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停好馬車,張家一干人下來,鐘氏戴好帷帽,她給珠華也準(zhǔn)備了一頂小的,不過珠華問過知道她這個年紀(jì)可戴可不戴之后,就果斷拒絕掉了。 再步行一段,便到了汪太太所在的禪房。 守在禪房外的丫頭隔著一段距離見到幾人,忙進(jìn)去通報了,待鐘氏等人走近時,直接被請進(jìn)了屋里。 珠華知道鐘氏為什么用“和氣”來形容汪太太了,因?yàn)樗蜓垡豢催€真的就是個和氣人,一張雪白圓臉,長相不算很美,但眉眼舒展,身材圓潤,雖是上司家太太,對著鐘氏卻是未語先笑,并無一絲架子。 兩方互問了好,珠華向汪太太屈身行禮,汪太太身后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也向鐘氏屈膝,她同汪太太一般生著一張圓圓臉龐,五官也有相似之處,珠華雖不認(rèn)識她,也一眼就猜出她該是汪太太的女兒。 汪小姐向鐘氏行過禮后,目光便移轉(zhuǎn)向珠華微微一笑,珠華忙向著她也屈了屈膝——感謝《紅樓夢》及制作精良的八七版《紅樓夢》電視劇,她不多的一點(diǎn)古代禮儀常識全是從里面學(xué)來的。 之后,汪太太的注意力極自然地轉(zhuǎn)向了珠華,笑道:“珠兒過來,讓我看看,都哪里傷了?” 珠華往前走了走,汪太太嫌不夠,直接伸手把她拉到身邊打量。 珠華脖間的傷處好得差不多了,見她要看,只得撩起劉海,把額上那塊紅疤露出來。 “啊——”是汪小姐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抽氣。 汪太太也皺起眉來:“唉,可憐見的,我上回見著你還好端端的,玉雪般嬌嫩的一個小人,我見過的女娃娃里再沒誰生得這般齊整模樣,回去我都惦記著,和我們蘭若說,過幾天下個帖子,讓你舅母帶著你一起來我們家坐坐。誰知,還沒來得及,就聽說你出了事?!庇謫査?,“還痛嗎?這傷疤可能消下去不能?” 珠華抿唇笑了笑:“多謝太太記掛,已經(jīng)不疼了,舅舅給我尋了好大夫配的好藥膏,我現(xiàn)按時擦著,應(yīng)當(dāng)能痊愈?!?/br> 汪太太露出放心的模樣來:“這便好,不然姑娘家的臉面留了疤,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鐘氏微有歉疚地說:“這有我的不是,因我一向身上不好,精力短,有些事留心不到,才叫人鉆了空子,讓珠兒受了這場罪。” 汪太太正要問,聽她提起,忙接著道:“我聽我們家老爺提了兩句,內(nèi)里細(xì)節(jié)卻是不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你那小姑子干的?我上回一并見過,似乎和珠兒差不多年紀(jì),沒大兩歲,怎么就下得了這個毒手呢?” 鐘氏嘆氣:“正是為著年紀(jì)差不多,才起了嫉心呢……” 她就一一說起來,不獨(dú)汪太太,連閨名“蘭若”的汪小姐并汪文蒼都聽得聚精會神,直到鐘氏把整段來龍去脈說完,眾人才長出了一口氣。 汪太太就道:“meimei,別怪我多話,你這小姑子,等日后回來了,你可得嚴(yán)加管教才是,不管用什么法子,總得把她這心性扳過來——若就是從根子上歪了,實(shí)在扳不回來,那至少也得讓她有個懼怕,像這么一不如意就給別人碗里亂下東西,一個不好,可能把你全家都坑害了?!?/br> 鐘氏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我和老爺都是惱得不行,若依我們的意思,她這一送走,最好是別再接回來,就在老家找個人家嫁了罷了。可我們家的事,太太也知道一點(diǎn),就我們家的老太太,她如何肯依?她雖是我們老太爺后娶的,也是正經(jīng)長輩,一個孝字壓下來,我們有什么辦法?若一定堅持,她尋死覓活起來,我倒罷了,我們老爺做官的人,如何背得起逼死后母的名聲?只得退一步忍了?!?/br> 她說著歇了口氣,喝了口茶,又繼道:“只是委屈了珠兒,我們老爺為這好幾夜沒有好睡,半夜里都在嘆氣,說對不起大meimei。我聽著,心里也是不好受?!?/br> 有這一茬?珠華想了想,發(fā)現(xiàn)不大想得起來了,那應(yīng)該是她剛穿來時的事,那時連著幾天她神智都不清楚,自然注意不到張推官是什么狀態(tài)。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她大概也不會有什么觸動,張推官對虧待了她有歉疚,頂多表示他還算個有點(diǎn)底線的人罷了。 汪太太看一眼珠華,問道:“好孩子,你心里怎么樣?可還怨你舅舅?” 珠華知道戲rou來了,她坦然道:“開始怨的,不瞞太太說,小姨害了我,舅舅還護(hù)著她,我可真是要?dú)馑懒耍麃砗臀艺f話,我都不想理他。” 這明顯的孩子話把汪太太逗笑了,她笑道:“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原諒你舅舅,不怨他了?” “也不算?!敝槿A想了想,“我知道了舅舅有難處,所以不那么生氣了——其實(shí)也談不上原不原諒的,畢竟害我的人不是舅舅,所以我可以體諒他,不和他鬧了。至于原諒,這個話應(yīng)該說的是小姨,太太,我不怕人說我小器,反正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原諒她的,過多少年都是這樣,她認(rèn)不認(rèn)錯悔不悔改是她的事,我受的傷害是實(shí)實(shí)在在不能重寫的,我就不原諒她。” 她知道真正政治正確的說話應(yīng)該是怎么樣,但她就是不樂意,原主是真的被害死了,所以她絕不愿意從她的嘴里說出原諒兇手的話,也許她說了會對她本人的形象更好,可這樣的話,讓沉冤九泉的原主如何自處? 這件事也許在所有人那里都終將會過去,可在珠華這里,絕不會。 哪怕她能力有限,可能一輩子也不能為原主報仇,可至少,她應(yīng)該讓所有人都記住,張巧綢是個兇手,她曾經(jīng)做過什么事。 她一日不原諒,這件事就不會真正了結(jié)。 想學(xué)戲里搞個事過境遷冰釋前嫌握手言和的大團(tuán)圓喜劇結(jié)局? 不可能。 因?yàn)?,就算無人得知,可她清清楚楚知道,這里面已經(jīng)填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一條人命。 ☆、第30章 “好!” 汪太太叫了一聲好,向鐘氏贊道:“我先單看這孩子長得可人意兒,不想連性子也投我的脾氣,她險叫人害了性命,棺材都進(jìn)過了,若就這么輕飄飄揭過了,天底下的惡人豈不是也太占便宜了?正該是這樣才對!” 珠華:“……” 她想好了才說了上面那番話的,橫豎她的炮口又沒對著張推官,不算給張推官搗亂,料著汪太太至多嫌她瑕疵必報而已,湊合也能過關(guān)了,誰知她其實(shí)屬于超常發(fā)揮,交了份滿分答卷? 鐘氏笑道:“珠兒這孩子,其實(shí)最是個口硬心軟,有時外面刺猬似地,內(nèi)里實(shí)在是好的?!?/br> “世上女孩子那么多,哪能個個都是一個脾氣,只要心性人品正直,就比別的都強(qiáng)了。”汪太太笑道,“若依我,我還就喜歡珠兒這樣的,別看她年紀(jì)小,主意可正,比我們家蘭若都強(qiáng)些?!?/br> 珠華往后偷瞄一眼,汪蘭若發(fā)覺了,向她和善一笑,看上去脾氣好好,并沒有介意之色。 再說得幾句,這事便算帶過去了,汪太太確定珠華這個受害者情緒穩(wěn)定,不會亂來,考察可以宣告結(jié)束,眾人都站起來,前往大殿去拜佛。 汪太太同鐘氏并肩走在前面,笑道:“我單還愿燒了香,卻忘了抽簽,如今正好一同去,抽一支請師傅解一解。” 一行人走了一段,到了前面大殿,鐘氏燃了香,拉了珠華一起虔誠地跪在蒲團(tuán)上拜倒,汪太太在旁閑看無事,索性也又拜了一回——反正多拜幾回菩薩又拜不出錯來。 拜罷,僧人捧過簽筒來,汪太太和鐘氏各抽了一根,珠華未必信這個,不過既然適逢其會,便躍躍欲試地也想抽一支玩玩,誰知汪太太目光掃過他們幾個小輩,忽然笑了:“好了,菩薩已經(jīng)拜過了,再拘著你們同我們一處未免無趣。難得出門一回,文蒼,帶著你meimei們出去在寺里逛逛罷,你是哥哥,多看顧著些,別叫你meimei讓人沖撞了?!?/br> 汪文蒼應(yīng)一聲,便欲領(lǐng)著她們出去。 珠華心有遺憾,這要發(fā)聲的是鐘氏,她還能歪纏一下,可是是汪太太提出來的,別人家的長輩她不好多話,只得跟在汪文蒼后頭慢吞吞走了。 快出大殿門時她不舍地一扭頭,正見汪太太和鐘氏兩個湊在一處,往坐在大殿一角的解簽老僧處走去,兩人邊走邊含笑說著什么,那笑容說不上來,反正是有點(diǎn)怪怪的—— 珠華靈光一閃,脫口道:“是給你求姻緣?。 ?/br> 汪蘭若走她旁邊,頃刻間鬧了個大紅臉,幸而罩著帷帽,沒叫別人見著,只是她仍舊不好意思出聲,只得裝聽不見。 珠華自知失言,便訕訕地,解嘲道:“jiejie對不住,我一時口快說錯了,是我大舅母要給我求來著?!?/br> 前面汪文蒼肩膀抖了抖。 汪蘭若也禁不住,紅著臉笑道:“那你大舅母可有點(diǎn)著急。” 珠華比起她來,反正皮厚,無所謂地道:“可不是嘛,長輩都這樣?!?/br> 汪文蒼肩膀又抖了抖。 走出大殿,旁邊有一個放生許愿池,汪文蒼忍笑回過頭問:“這池子里有不少鯉魚,因?yàn)閷榉派瑥牟粨粕蟻砉?,所以都養(yǎng)得挺好,你們要不要過去看看,也許個愿?” 汪蘭若略有心動,低頭問珠華:“meimei,你想看嗎?” 既是亂逛,珠華看什么都沒意見,張口便道:“好啊?!?/br> 此刻放生池前沒什么人,她們走到近前,汪蘭若雙手合了十許愿,珠華沒什么愿可許,便低頭看魚,這池子是大殿門面,水面清澈,并無一絲雜物,只見不時有泡泡從水底下冒出一串來,跟著便是魚影一晃游過。 候著汪蘭若許完愿,汪文蒼繼續(xù)領(lǐng)著她們走,他揣度著小姑娘們的心思,恐怕對什么佛像碑林的興趣不大,更愛些風(fēng)花雪月,便問她們:“我知道這里有一處桃花林,我昨天想著白樂天的詩,人家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就繞過去看了一看,果然這里的桃花還沒謝,開得正盛。要領(lǐng)你們?nèi)ス涔鋯幔俊?/br> 這果然投了汪蘭若的意,不過她還是記得征求了下珠華的意見,珠華一概同意,于是一行人便轉(zhuǎn)了向,往后山去。 ……后山著實(shí)遠(yuǎn)了些。 走著走著,汪蘭若的腳步越走越慢,珠華走她旁邊,都聽到她喘氣的聲音了。 這半路上,因近后山,人煙都不多了,更沒處找轎子滑竿去,汪文蒼地方選的不錯,卻忘了考慮meimei體力,沒法子要背她,汪蘭若不愿意勞累他,氣喘吁吁地咬牙堅持自己往前走。 這位jiejie的體力可真渣啊。珠華略同情,她自己攤上的這具身體也不是多好的,打她來也沒鍛煉過,可也沒像汪蘭若這樣這點(diǎn)路都走不了。 路途雖然辛苦,但等真的看到了那片桃花林,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那真的是好大的一片桃花林呵,一般人家絕對分不出這么多地來種,但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美得如煙如霧,活脫脫一篇《桃花源記》,讓人甚而想順著這片桃林往后找一找,看是不是有一片屋舍良田。 這里并無外人,汪蘭若取下了帷帽,坐在一塊山石上,滿臉驚嘆地望著面前的桃花林——她很想現(xiàn)在就進(jìn)去桃林里逛,只是體力太廢,必須得先歇息一陣。 珠華也先坐著,不過她狀況要好得多,只坐了一刻就滿血復(fù)活了,往桃林里鉆,玉蘭忙跟上去。 珠華走了一會忽有所覺,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汪文蒼跟在后面。 怪了,他更應(yīng)該守著meimei吧?她跟汪蘭若比起來,明顯汪蘭若比較容易招來登徒子嘛。 汪文蒼對上她奇怪的眼神,躊躇了一下,還是道:“葉meimei,我有點(diǎn)話想跟你說,你能讓你的丫頭暫時走開一下嗎?” 珠華:“……”莫名其妙,頭一回見面啊大哥,有什么話要跟她說? 鑒于對方是知府家公子,看著似乎也沒有忽然翻臉發(fā)狂的可能,珠華還是給了他面子,向玉蘭揮揮手,示意她退遠(yuǎn)一點(diǎn)。 眼看著玉蘭退遠(yuǎn),應(yīng)該聽不見這邊的聲音后,汪文蒼才低聲道:“你二表姐這陣子好嗎?” …… 珠華恍然大悟! 這是二表姐的桃花啊! 她一下子精神抖擻,挺直了腰板,面上卻是若無其事,道:“挺好的啊,二表姐人可好了,現(xiàn)在正教我和我弟弟讀書呢。” “哦,是嗎?”汪文蒼露出笑容來,“張姑娘學(xué)問不錯,以前我meimei辦詩會,請她來,她得了頭名,她現(xiàn)教你,你可要好好跟她學(xué)?!?/br> 扣一分。 珠華心里不留情地打分,跟她二表姐的關(guān)系原來也就是喊“張姑娘”的程度,和她說話的口氣倒好像快以姐夫自居了,哼,真是湊表臉。 面上還是挺禮貌:“我知道。” 汪文蒼其實(shí)不擅長和這么小的姑娘聊天,心里想哄她,把關(guān)系拉近點(diǎn)好說話,卻不知要怎么哄,沒兩句就沒話了,meimei隨時可能過來,他時間不多,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道:“葉meimei,你能幫我和你二表姐傳句話嗎?” 珠華略好奇:“傳什么?” 看她沒有像那等十分守規(guī)矩的姑娘一樣一口回絕掉,汪文蒼略松口氣,道:“因?yàn)槟銈兗页龅哪羌?,我娘有點(diǎn)不太同意我和張姑娘的親事了——”他馬上快速連著道,“不過我的心意一點(diǎn)都沒有變,我會努力說服我娘,我絕對不會另娶她人的?!?/br> 珠華眨眨眼,她有點(diǎn)鬧不明白:這倆到底進(jìn)展到什么程度了?她一點(diǎn)也沒聽說過二表姐有什么緋聞,張萱看著也不像個懷春少女的樣子,怎么到汪文蒼這里,已經(jīng)是快提親的進(jìn)度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汪太太和鐘氏剛才還在那親親熱熱地一道解簽去呢,一點(diǎn)也看不出來兩人間有為兒女親事起了齷齪的樣子——官太太這種生物,真是好高深啊。 拋開那些不想,事關(guān)感度最高的二表姐,珠華還是想替她把信息收集得齊全點(diǎn),至于怎么處理,回頭再說。 她就像模像樣地問道:“那令尊汪大人呢?他是什么意見?” 汪文蒼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爹倒沒什么,他覺得那惹禍的不過是個姑娘,過得兩三年,把她嫁出去就好了,礙不著什么?!?/br> 好吧,這個思路大約等同于“嫁禍”,汪知府果然見識更廣,更為機(jī)智。 珠華想著又問:“那你打算怎么說服令堂呢?” 要是就是一味懇求或者更激進(jìn)的鬧絕食什么的,那完全不必告訴二表姐,在她這里就可以打個大叉結(jié)束。這么干就算汪太太一時松了口,二表姐能嫁過去,可那之后的罪可全落二表姐身上了。就張萱那副直通通的脾氣,汪太太這等城府的人要收拾她還不跟玩似的? 還好,汪文蒼沒這么不靠譜,他認(rèn)真地道:“我和娘保證了,今年的童生試我一定會努力,如果我能考上秀才,就請她去張家替我提親,娘暫時還沒松口,但我看著她已經(jīng)動搖了,我再求求她,她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的?!?/br> 能讓兒子努力上進(jìn)的姑娘,當(dāng)然比讓兒子回來撒潑打滾的姑娘要好。珠華點(diǎn)點(diǎn)頭:“好吧,我知道了?!?/br> 汪文蒼忙道:“你會替我轉(zhuǎn)告張姑娘嗎?離著童生試還有大約兩個月,我怕她等得著急,見我家遲遲沒有動靜,以為我變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