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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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板著臉,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來,“避火圖?!?/br> 所謂的避火圖,不過是春宮的雅稱,扶微多年來受的是男子的教養(yǎng),所以并不特別避諱這個。她也曾想過,閨閣里的姑娘待嫁,母親都會切切叮囑,她的母親早年就亡故,她連她的相貌都不記得,將來不知由誰來教導(dǎo)她。她猜過是太后、是尚宮、甚至是黃門,但從未想過是太傅。胡子拉碴的太傅,五六十歲的年紀(jì)了,如果討論起顛鸞倒鳳來……實在不敢想象。 她紅著臉故作鎮(zhèn)定,及到退回章德殿,顴骨上依舊火辣一片。避火圖啊,如雷貫耳,卻從來無緣得見。她很好奇,雖然圖上的內(nèi)容短期內(nèi)無法實踐,但也不妨礙她預(yù)先習(xí)學(xué)。 燃上一爐香,把御前的人都遣了出去,端端正正在御案前跽坐,先對卷軸的裝幀品頭論足了一番,結(jié)論是毫不起眼。于是隨手一拂,由頭至尾鋪陳在案上,定睛再看,這才明白了什么叫不以形相論長短——胯間的是個什么物事,長得那么難看!女人的腰肢真軟,還可以擺出這樣的姿勢,實在是太深奧,太奇巧了! 她聽從太傅的話,仔仔細(xì)細(xì)研讀了半天。半晌過后伏案恍惚,男人與女人最后那步不過如此,可之前的過程竟那么艱辛!如果遇見一個半推半就的還好些,遇見個守身如玉的,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 不知丞相看過這個沒有,他都那么大年紀(jì)了,應(yīng)當(dāng)不會不知道怎么辦吧!倘或自己有那個賊膽,拿著避火圖去討教……想想還是作罷了,畢竟太難堪。讓他覺得姑娘家不知羞恥,那就弄巧成拙了。 然而太傅贈她避火圖的消息,很快還是傳到了太后耳朵里。 梁太后長嘆:“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陛下快要年滿十六了。這個年紀(jì),是應(yīng)當(dāng)有女御的,到底開枝散葉要緊。上年選進(jìn)宮的待詔中,挑三個姿色尚可的送到章德殿去吧?!钡吐晫Ω的刚f,“以色侍人者不可長久,陛下方識情滋味,若沉迷美色,將來苦了皇后。你陪同去,命彤史從旁載錄?!睆?fù)看了看黃歷,自言自語著,“還有兩個月,黃天菩薩保佑,但愿大喜能沖煞……” 傅母領(lǐng)命而出,當(dāng)即便從永巷中點了三名家人子,黃昏時分領(lǐng)進(jìn)了東宮。 建業(yè)遠(yuǎn)遠(yuǎn)見宮門上有人進(jìn)來,踽踽的身影走在高墻下的陰影里,面目模糊,分辨不出身份。他高聲呵斥:“是誰?將夜,閑人不得出入!” “是我。”傅母漸漸走進(jìn)了豁亮處,向建業(yè)一笑道,“奉太后之命欽點待詔,侍奉陛下床笫。” 帝王長大了,這是必要經(jīng)過的一步。建業(yè)明白過來,滿臉堆起了笑。眼風(fēng)輕輕劃過三名家人子的臉,向傅母行了一禮道:“嬤嬤費心了,請劉嬤嬤東殿稍待,我即刻回稟陛下?!?/br> 劉媼頷首,默然回身向女御們示意,將她們帶入了章德殿旁的文閣里。 第20章 少帝宣她們覲見,聽明了她的來意,有點發(fā)懵,“這是……太后的意思?” 劉媼道是,“太后說了,上年招入禁中的家人子們,今年應(yīng)當(dāng)陸續(xù)調(diào)至陛下跟前侍奉了。往年是避諱陛下年紀(jì)尚小,怕過早御幸,傷了陛下根基。如今好了,再過幾個月陛下就要大婚,床笫之間的事,也須了然在心才好,別等皇后入了禁中,手忙腳亂的,招中宮笑話?!?/br> 少帝呆呆的,穿著燕服的少年郎,沒有戴冠也沒有束大帶,眉眼間雖凜冽,到底還有些許青澀的模樣。劉媼是自小看著他長大的,他脾性溫和,今天忽然要他御幸采女,大約他心里有些怕吧! “陛下不必憂心,來前婢子已經(jīng)囑咐過她們,陛下只需讓她們服侍即可?!眲嬓α诵Γ讶送耙煌频?,“她們雖比陛下年長,卻也都是頭一遭,若有不到之處,望陛下憐惜則個。” 少帝更驚訝了,“三個一起嗎?” 殿上人都紅了臉,建業(yè)在旁聽著,忍不住偷笑了一聲。 少帝橫眉而視,“你笑什么?” 帝王震怒,眾人立刻斂神垂首,退到了一旁。建業(yè)沒法,硬著頭皮上前揖手:“回稟主公,主公的寶刀不曾開過封,過于cao勞了怕不好。這三位待詔是供主公挑選的,主公可擇其一。當(dāng)然若喜歡,全留下也無妨。” 那句寶刀不曾開過封,真是說得具體且形象。座上的人神思又開始恍惚了,不知丞相的寶刀開過封沒有,她已經(jīng)使了人去打探,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他的心里大約是有過人的,一個美麗的姑娘,鮮明而深刻的存在過,自然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主公……主公……”建業(yè)見她走神,壓著嗓子喚她,“請主公給個示下,嬤嬤還在等著給太后回話呢?!?/br> 扶微這才哦了聲,給自己挑女御,想起來真滑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么,留下又怎么樣,放著干看嗎? “姆姆把人領(lǐng)回去吧,替我?guī)г捊o太后,謝太后垂詢。這件事我暫且沒有心神,等過陣子再說也不遲。” 劉媼卻很執(zhí)著,“陛下還是不要辜負(fù)了太后的一片心吧!婢子知道陛下國事纏身,然御女之事往大了說,也是國事,千萬不可等閑視之。目下既然把人送來了,陛下何不都留下?那個……抽出些空兒來,辦了也就辦了?!?/br> 建業(yè)在邊上不住幫腔,“主公,老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么……”被少帝一個瞪視,嚇得噤住了。 磨刀磨刀,也得她有刀可磨才好啊。但話都說到這里了,把人退回去,實在怕傷了太后的心。她凝眉復(fù)打量那三個采女,看上去姿色都平平……忽然一道視線橫空,帶著難以描述的鋒棱,利刃一樣擦過去。她抿唇審視,然后抬手指向其中一名女御,“把她留下。” 劉媼一喜,笑容都掩藏在了眼角的皺紋里,“如此婢子就向太后復(fù)命去了,婢子告退。” 扶微垂眼茫然,女御們繁復(fù)的繞膝曲裾撩動起來,像悠悠的魚尾。一行人很快退了出去,殿里只剩下那個家人子斂袖站著,半點沒有面見君王時應(yīng)有的忐忑和靦腆。 扶微一手支住了額角,“叫什么?” 那家人子舒展廣袖伏拜下去:“妾韓嫣,叩請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她的發(fā)髻濃密,青色的領(lǐng)褖下露出一截纖細(xì)的脖頸,簪珥輕輕顫動,倒有一種柔弱的美。扶微慢慢舒了一口氣,“起來吧,今晚便托付卿了?!?/br> 韓嫣愈發(fā)泥首,平和地應(yīng)了聲:“諾?!?/br> 少帝的第一個女人,將來即便不作夫人,美人的頭銜總跑不了。建業(yè)拿出了十二萬分的恭敬態(tài)度,呵著腰,把她引到西殿洗漱籌備去了。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扶微站在香爐前向外望,直道兩側(cè)趨步走進(jìn)幾十個掌燈的中黃門,在夜色的籠罩里唯余深黑的影。宮燈將到臺階下時驟然迸散,擴向四方,這幽暗的殿前空地便慢慢亮起來,亮得如同白晝一樣。 她略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進(jìn)內(nèi)寢,摘下墻上的鹿盧劍,隨手放在了髹漆長案上。 尋常御幸么,用不著大張旗鼓。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燈火輝煌里,看著那個采女被黃門和侍御眾星拱月似的送進(jìn)來,一身朱色輕羅在晚風(fēng)里纏綿起伏,很是嫵媚多情。 扶微笑了笑,眼眸明亮,建業(yè)覺得少帝今夜英姿勃發(fā),果然很有帝王氣象。他輕輕把韓嫣往前推了推,在她耳邊囑咐幾句,便率御前眾人退出了寢殿。 韓嫣伶仃站著,遠(yuǎn)處的帳幔外有彤史背身而立,少帝揚著唇角向她勾勾手指,她略頓了下,提起裙裾緩緩靠過去。大約距離三步遠(yuǎn)的地方,少帝突然說“停下”,她只得把邁出去的腳重又收了回來。 “你是哪里人氏?”少帝的語氣很和藹,年輕的帝王,眉宇間野心與溫良并存,叫人看不清真面目。 韓嫣欠身道:“回稟陛下,妾是云中郡人?!?/br> “云中……”少帝沉吟,“陰山以南,右玉以北,屬趙國。我聽聞趙人擅騎射,戰(zhàn)時以騎兵沖鋒突擊,進(jìn)退靈活,速度奇快?!?/br> 她并未應(yīng)答少帝的話,只說:“可惜妾是女流,并不懂那些。” 座上的人長長哦了聲,重新將視線調(diào)到她身上,眼中笑意更盛,戲謔道:“卿侍寢,莫非還穿著衣裳么?” 果真這就是男人的共性,不管是天下之主,還是販夫走卒,到了這種時候,沒有半點分別。 她牽起柔軟的笑,兩手輕攏向下游移、游移……綾羅細(xì)膩的觸感在粗礪的掌下崩斷,發(fā)出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錚錚的聲響。觸到紈綺包裹的腰帶了,她轉(zhuǎn)過手腕解那交扣,“邦”地一記有力的彈激,軟劍已經(jīng)握在手上。 不顧一切向前襲去,眼角仿佛有飛逝的流火。少帝的反應(yīng)很快,旋身抽劍防御,但她的劍身柔軟,激在鹿盧上一個回彈,劍鋒便劃破了帝王的臉。 細(xì)皮嫩rou不經(jīng)砍!不過少帝身手不錯,招招都欲取人性命。其實兩方交戰(zhàn),最初幾式就能衡量出對手的實力和自己的勝算,或者也有男女體力懸殊的緣故,十個回合下來,韓嫣分明感覺疲于應(yīng)對,倉促之間又錯漏一招,被他一掌擊退了四五步遠(yuǎn)。 少帝拼殺不像那些惜命的皇帝,大喊大叫喚人護駕,他是一味地咬著牙啞戰(zhàn),殿里刀光劍影,彼此卻沉默不語,大有不斷生死不罷休的狠勁??上ね膺€有別人,負(fù)責(zé)記載皇帝房事的彤史終于尖叫起來:“女御行刺,快來人啊……”那叫聲像鹿哨一樣,蕩悠悠筆直插上了九重天。 衛(wèi)士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劍戟寒光閃閃,如果要以一對百,結(jié)果不言而喻。韓嫣沒想到,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帝王竟會有如此強有力的反攻,絕望的預(yù)感爬上脊梁,連握劍也有些力不從心了。雙方在殿宇兩端對峙,少帝細(xì)潔的面頰上有血滲出來,他抬袖掖了下傷口,分明是怒極,嘴角卻浮起了森森的笑。 這一笑笑得人膽寒,衛(wèi)士欲上前擒拿她,少帝大袖一揮,斥退了眾人,然后便是眼花繚亂的一輪奇襲。 鹿盧是秦王重劍,有力掃千鈞的魄力。平時配在帝王腰畔充當(dāng)點綴,很多人忘了它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戰(zhàn)績。當(dāng)初擊殺荊軻是它,賜死白起也是它,如今面對一個小小的女御,用它簡直折辱了它。 扶微也痛惜她的王劍,所以三招之內(nèi)必定勝負(fù)。 早在劉媼帶領(lǐng)那三個采女進(jìn)章德殿時,她就知道其中有蹊蹺。未經(jīng)人事的姑娘面對即將依附的男人,可以從容得不起絲毫波瀾,別說平常女子了,就連她都辦不到。韓嫣暗中觀察她,揣度她,以為她沒有察覺嗎?她身在這高位上,要是連這點警覺都沒有,還能活到今日? 大殷表面風(fēng)平浪靜,并不意味著諸侯賓服,四海大定。細(xì)想起來不由感覺恐懼,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安排下殺手,潛心在她的掖庭里蟄伏了一年多。這次熒惑守心提供了絕佳的時機,所以按捺不住,終于動手了。 那群如狼似虎的親族,從來就沒有放棄要她的命!她心里積攢著怒火,將所有的憤恨,全部都發(fā)泄在了面前的刺客身上。 砍斷她的右手,讓她再也舉不起劍。鹿盧從她肩胛穿過去,皮開rou綻的脆響是最好的告慰。她用盡力量奮力一推,韓嫣像一只被針穿透的蝴蝶,釘在了章德殿的抱柱上。滴答流淌的血很快凝聚成堆,血腥混著安息香,有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她狠狠盯著再無反抗能力的韓嫣,半晌才開口:“帶下去嚴(yán)加拷問,別讓她死了?!?/br> 御前所有人,包括趕來救駕的衛(wèi)士們,都被少帝一反常態(tài)的殺伐驚呆了。誰也沒想到平時喜歡鋤草種花的帝王,竟會有這樣殘忍的一面。然而事情發(fā)生了,首先要做的就是善后,于是齊聲應(yīng)“諾”,押解刺客的押解刺客,清理大殿的清理大殿。不害哆嗦著兩手拾起那只斷掌,回身一顧,少帝垂袖站在地心,冰紈一樣冷酷的氣勢,陌生得令人驚懼。 沒人敢上前諫言,只有建業(yè)。他細(xì)聲道:“主公,先處置臉上的傷吧。若料理不好,將來要留疤的?!?/br> 扶微才發(fā)覺臉頰上痛得慘然。忙到鏡前看,傷口有寸來長,鑲嵌在白璧無瑕的皮rou上,扎眼又難看。 她捂住半邊臉,閉上了眼睛。 建業(yè)復(fù)又試探道:“出了這樣大的事,不時便會驚動廷尉和丞相府,臣去傳話吧,請相國入禁……” 還未待他說完,扶微便截斷了他的話,“不必?!?/br> 建業(yè)訕訕不敢多言,直到為少帝清洗傷口,敷上了藥,才把侍御都遣了出去。 “主公……”他猶豫再三,方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今日進(jìn)幸的家人子,是粱太后跟前親信劉媼的侄孫女,主公可知道?” 扶微愣了下,本以為離上年采選有些時候了,韓嫣的出身還需重新查檔,沒想到居然和劉媼沾親帶故。太后跟前的人……換了旁人,或許牽連還少些,但那是劉媼啊,粱太后在母家時就倚重的傅母??磥磉@次,難免要累及太后了。 她心頭一片茫然,孰是孰非自己一時也分辨不清,只是喃喃自語著:“禁中警蹕懈怠,長此以往,朕要變成刀俎上的魚rou了?!?/br> 所以要大力提拔親信,侍中和中常侍,這兩樣加官不能閑置。她暗里計較,什么人才是信得及的,冷眼旁觀了十年,可靠的人確實有幾個…… 回身到案前研墨,正要攤帛寫名冊,忽然聽見殿外有人呼丞相。往常知道他來,總壓不住滿懷喜悅,今時卻升起一絲厭惡來。經(jīng)過一場殊死惡斗,才知道這世上沒人保得住她,要想活命,只有靠她自己。 第21章 門臼發(fā)出輕微的一點響動,不害搓著步子從外面進(jìn)來,在簾幔的另一邊細(xì)聲回稟:“主公,燕丞相入禁中探望主公,在殿外等侯主公召見?!?/br> 扶微靜靜坐在燭火前,銅鏡锃亮,眼角瞥得見臉上的傷痕。他一向輕慢她的長相,現(xiàn)在破了相,大約更不能入他的眼了吧!驚濤駭浪過后,人反倒懂得反思了,她記得阿翁在世時曾同她說過,下智者馭力,上智者馭心。對于丞相,她固然是喜歡的,但要徹根徹底地剖析,依舊還是御人之術(shù)占了大部分。是人總有私心,她更需要一個堅實的膀臂,好讓她站在肩頭執(zhí)掌乾坤。 對手太強無法擊倒,那就想辦法把他變成自己人……可是遺憾得很,這個人似乎不能收歸己用。剛才的事像烏云里翻滾的雷電,不停在她腦子里回旋,韓嫣是受誰指派?或許是陳王,或許是謝侯,也或者就是丞相。反正她遇襲,沒能依靠任何人。她執(zhí)劍和刺客廝殺的時候,心里盼的是他,然而該來的姍姍來遲,若不是有過去十年的積淀傍身,說不定這刻她已經(jīng)過了奈何橋了。 她做皇帝,做得艱辛,外人看著熱鬧煊赫,自己的苦處只有自己知道。別的姑娘下棋繡花,她在校場上舞刀弄棒;別人拈花作賦,她正對著丞相批閱過的如山簡牘。 呵……多悲凄!還好她的心夠強壯,否則如何在這世上立足? 見還是不見?其實心里一點都不想見??墒鞘虑榭傄鉀Q的,捂住了不是辦法。這次是光明正大的刺殺,下次呢,說不定就是往她的膳食里下毒了。 她長長嘆息,“請丞相隔帳說話?!?/br> 不害道諾,卻行退出去,向候在檐下的丞相叉手,“主公有令,請君侯隔簾說話。” 丞相嘴角微沉,來前想過她會對他訴苦,甚至?xí)铏C往他懷里鉆,卻沒想到最后是這樣的態(tài)度。大約這次真的被嚇著了,剛才問建業(yè),據(jù)說傷了面頰……他心里還是有些著急的,然而她不愿意面對,他也沒法。 他提袍進(jìn)去,不害躬身執(zhí)著青銅行燈為他照亮腳下的路,他走得急,袍角的螭紋織錦在燈影下幾欲騰飛。途徑前殿時路過那髹金抱柱,定睛看,粗壯的楠木上留下了深深的劍坑,柱基旁的金磚上,深色的印記還未干,空氣里充斥著淡而腐朽的血腥氣,一切都在昭示著先前發(fā)生的種種。 少帝力戰(zhàn)刺客的經(jīng)過,他在來的路上聽人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斬下對方右掌,將刺客釘于柱上,本以為是有些夸張的,但如今看來似乎不假。他額上濕津津起了一層汗,所幸刺客只是個女人,如果換成男人呢?如果再縝密些,動手不那么倉促呢? 恐懼從心頭湯湯流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宰相的命運終究和帝王系在一起。真要換個人來執(zhí)掌天下,從部署到實行要用盡多少謀劃,一點都不上算。 他抬眼往殿宇深處看,帳幄另一端,青銅羽人燈上燭火搖曳。朦朧的人影坐在案前,行止從容,仿佛沒有任何驚惶。他默然走近,長揖行禮,聽見簾內(nèi)人平淡的語調(diào):“又驚動相父了?!?/br> 他緊了緊對掖的雙手,“陛下是否安然無恙?” 她道:“我很好,勞相父掛懷。刺客已押往掖庭獄,還請相父和廷尉嚴(yán)加拷問,務(wù)必令她將幕后主使的人招供出來?!?/br> 這是自然的,不必她吩咐,他也知道怎么辦。大殷開國六十余年,暗涌從來不曾平息,但表面至少晏然。如今出了這么重大的案子,想必一場腥風(fēng)血雨在所難免。他也是出于安慰,和聲道:“陛下放心,臣會用盡一切手段,還陛下一個公道?!?/br> 簾內(nèi)的人卻說不,“我是帝王,不需要公道,只需要結(jié)果。相父當(dāng)還公道的是天下人,賊子意圖弒君,欲令社稷動蕩,我怎能容他!韓嫣是案中關(guān)鍵,請相父從她身上著手,即便涉案者再親……也不可輕易放過。” 她所謂的涉案者,恐怕指的就是粱太后吧!當(dāng)年先帝立她為太子,黃門將詔命送到合歡殿后,樓夫人當(dāng)夜便被迫自盡了。子少母壯,將來少不得太后稱制,重用外戚,因此去母留子是歷朝不成文的規(guī)定。兒為君王母慘死,天下第一家就是如此。幼小的她最后被帶到長秋宮,認(rèn)梁皇后為母。梁皇后倒是很喜愛她,但因她的身份特殊,先帝禁止皇后與她親近。梁后來看她時,只能隔著長長的一條直道,命小黃門給她送花,有時候是一朵雛菊,有時候是一束辣蓼。扶微小時候手臂上愛出疹子,辣蓼的葉子能治這毛病,對于缺失母愛的孩子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大的關(guān)愛了。她踮起腳,遠(yuǎn)遠(yuǎn)向梁皇后揮手,清脆的一聲“阿母”,復(fù)道那頭都能聽得見…… 可惜年歲愈大,行得愈遠(yuǎn),漸漸她誰也不需要了,登基之后更是天威凜凜,不容小視。但在她的心里,粱太后和她的生母無異,如今刺殺案牽扯到了永安宮,對她來說也是莫大的打擊。 丞相自顧自想完,眨了眨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開始試著理解她了。到底看著長大的孩子,扶植她曾花費他不少心血,加之她還叫過他阿叔,適時心疼一下,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這時深談粱太后,怕她心里越發(fā)難受,暫且還是不說案子的好。 帳幔那邊飄飄忽忽,他努力想看清,可惜無果,“聽說陛下受傷了,不知傷勢如何,可否讓臣得見金面?” 扶微一驚,慌忙拿廣袖遮住了臉,“皮rou傷罷了,已經(jīng)上過藥,沒什么大礙了。接下來恐怕有一場惡仗要打,且有相父忙的,就不必在我這里多逗留了,送相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