,天擦黑的時候應(yīng)該就能到!” 已經(jīng)勞累了一整日,便是再如何習慣沙漠旅途的人其實也早就疲憊得很了。此時聽得這個好消息,眾人心中都松快許多,紛紛加快腳步,希望盡早到達綠洲——也好盡情喝酒吃rou談笑,再好生歇息一晚。 ☆、第二十五章 商隊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