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根藤上的瓜(2)
1 五奎 在“一陣風(fēng)”二爺爺家里玩了不久便離開回家去,想趕著吃晚飯,免得讓家里人等著。 他知道,在這文化生活匱乏的鄉(xiāng)間,趕上村里放電影,滿村人差不多就跟過小年一般。不光生產(chǎn)隊會為此提前收工,家家戶戶也都會提早吃晚飯,準(zhǔn)備著看電影。 當(dāng)然,村里來了放映隊,最為高興的,還是當(dāng)屬那些孩子們了。 每當(dāng)這時,往往從放映隊一來到村里,孩子們便會三一趟五一趟地跑去放映隊落腳的大隊部,扒著門縫去瞅那放在辦公室里的放映設(shè)備,不厭其煩地互相打問放什么電影。 趕到下晌,甚至日頭還老高著呢,孩子們便在要放電影的地方,開始了你爭我奪搶占地盤——又是劃線,又是“壘長城”,忙得不亦樂乎,連晚飯都顧不上回家吃! 于是,當(dāng)那夜幕降臨,電影快要放映時,許多剛來到放映場地的婦女大人,就會腋下夾帶著給孩子捎來的衣服,手拿著給孩子卷來的煎餅,提溜著小板凳,滿電影場上“黑蛋”、“二?!?、“三丫”地直叫喚。 那叫喊聲此起彼伏,混雜一片,讓整個電影場籠罩在一片莫名的、亂哄哄地?zé)狒[氣氛當(dāng)中······ 可是,看看走在回家路上的五奎,他卻似乎缺少了一種要看電影的那股高興勁,倒是透著一點郁悶神色······ 這五奎,或許是由于自小讀書較多的緣故吧,他一向就有些“人小心大”,比同齡人似乎要多一些“思想”,顯得志氣高遠——常常渴望著自己能像書里的那些英雄人物一樣,去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來。 可一當(dāng)放眼現(xiàn)實,他就未免心生沮喪——現(xiàn)實中根本就沒有書里的英雄們創(chuàng)造業(yè)績的那種時機與條件! 而明擺在眼前的現(xiàn)狀,更是讓他有點提不起精神來。 關(guān)于時下的鄉(xiāng)間,簡而言之,吃著大鍋飯的人們,常年水一身泥一身地忙碌不休,生活卻是越來越不見起色。看看這些意冷心灰的莊稼人們,現(xiàn)在還有幾人不是在混天撩日呢? 還有,如今的一個人皆心知肚明的實際情況是:無論你想干點什么,抱負、才干等等都還其次,講的首先就是個身份與人脈關(guān)系。 如果這一首要條件不具備,即使你是個人才,也難說不被當(dāng)作奴才來使喚! 就拿這不起眼的山村舉例,你看:村里但凡有點啥出頭露臉的“好事”,除了身份、背景有點“說法”的人物,其他人就像光棍漢眼瞅著別人娶媳婦——干饞! 只能是該干嘛就干嘛去,就算是饞得抹脖子上吊,那也是白搭一條命! 就眼下自己升高中的事情來說,五奎覺得,雖然升學(xué)的問題不大,但是,且不說自己去上兩年高中,恐怕到頭來還是修地球、混大鍋飯吃的出路。就算是多去上這兩年學(xué),自己從中又能多學(xué)到多少知識呢? 看看這如今的高中,唉,說是學(xué)校,幾乎類似于小農(nóng)場。每個班級都在養(yǎng)豬養(yǎng)羊,學(xué)農(nóng)種地。就差還沒有開設(shè)“配種站”! 要是到高中去混上二年,除了明白一些“馬尾巴的功能”之類,大概這樣的高中上與不上,也就如同從席上滾到了地上,差不多少的事! 有時這樣思想著,五奎也就覺得,自己倒還不如干脆就別去浪費這兩年功夫,就留在家里務(wù)農(nóng)拉倒。 要是這樣一來,先不說給家里貢獻大小的事,至微也能首先給家里減輕一點負擔(dān)——少讓大哥受點拖累······ 一想到大哥,五奎的心里常常便會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 簡直可以說:他是懷著一種對待父輩的心情來敬重、熱愛著他的大哥! 畢竟人心都是rou長的,過往的那些大哥對待他這個小弟弟的情深意厚,是他有生以來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 他怎能忘記:在他從小的記憶中,除開過年時吃過白面的饅頭,平常能夠吃到的時候那是極少的。 而偶爾有機會吃到的饅頭,還是農(nóng)忙時候,遇上生產(chǎn)隊“格外開恩”,給每個勞動力補貼兩個饅頭時,是大哥自己不舍得吃,特意帶回家給他的。 那時候,他吃著大哥帶回家來的饅頭,感覺是那么的香,那么的甜,似乎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那更好吃的東西了。 只是有那么一回,他正滿有興味地吃著大哥帶回來的饅頭,驀然回首間,他看到了旁邊大哥那吃著難以下咽的干巴煎餅,噎得脖子由不得一伸一伸地情景。 那時的他,雖然還稚幼著,但他的內(nèi)心里似乎也一下子像受到了猛烈撞擊,情不自禁地愣怔住了······ 而那眼前的一幕,從此也便烙印在了他心靈的深處,直到多年后化作熱淚,滴落在了他面前的稿紙上······ 當(dāng)然,令他難以忘懷的還遠遠不止這一件事情。 那是在母親死后的翌年,他生了痘子。 因為發(fā)燒,怕水又怕風(fēng),難受得他一個勁地只想哭。 為了讓他能感覺得好受一點,干活回家的大哥便把他背在身上,不忍放下。 說來可憐:直到了夜深人靜的昏暗油燈下,大哥還在背著他,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走個不停。 最終,白天勞累了一整天的大哥,由于實在困乏得厲害,腳下似乎一絆,腿一軟,兄弟倆便一起跌倒在了地上······ 2 五奎一回到家,正是大奎剛剛問過二嫚五奎的去向之后。 所以,一見五奎進門,似乎是為了驗證似的,二嫚笑著問五奎道: “是不又去了一陣風(fēng)二爺爺家了?” 五奎似乎不無意外地: “嗯。怎么······?” 二嫚笑著解釋道: “沒怎么。就是剛才大哥問起來,我尋思你一準(zhǔn)是去了那······沒又去聽了點什么新聞回來?” 二嫚這一問,五奎頓時顯然就來了點情緒,笑著回答道: “還真讓姐你猜對了。你不知道,我剛才去了二爺爺家,一進門,見他正在院子里滿臉不高興地轉(zhuǎn)磨呢。一問才知道,敢情他最心愛的那把紅泥的小茶壺,本來出水就像一根線——要的就是那股勁,哪知他小兒子家的那孫子,卻是嫌出水太慢了,便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用鐵絲把茶壺嘴里那出水的窟窿眼給捅大了不少。這下子,出水倒夠痛快了,可就是把他氣得拍打著屁股滿院子轉(zhuǎn)圈,嘴里直嘟囔著:‘我這急脾氣的都還沒嫌它出水慢,他個連奶毛都還沒褪干凈的小崽子倒來給我添亂!這簡直······這簡直······’哈哈?!?/br> 五奎和二嫚——連大奎也笑了起來。 笑過,大奎問起了五奎自己關(guān)心的事情來: “升高中的事情,你沒跟同學(xué)打聽一下,快有眉目了吧?” “還沒呢。估計應(yīng)該還早著吧?唉,等等看吧?!?/br> “我尋思著:你才這么大,只要人家讓咱去上,你就去上吧。老輩人都講個‘藝不壓身’,多去上兩年學(xué),總能多學(xué)點東西,有好處。再說,咱家里就你三姐是個初中畢業(yè),還沒個高中生呢?!?/br> 五奎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下,坦白地: “啥高中不高中的,這年頭,細一尋思,也沒多大意思。差不多也就等于是晚兩年回家來掙工分罷了······” 大奎一沉吟之后,堅持地: “你就別三心二意的,只要有機會,還是只管去上吧。如今咱家里這麼多勞動力,不差你急著回家來干活。再說,哥自己沒上過幾天學(xué),就是希望你能盡量多讀幾年書······?!?/br> 五奎沒再說什么,只是暗暗地使勁點點頭······ 3 院門響動,五奎的三姐小嫚進了家來。 小嫚比五奎大兩歲,今年虛齡十八,去年初中畢業(yè)后,就進了村里成立的草編組干活。 由于她自小心靈手巧,像扎個蟈蟈籠子,用塑料扎頭絲編結(jié)個掛在鑰匙上的小金魚之類的飾物,對她來說就是信手拈來的事。又加之她有文化,這如今在草編組里當(dāng)起了技術(shù)員。 另外,她自小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心細,記性特好。 對于家里的大事小情,別人也許過后便丟三忘四,記不得了,可她即使事情過去很長時間后,也幾乎還能一概記得清楚。 甚至,就連附近街坊鄰居家諸如婚嫁喪娶、孩子滿月之類的日期,她也能給人家一一記得呢。 這也就難怪有時鄰里鄉(xiāng)親有什么事情記不清了,或是一時想不起來,著急了便跑來找她詢問。 要說到她的相貌,一看就跟二嫚是親姊妹,只是身子還沒發(fā)育完全,看去比二嫚稍矮一點。 可以說,在家里的這些兄弟姊妹當(dāng)中,也許是年齡相近的緣故吧,小嫚自小就與五奎走得最近,感情最是貼實。 在鄉(xiāng)間,一到過年時,大人們往往都是忌諱小孩子多言多語,怕不吉利。 這不,從小的時候起,每當(dāng)過年時,監(jiān)督約束五奎說話的責(zé)任,那一準(zhǔn)就是非小嫚莫屬的事情。 不僅如此,小嫚自小還就小大人一般,在各方面對五奎多有照料與關(guān)懷。 五奎小時,每當(dāng)晚上到屋外去解手,因為怕黑,不敢自己出去,往往都是小嫚陪著出去。盡管自己有時也不免緊張。 那時的五奎,說來還有個尿床的毛病。為了避免他尿在床上,夜里都得把他叫醒了解兩次手。而這個角色,也往往總是由小嫚來擔(dān)任。 五奎呢?在他自小與這些哥哥jiejie們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可以說,如果非要來分出個親疏遠近的話,那就是除了與大哥之外,他與三姐小嫚最為親近——真?zhèn)€是吃螞蚱不忘給小嫚留著一條腿,吃個蘋果也會跑去先讓小嫚咬一口······ 話說:小嫚進了家門,朝著坐在飯桌前說話的大奎和五奎就走了過去。 近了前,小嫚把手里拿著的一個紙包朝五奎一遞 ,開口道: “給你?!?/br> 五奎接過紙包,懵懂地: “這是什么?” 小嫚似乎神秘地笑道: “你自己看?!?/br> 五奎打開紙包,拿起里面的東西一抖開,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件漂亮的天藍色短袖衫,不由得頓時興奮地問道: “呀!給我的?” 五奎的反應(yīng)顯然感染了小嫚,她笑答道: “當(dāng)然。要是給大哥,也得大哥能穿的下呀。這是我送你的上高中的禮物,你可喜歡?” 五奎連忙點點頭。 小嫚自得似地: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嘿嘿。你這······哪來的?”五奎好像有點高興得不知怎麼說話好了。 “還能哪來的?買的唄。就是想去偷一個,可我也得有那份膽量不是?” “嘿嘿······這得多錢?很貴吧?” 小嫚似乎口吻輕淡地: “它還能貴到哪里去?反正我這幾個月進城送貨的補貼費正好就能夠了?!?/br> 一聽到小嫚這話,五奎臉上的笑容不由得一下便僵住了,動情的目光看著小嫚的臉——他想到了:小嫚每次代表村里的草編組去縣工藝品公司送貨,明明說好是有生活補助的,可每次小曼都是從家里帶上兩個干巴煎餅對付一下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