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狠了，真的太狠了。

    蘇因羅閉上眼睛，火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火把灼燒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但冷寂云的心好像一顆磐石沉入大海，從最深的深處生出一種可怕的寂靜，隔絕了四周的一切。

    他看著蘇因羅，看著她向來挺直的后背完全垮下來，仿佛一夜之間老去十歲，看著她原本帶著精明算計的表情被痛苦取代，那表情甚至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嘗到苦澀。

    冷寂云的眼睛一動不動，仿佛無法睜大，無法閉起，無法眨一下，也無法轉(zhuǎn)開視線。

    眼淚因雙眼酸澀而迅速匯集，把本就脹痛難忍的眼眶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視野里的人和物都變成被眼淚扭曲的模糊影像。

    “也許他也不知道我的生母是誰，只知道他所希望的那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在我身上看到最多的，是那些侮辱過他的女人們的影子，他始終不肯殺我，卻是怕自己錯殺了你的兒子……”冷寂云的聲音哽住，半晌才道，“可我那時候還不懂，以為他也曾對我心生不忍，一念慈悲?！?/br>
    誰知蘇因羅聞言突然臉色大變：“你說什么，什么叫侮辱過他的女人們！”

    冷寂云被她猛然拔高的聲音震得渾身一僵，當(dāng)年的事傳得江湖皆知，為什么蘇因羅的反應(yīng)竟像全不知情？

    蘇因羅氣急敗壞道：“你說清楚，那話是什么意思？”

    站在一旁的管家見情形不對，忙開口道：“家主，他只是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您又何必當(dāng)真……”

    蘇因羅充耳不聞，只一味抓著冷寂云問：“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事，冷謙怎么了，你告訴我！”

    冷寂云胸口悶痛，咬牙道：“你要我說什么，說大名鼎鼎的楚二俠為了幫你不惜自甘墮落，用下作的藥害得父親受辱蒙羞，一怒之下大興殺戮，卻被人罵做嗜殺成性，更被你不問青紅皂白地刺了一刀，從此心灰意冷，性情大變？”

    他每說一句，蘇因羅的臉就慘白一分，心頭仿佛壓著一座山，任她無論如何也喘不過氣來。

    當(dāng)年她與冷謙不顧世俗的目光私定終身，冷謙亦答應(yīng)從此罷手，不再與白道江湖為敵，本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喜事。

    卻沒料到她最信任的朋友為了令她和冷謙斷絕往來，竟暗中想出這等惡毒手段，使得黑白兩道再起戰(zhàn)禍，更不知有多少人在這場牽涉甚廣的廝殺中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蘇因羅目光散亂，慢慢轉(zhuǎn)頭望向陪伴自己多年的管家，臉上寫滿難以形容的錯愕和憤怒。

    不等她開口，管家忽然高喊了聲“家主”，猛地跪倒在她身前，聲淚俱下：“屬下將此事隱瞞多年，備受良心煎熬，實(shí)屬迫不得已！楚二俠本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酆澜?，奈何一念成魔，鑄成大錯。彼時流言四起，蘇家大廈將傾，老家主傳下的祖業(yè)不能毀于一旦，蘇家更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

    “你閉嘴！”蘇因羅厲聲喝斷她，雙眼赤紅，“你們瞞著我做的事還不夠多嗎，這些年來我為蘇家舍棄的還不夠多嗎，你們真要活活逼死我才肯罷休？”

    總管幾乎將整個身體貼在地面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蘇因羅足下虛浮如同醉酒，盛怒中竟然大聲發(fā)笑，狀似癲狂：“蘇家人都稱我作家主，江湖人都稱我作大俠，哈哈哈哈，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實(shí)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我蘇因羅茍活到不惑之年，唯一得到的就是自食苦果，唯一做過的就是一敗涂地，真是好不精彩，好不精彩！”

    冷寂云聽著這陣陣凄厲的笑聲，忽而覺得好笑至極，也跟著大笑出聲，原本含在眼中的淚水都被震落了下來。

    “兩代恩怨，幾家存亡，千萬人義憤填膺，前赴后繼，起因卻是一個誤會，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冷謙是我爹，你是我娘，你們兩情相悅，至死不渝，那么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不也成了個笑話嗎？”

    他越想越覺得可笑，竟笑得怎么也停不下來。

    蘇因羅耳聽他的笑聲越來越響，反倒是止住了笑，怔怔地望著他良久，隱隱露出惻然愧色。

    她隨即運(yùn)氣于指，要替冷寂云解開被封的xue道。

    總管見她要放冷寂云走，驚喊道：“家主不可！他所知太多，懇請家主以大局為重！”

    蘇因羅經(jīng)過剛才那番發(fā)泄，此刻只覺疲憊倦怠，再無力多說什么。

    她手指向冷寂云，慘聲對管家道：“你們已經(jīng)逼死了冷謙，逼死了我，今天我要他活?！?/br>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更了，實(shí)在對不起大家 t_t

    這章老蘇和小冷互虐，下章?lián)Q蕭大俠和小冷互虐，被車輪虐的寂云同學(xué)要堅強(qiáng)，幸福就在前方！

    ☆、第71章 憤怒

    月光清冷,樹林里透出明亮的火光。

    管家長嘆口氣,垂袖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蘇因羅在冷寂云肩頭拍了兩拍,解開他的xue道。

    身體一得自由,冷寂云片刻也不想停留，轉(zhuǎn)身便走。

    蘇因羅踏前一步：“你等等?！?/br>
    她揚(yáng)手命眾人退下,兀自站了半晌卻不說話,只是用手指反復(fù)地按揉眉心，直到冷寂云再次邁步,才有點(diǎn)急切地繞到他身前：“……你這副樣子回去，不怕蕭琮見了起疑心？”

    她拿出一條干凈的方帕,遞到冷寂云面前,眼里含著期待和不安。

    冷寂云看了她一眼，便錯開視線。

    他定了定神，用衣袖隨意地擦去淚痕，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聲音更加冷淡：“你特意遣退左右，有什么話就開門見山吧。”

    蘇因羅只好收回手，有些失落地苦笑道：“是不是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你也不會叫我一聲娘？”

    冷寂云臉色一僵：“如果是為了說這個，恕冷某少陪了?！?/br>
    蘇因羅聽他自稱“冷某”，忍不住微蹙眉頭，臉色難看了幾分，待見他邁步要走，一時也顧不得其他，忙趕上幾步，話鋒一轉(zhuǎn)道：“我聽說蕭琮曾在五大門派掌門面前立誓，兩年之內(nèi)必將鏟平血閣，除掉蘇枕河，可有此事？”

    冷寂云腳下猛然一頓，一雙鳳目微微瞇起：“什么意思？”

    蘇因羅道：“一個人武功再高，不過是匹夫之勇。蕭琮在江湖上沒有自己的勢力，兩年之后，靠什么和血閣二十四分堂的人馬較量？”

    冷寂云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點(diǎn)頭道：“說得是?！?/br>
    這過于冷靜的反應(yīng)倒教蘇因羅大感意外，抬眼卻見他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正直直地盯視過來，鋒芒畢露，暗藏精明。

    蘇因羅內(nèi)心一震，剩下的話竟生生吞回腹中。

    冷寂云將她的神情變化一一看在眼里，忽而冷笑道：“你的秘密已經(jīng)被我知道，卻偏偏奈何不了我，便只好與我合作了？你想讓我對蕭琮隱瞞今晚所見的一切嗎？”

    蘇因羅并不否認(rèn)：“即使我不出手，你也想找機(jī)會除掉符青，將朗月樓收入囊中吧？”

    冷寂云道：“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蘇因羅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不殺符青是為了蕭琮，怎么不想想，殺符青也是為了蕭琮？這樣好的機(jī)會，錯過了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次?！?/br>
    冷寂云目光一抖，眉毛微微皺了起來。

    “我已經(jīng)安排好一切，什么都不需要你親手去做。只要你不插手，蕭琮不插手，兩日之后就是朗月樓易主之時?！?/br>
    見他有了些許動搖，蘇因羅再接再勵道：“再者說，你們想對付蘇枕河，就非要跟我合作不可。整個江湖上，你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了解她的人。”

    冷寂云聽聞此言，卻沒多少意外，只是“哦”了一聲，道：“你們同是姓蘇，看來并非巧合?！?/br>
    “你猜得不錯，蘇枕河確曾是蘇家子弟，不過早在她成為血閣閣主之時，就與蘇家再無干系了?！碧K因羅說到此處，忽然目光一利，“我絕不會忘，是她信口雌黃欺騙于我，才令我飽受骨rou分離之痛！”

    冷寂云轉(zhuǎn)過臉，狠狠地閉了閉眼。

    夜風(fēng)穿過樹林，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良久無話。

    “話到此處，想必你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碧K因羅猶豫半晌，又緩緩地加上一句，“無論你的決定是什么，你要記住，我絕不會對你有一指加害?！?/br>
    冷寂云內(nèi)心一動，低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四周少了火把的燃燒聲，竟襯得這笑聲聽上去格外刺耳。

    毒蛇就是毒蛇，只要毒牙還在，就會有撕咬獵物的本能。就算一忍再忍，當(dāng)蘇因羅把朗月樓這塊鮮rou擺在面前，他還是忍不住了。

    蘇因羅把他放在棋盤上，作為助蘇家重振聲威的棋子。但是他怪不了別人，因?yàn)闆]有人逼他，他可以拒絕。他不能拒絕，因?yàn)樗杏?/br>
    蕭琮，我又要令你失望了。

    他仰面望著漸漸泛白的天空，沉吟不語。

    “也罷，就讓朗月樓……成為蕭琮立足江湖的根基吧?！?/br>
    冷寂云輕聲地吐出這句話，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這個決定令他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卻將另一塊大石懸起，重重地碾在心口上。

    他深吸口氣，在心里安慰自己，蕭琮未必會知曉此事，何必杞人憂天？兵卒過了河，就只有朝前看，不能再回頭了。

    蘇因羅知道他這是答應(yīng)了，心里一喜，還不及說什么，卻忽見遠(yuǎn)處樹葉一陣搖晃，臉色頓時變了，厲聲斥道：“誰在那處偷聽？”

    與此同時，冷寂云亦有所察覺，二話不說便猛然發(fā)力朝暗處揮出一掌，掌風(fēng)掃得枝葉向兩側(cè)紛披，簌簌地落了一地。

    不多時，果然有條人影從樹上躍了下來，剛才的談話也不知被她聽去多少。蘇、冷二人對視一眼，目光中皆露出毫不掩飾的殺意。

    冷寂云瞇眼盯著那人影，寒聲道：“深夜造訪，何不報上姓名？”

    來人站定在幾十步開外，一言不發(fā)。

    “閣下拒人于千里之外，莫非是敵非友？”

    來人依舊沉默。

    冷寂云皺了皺眉，臉色愈發(fā)陰沉：“敬酒不吃吃罰酒，既是如此，就莫怪冷某出手無情了！”

    掩在寬袖中的兩手早已聚起內(nèi)勁，話音未落，便以十成功力接連發(fā)出一十六招，招式毒辣至極，自四面八方堵死了生路，顯然不想給對方留下任何活命的機(jī)會。

    他這手功夫曾在蕭琮面前露過幾回，蕭琮卻覺太過霸道歹毒，從那以后便鮮少使用。今日再度使將出來，但聞風(fēng)聲呼嘯如摧枯拉朽，落葉殘枝被盡數(shù)卷到半空，在三人間不斷地盤旋起伏。

    蘇因羅舉袖遮住眼前飛塵，料定冷寂云這一擊足以制敵，便不欲出手。

    誰料下一刻，原本浮在空中的樹葉突然齊齊調(diào)轉(zhuǎn)方向，伴隨著另一股澎湃內(nèi)力倒撲回來！

    冷寂云駭然色變，全沒想到對方能有如此身手，只可惜方才殺招已出，彼此間連轉(zhuǎn)寰的余地也失去了，如今就只有全力一搏。

    正待重新聚攏內(nèi)力，忽聽那人喝了一聲：“夠了！”

    冷寂云聽了這道熟悉的聲音，心臟猛地漏跳一拍，剛剛凝在掌心的內(nèi)力俱都散了。

    那人邁步從樹影里走出來，每走近一步，月光便將她的面容照得清晰一分。

    冷寂云的身體僵直著，臉上狠厲的表情還來不及褪去，眼底已經(jīng)涌上不容錯辯的驚慌失措。

    “蕭琮……”

    冷寂云艱難地抬頭望向?qū)Ψ?，迫使自己顯得鎮(zhèn)定從容，然而對面那人充滿憤怒和失望的目光掃來，便輕而易舉刺透了他的全副武裝。

    蕭琮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男人的這雙眼睛生得深邃好看，就像黑玉的棋子落在白瓷上，時常微微瞇起，含著笑意，帶著神采，令她忍不住地心動。

    然而此刻，這雙眼睛失去了笑意和神采，目光顫抖，最終低垂下去。

    蕭琮多么希望從他口中聽到一句辯解，可是冷寂云張了幾次嘴唇，只吐出一個“我”字，就再也接不下去。

    蕭琮也沒想到，會發(fā)生眼前的這一幕。

    她夜半醒來不見枕邊人的蹤影，便出門來尋，遠(yuǎn)遠(yuǎn)地見樹林中透出點(diǎn)點(diǎn)火光，心中奇怪，索性悄悄跟了進(jìn)來，藏身樹上。

    屆時火光已然熄滅，樹下只見蘇因羅和冷寂云。兩人間似乎頗不愉快，冷寂云沉著臉正要離開，卻聽蘇因羅突然提及五大門派一事，蕭琮心中更覺蹊蹺，便沒立刻露出形藏，誰知越聽越是震驚，心煩意亂之下，卻不慎驚動了兩人。

    “若非我今日親耳聽到，你們還要瞞我到幾時？”蕭琮面沉如水，聲音中難掩怒氣，“蘇前輩，你對蕭琮有再造之恩，我縱然米分身碎骨也難相報，但你如此作為，蕭琮實(shí)在不敢茍同！”

    蘇因羅見她突然出現(xiàn)，初時也吃了一驚，半晌方平靜下來，事到臨頭卻橫生枝節(jié)，她的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冠冕堂皇的話我說得多了，也聽得多了，你只說打算如何做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