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伯唯唯稱是，低下頭時，目光卻透著一絲不以為然。

    “老太太，怨不得老爺，這不是為二叔著想嗎？出繼也是二叔到了陽間傳了話兒，最看重蘭哥兒。”衛(wèi)太太忙替丈夫說好話兒。

    “我難道不知這個道理？用得著你來提醒？”衛(wèi)母瞪了衛(wèi)太太一眼，滿是不悅。他也只是脾氣上來，罵衛(wèi)伯這么一句，其實心里舍不得，就怕兒子和自己生分了，不然，得知衛(wèi)伯假托次子之言將衛(wèi)若蘭過繼后，她就會找衛(wèi)伯算賬了。

    衛(wèi)太太連忙賠不是，才使衛(wèi)母怒氣漸平。

    過一時，衛(wèi)母道：“我原想賈家還沒回話，好好想個法子叫他們婉拒了北靜太妃便是，如今想想，他們知道蘭哥兒的好處，如何能同意拒絕？那些兒意欲求親的人家，多是紈绔之輩，可比不得蘭哥兒有本事。事關一族，你們有什么章程？我瞧著，便是這門親事不成，只怕憑蘭哥兒的能為，將來的妻室依舊賽過源哥兒媳婦。”

    衛(wèi)若蘭官居四品，圣寵正隆，衛(wèi)源身上只捐了個監(jiān)生，在國子監(jiān)讀書，孰高孰低任是誰心里都有數(shù)，衛(wèi)若蘭容易娶得高門貴女，衛(wèi)源卻不大容易，只能在比衛(wèi)伯府門第低的人家里頭找。對此，不光衛(wèi)伯夫婦，便是衛(wèi)母也不大滿意。

    衛(wèi)太太悄悄拉了衛(wèi)伯的衣袖一下。其實，在得知北靜太妃往榮國府提親的時候，他們夫婦就已經(jīng)就著此事說了不少回。

    衛(wèi)伯沉吟片刻，向衛(wèi)母建議道：“既然如此，不妨分家罷。”

    衛(wèi)母聞得分家二字，頓時豎眉瞪眼，連道不行。

    衛(wèi)伯解釋道：“這一二年，源兒總是被蘭哥兒襯得黯淡無光，同窗也笑話他。他們的年紀漸漸大了，過了年，源兒也將滿十五歲，若是議親的根基富貴再比蘭哥兒的低，不知道旁人怎么笑話兒子這一房！若是分了家，就是兩家人，源兒再不用受蘭哥兒的壓制，我這個做伯父的也不用讓人笑話說在圣人跟前的恩寵不及侄兒。”

    衛(wèi)母面露躊躇之色。

    衛(wèi)太太忙含淚訴說道：“老太太，這一二年，比起源兒來，我更心疼老爺，多少人背地里笑話老爺，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便是有人面上不說，心里也都覺得老爺不如蘭哥兒，說老爺自作自受，說老爺舍本逐末?！?/br>
    衛(wèi)太太是最希望分家的人，先不說衛(wèi)若蘭的本事壓倒丈夫和兒子，就是她，也早厭了二房三房吃住在府里的行為，二房只衛(wèi)若蘭一人還罷了，三房那么一大家子人口既多，開銷又極大，四季衣裳首飾吃食月錢等，竟是自己這一房的兩倍還多，就憑著老三五品官兒的俸祿夠作什么？他們花的有一半都該是自己這一房的。

    衛(wèi)母不知衛(wèi)太太還有這些心思，只顧著心疼衛(wèi)伯受到的委屈，望向他的目光十分慈愛，道：“我何嘗不知道這件事？”若不是因此事，她也不會想著壓下衛(wèi)若蘭的風頭了，就是擔心他本事太大，襯得衛(wèi)伯愈加平庸無能。

    衛(wèi)伯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衛(wèi)母嘆道：“叫我好好想一想罷，手心是rou，手背也是rou，哪里舍得削下一塊？”

    衛(wèi)伯和衛(wèi)太太明白衛(wèi)母沒有一口拒絕就是有些動搖了，出了上房，相視一笑，此時此刻這對夫婦當真是心有靈犀，都恨不得早日將衛(wèi)若蘭分出去。

    衛(wèi)母并沒有考慮太久，隔一日就下了決定。

    叫來衛(wèi)伯、衛(wèi)若蘭和衛(wèi)三叔，衛(wèi)母就道：“雖說父母在不分家，但也都是說父不在，而非母不在。而且，我原想著等我百年之后你們再分家，后來想想竟不妥，死后三年是孝期，孝期不能分家，沒了我，你們?nèi)课幢啬芴幍煤?，倒不如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就分了，由我坐鎮(zhèn)，該你們的就是你們的，必然不會叫你們?nèi)魏我环砍粤颂??！?/br>
    不等衛(wèi)伯和衛(wèi)若蘭開口，衛(wèi)三叔已經(jīng)嚷道：“不妥！母親，萬萬不可！您還健朗著，哪能這時候分家？將孝順您老的事情都推給大哥，叫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們二房三房？”

    衛(wèi)三叔想的是，在衛(wèi)伯府一日，旁人就說自己是衛(wèi)伯府的三老爺，分了家，自己可就只是一個五品官兒了，不僅門第落下三千尺，而且也難以優(yōu)渥度日，揮霍自己的家產(chǎn)來供應妻兒子女的錦衣玉食，他是萬分舍不得。

    衛(wèi)母瞪了他一眼，道：“在你們丁憂結束后就該分家了，是我舍不得，才拖到如今。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只是你也別太想著便宜了。”

    見衛(wèi)母心意已決，衛(wèi)三叔扁扁嘴，不說話了。

    衛(wèi)若蘭早在那日和衛(wèi)母的一番話后就有所預料了，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對三房來說分家不好，但對他來說，分家倒是一件好事，免得將來黛玉進門后，上頭當家主母壓著，也不用看衛(wèi)母的冷眼。分家后，衛(wèi)母必然是由長房奉養(yǎng)。

    即使心里愿意，衛(wèi)若蘭面上也露出悲傷之色，口述不舍。

    衛(wèi)母感嘆道：“我也知你們不舍，只是誰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湊在一起過日子難免有些口角，成了烏眼雞，倒鬧得不好看，不如分了清凈，遠香近臭，日后更加和睦了也未可知?！?/br>
    衛(wèi)三叔撇撇嘴，這話他不信，對大房沒好處才怪。

    衛(wèi)母卻是雷厲風行之人，下定決心后，告知三房子孫，吩咐衛(wèi)伯叫來族老和賬房，說明分家一事，然后命他們共同清點衛(wèi)伯府的祖業(yè)和家產(chǎn)，她雖心疼衛(wèi)伯，但也不愿意虧待了衛(wèi)若蘭和衛(wèi)三叔，秉著公平之心分家，不偏不倚。

    族老們先覺驚異，隨后卻都了然，他們的家事自己管不著，隨他們的意罷。

    因急著在衛(wèi)若蘭進宮值班之前料理完分家事宜，衛(wèi)伯找了許多賬房辦事，連夜清點，兩日后，清單列出，都無異議。最后，根據(jù)規(guī)矩，祖業(yè)和府邸都歸于衛(wèi)伯所有，其他田產(chǎn)、房舍、商鋪、銀錢等都分三份，衛(wèi)伯和衛(wèi)若蘭、衛(wèi)三叔每人一份。

    衛(wèi)伯以仁義之姿叫衛(wèi)若蘭先挑，次后衛(wèi)三叔，他們不要的就留給自己。

    其實這三份家產(chǎn)都差不多，商鋪田產(chǎn)等都是有好有壞，十分均勻，祖業(yè)都歸衛(wèi)伯了，衛(wèi)伯不至于在這上頭做出難看之事，叫人笑話。衛(wèi)家也曾向朝廷借了些銀子，在分家時就先扣出了這五萬兩銀子，意欲擇日歸還，剩下的才平分。

    衛(wèi)若蘭謙讓衛(wèi)三叔，衛(wèi)三叔擺擺手，道：“我瞧著都差不多，你先挑。”

    聞言，衛(wèi)若蘭隨便挑了一份。

    等衛(wèi)三叔跟著挑過后，衛(wèi)伯收下最后一份清單，命人前去料理，田產(chǎn)房舍商鋪等須得過戶到衛(wèi)若蘭和衛(wèi)三叔名下，其他陳設器皿古董字畫書籍銀錢等東西也得隨著二房三房搬出衛(wèi)伯府，其繁瑣之處，亦難詳述。

    這時，衛(wèi)母又道：“我那些梯己等了百年之后再分給你們，平分四份，兩份給蘭哥兒，長房三房各一份，也記進去，免得我死得快，來不及留下遺命?！?/br>
    族老聽了，亦記錄下來。

    衛(wèi)三叔心下極為不滿，但當眾卻不好開口，只能恨恨作罷。他想的是，自己和衛(wèi)若蘭搬出衛(wèi)伯府了，衛(wèi)母把自己的好東西悄悄給了大房，自己和衛(wèi)若蘭如何知道？偏又都是衛(wèi)母的梯己，唯有她自己能做主。

    衛(wèi)若蘭不在意，他沒有住進衛(wèi)伯府分給他的一所五進大院子，而是命人將東西搬到自己平常居住的別院，緊趕慢趕，趕在進宮前將之一一清點入庫。

    安排妥當，衛(wèi)若蘭進宮去了，命心腹留意外面的風言風語，只要不殃及黛玉便不插手。

    疾風卻甚是機靈，找到林濤，詳述衛(wèi)母反對衛(wèi)若蘭求娶黛玉，怕二房壓倒長房，又有別的打算，衛(wèi)若蘭不同意衛(wèi)母之命，方有衛(wèi)母起意分家等事，求他相助，以免衛(wèi)家有人以此生事，破壞黛玉的名聲。

    第054章

    繼寶玉之后，皇后、林濤家的皆有所云，前者笑云衛(wèi)若蘭舉動，后者詳述衛(wèi)若蘭品性，一樁樁，一件件，疊加一起厚重如山，若說他無心，誰是有心人？

    黛玉雖自詡草木，心卻赤誠至極。

    旁人說她多心，她也清楚自己的確思慮過重，若是旁人遇到此等好事只怕早已點頭了，偏生她沒有，乃因先前她不知提親的是衛(wèi)若蘭之長輩起心思，還是出自衛(wèi)若蘭本意。雖說世人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男女無心所造成的悲劇不知凡幾。

    衛(wèi)若蘭的人品，無需寶玉等人言語，她亦十分明白，且深有所感，自己能有今日，未嘗不是托了衛(wèi)若蘭之福。所以，對他的人品，黛玉沒有任何懷疑。

    然而，那時感激之余，也曾因蘭觸動心扉，終無眷戀之情。

    情，二人相互才有情。

    此時此刻，感受到衛(wèi)若蘭的深情厚意，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發(fā)自肺腑，源自內(nèi)心，不是因根基門第等外物而起，無人能與之比肩，回思鐵網(wǎng)山那兩面，細想近來諸事，黛玉不免情潮如熾，手撫蘭草葉尖，面上如同籠罩著一層燦爛的晚霞，既艷且麗。

    蘭草仿佛有所感觸，搖曳生姿。

    紫鵑進來道：“姑娘，老太太叫鴛鴦來找姑娘過去說話。”

    黛玉便知是要回北靜太妃了，披上斗篷抵達賈母房中，除賈母外，房內(nèi)再無旁人，賈母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確是提起此事，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兒有著數(shù)不盡的好處，跟你娘一樣一家有女百家求。雖然先有北靜太妃來說媒，但是隨后也有不少老交情的世家請了人來找我，話里話外都想求我的玉兒。不過，我思來想去，依舊是蘭哥兒最出挑，心里也不想叫其他人玷辱了我的玉兒。玉兒，你的意思呢？還有，宮里的皇后娘娘怎么說？”

    黛玉原非矯揉造作之人，此前躊躇皆有緣故，此時既已確定衛(wèi)若蘭之心，自然不肯錯過了他，因而低頭道：“娘娘也說好?！?/br>
    賈母聞言大喜，當即派人送信給北靜太妃。

    北靜太妃本就看好衛(wèi)若蘭和黛玉二人的婚姻，得到消息后，忙告知妙真，好請冰人擇吉日登門提親，免得別人再打主意，然后自己又來了榮國府一趟，定下次日讓妙真和方夫人來看黛玉，等衛(wèi)若蘭出宮后再來給賈母請安。

    既已定下，便不必隱瞞各處，寶釵等都來向黛玉賀喜。

    黛玉面紅耳赤，好容易才借著午休送他們離去。

    回房午睡時，黛玉只道自己定然睡不著，不想剛合上眼，猶有人影出現(xiàn)在房內(nèi)眼前，風流裊娜，恰似自己，鮮艷嫵媚，卻又如寶釵，細看仿佛是和父親同年而逝的賈蓉之妻秦氏，蕩蕩悠悠，飄飄忽忽，映襯著紅帳紫木，似真似幻，竟不像凡間人物。

    秦氏福了福身，笑道：“絳珠meimei，經(jīng)年不見，怕meimei已不認得我了。姊妹們在太虛幻境設宴，備下仙茗美酒，特派我來請meimei前去一聚。”

    黛玉疑惑道：“我名林黛玉，何來絳珠？”

    話雖如此，心下卻想起寶玉鳳姐被魘時，癩頭和尚說的話，那絳珠，分明指的是自己，難道便應在了此處？可是，又怎么會是秦氏來請？

    見黛玉不似寶玉那般，不用自己開口便隨之而來，秦氏不覺笑道：“難道m(xù)eimei竟忘記了前塵？連自己的本身都不記得了？西方靈河案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天生地養(yǎng)，修得女身，便是meimei了?？祀S我去罷，莫誤了良辰，倒讓警幻jiejie怪我無能。”

    說畢，便攜黛玉之手，徑自出了榮國府，到一所在。

    黛玉內(nèi)心已是震驚異常，不由得強裝鎮(zhèn)定，舉目打量自己周圍之景，卻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既無人跡，也無飛塵，竟是仙境一般。不過，依秦氏所言，本就是仙境也未可知。

    正想著，便聽有人唱歌，歌聲縹緲，別具一格。

    尚未聽清歌聲所頌，便見一女子蹁躚而至，裊娜風流，與眾不同。

    黛玉抬起頭，打量她時，她已上前道：“絳珠妹子，你我姊妹當日在離恨天一別，展眼已將十三載矣，別來安否？”

    黛玉蹙眉，道：“爾是何人？口口聲聲絳珠長絳珠短，好生沒禮！”

    旁邊秦氏抿嘴一笑，那女子也跟著露齒，靨笑春桃，唇綻櫻顆，具有絕代之風華，開口道：“我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meimei下世前亦曾在我案前掛號。”

    秦氏解釋道：“這是我jiejie，我名兼美，字可卿?！?/br>
    一語未了，又聽女子道：“都怪jiejie二人，那年該請絳珠妹子來游玩，偏警幻jiejie引了須眉濁物來，飲了仙茗，吃了美酒，又和可卿妹子結成姻緣，玷辱了這清凈女兒之地?！?/br>
    黛玉望去，數(shù)名仙子款款而至，皆荷衣羽衫，或姣如春花，或媚如秋月。

    她們到了跟前，就紛紛圍著黛玉，牽手扶臂，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在里面久等meimei不至，便猜測警幻jiejie和可卿妹子未能如意，果然聰穎靈慧，當推meimei為第一。那年我們已備下筵席，只等meimei來游玩，誰知去警幻jiejie去接meimei，路過寧國府，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受其所托，引了他們唯一有望繼承家業(yè)的嫡孫寶玉前來，險些玷辱了這鐘靈毓秀之地，清凈潔白之處，許是天生的蠢物，警幻jiejie引他賞玩家內(nèi)上中下三等女子命運之冊，似也未曾領悟，而后吃了我們的仙茗美酒，又演紅樓夢曲十二支與他看，亦未有所覺?！?/br>
    黛玉聞言一驚，莫非寶玉已經(jīng)來過此處了？寧榮二公之靈一直在寧榮府中看著子孫敗壞了闔府的家業(yè)？他們既有靈，不知林家祖上可有靈？

    “什么命運之冊？不知黛玉是否有幸觀之？”黛玉啟唇問道。

    諸仙停下腳步，詫異地看了黛玉一眼，忽而一笑，齊聲道：“下世之后，meimei果然有所不同矣，若meimei還是絳珠仙子時，哪有這副情態(tài)。既然meimei提起，若不圓meimei之怨，哪里稱得上姊妹？”說畢，轉頭看向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只好道：“我雖讓寶玉賞玩，但恐泄露天機，亦不曾讓他深思。絳珠妹子既有所求，允之何妨。只是不可久留，還得讓絳珠妹子明了前世才好了結因緣?！?/br>
    得她之言，諸仙簇擁黛玉前行。

    黛玉先見石碑上刻著“太虛幻境”四字，緊接著對聯(lián)、橫書等都一一記在心里，不覺進了二層門，又見配殿無數(shù)，各有其名，諸仙引她進了薄命司，打開櫥柜，取出冊子遞給她，笑道：“此乃金陵十二釵之正冊，余下還有副冊、又副冊?！?/br>
    問明金陵十二釵之意，黛玉接在手里，先看第一首，猶未看完，便道：“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莫不是說的我和寶jiejie？”

    忙有一仙掩住她口，輕聲道：“好meimei，莫泄天機，不然警幻jiejie必定不叫meimei看了?！?/br>
    黛玉會意，翻到第二頁，畫著一張弓和香櫞，也有一首詩，看完，黛玉猜是元春。繼續(xù)翻下去，有當時就猜著的，譬如湘云、妙玉、鳳姐、李紈，也有猜到其他姊妹后，剩下幾個略思忖姊妹們性情本事后便得了答案的，便是探春，迎春則是其他姊妹都在，剩下必有她的一席之地，唯有那首中山狼肖似，剩下紡績的美人和自縊的美人便不知是誰了。

    看完正冊，又看副冊和又副冊，亦有猜得的，也有沒猜得的，心里不覺想道：“莫非這便是諸姊妹們的命運之冊？寶玉既然看過，何以卻不曾流露絲毫？”

    正欲再往下看時，警幻仙姑已遣人來請。

    諸仙也不敢叫黛玉多看，忙挽著她的手離開薄命司，叮囑她莫要在警幻仙姑跟前泄露心中所得。黛玉點頭，隨她們往后面走去，當真是處處雕梁畫棟，處處錦帳珠簾，便是奢華富貴如大觀園，亦遠遠不及此宮，哪里像是修行之地？分明就是風流富貴之處。

    入室之內(nèi)，先聞奇香，入座之后，又飲仙茗，再觀舞姿、聆妙曲，根據(jù)諸仙所言，乃是當年寶玉所受之待遇，黛玉心內(nèi)暗驚詫，靜待警幻仙姑開口。

    果不其然，警幻仙姑看她神清目明，不似寶玉那般無甚趣味，反倒抬手阻止繼續(xù)歌副曲，乃道：“meimei可記得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無知無覺的日子？若無赤瑕宮神瑛使者以甘露灌溉，meimei何以脫去草胎木質(zhì)，修成仙體。神瑛侍者下世歷劫之時，meimei跟著下世，怎么反將諾言忘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我忽然掐指一算，算出不妥，只怕meimei難了因緣，難入仙班。”

    黛玉一頭霧水，頭一歪，卻道：“這話好沒道理，如仙姑所言，我既已下世為人，如何記得前塵往事？倘若記得，也便不是凡人了。”

    周圍群仙掩口而笑。

    警幻仙姑聽了，頓覺好笑，忽而素袖一揮，黛玉眼前煙云繚繞，仙氣縱橫，恍惚間看到一條長河蜿蜒，岸邊有石一塊，石畔有草，葉莖纖弱，綠而剔透，風吹過，姿態(tài)婉約，雖無牡丹之美，卻另有一種孱弱之清。

    不知歷經(jīng)多少歲月，旱而缺水，葉片將落未落，愈顯楚楚可憐，忽有一名侍者路過，忙以甘露灌溉，救得草命，自此時常前來，未有一日中斷。

    只見那株仙草受天地精華，得甘露滋養(yǎng)，又不知歷經(jīng)多少歲月，一日忽結紅果，圓潤如珠，隨后化作人形，裊裊婷婷，纖纖弱弱。看到此時，黛玉大吃一驚，原來那仙子的模樣竟和自己十分相似，若對面而立，宛若攬鏡自照，里外如一。

    那名脫去草胎木質(zhì)的仙子忽而化作虛無，黛玉眼前仍是警幻仙姑等人。

    警幻仙姑乃道：“這便是meimei的前生了?！?/br>
    黛玉眉頭隨之一蹙，問道：“仙姑令我看前世根由，所為何來？我雖是rou身凡胎，卻知仙凡有別，也知輪回轉世都得喝孟婆湯一碗，忘卻前塵?！?/br>
    警幻仙姑無奈道：“meimei忘記了自己的誓言，然我等卻不曾忘卻。因未酬報灌溉之德，meimei五臟六腑之內(nèi)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情。十四年前，神瑛侍者動了凡心，意欲下凡歷劫，吾開口詢問此恩，趁此倒可了結，meimei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渌说冉允桥阒鴐eimei二人下世。我等修行之人，最重因緣，meimei立誓了結，何以忽然中斷償還？”

    黛玉恍然大悟，原來寶玉便是那對絳珠草有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怪道自己第一回見他就因他摔玉之舉落了淚，父喪之前，但凡落淚多因此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