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霍錚卻不覺得。 她寥寥數(shù)筆,便將園景與人物形韻俱現(xiàn),已屬不易。至于格局,那與畫匠眼界心胸有關(guān),行過千山,涉遍萬水,乾坤天地收于心間,胸中自有丘壑,畫出的東西自然不同,她年紀(jì)尚小,所欠缺的只是歷練。 但這些話他說不得,因為“曇歡”是個不通文墨的人。 “你知道我最喜歡誰的畫嗎?”俞眉遠(yuǎn)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繼續(xù)聊著。 “不知?!?/br> “我喜歡二皇子霍錚的畫?!庇崦歼h(yuǎn)想起上輩子在霍錚喪禮上見過的畫。 “???”霍錚錯愕。她什么時候見過他的畫了? “胸有千壑,筆藏江湖,他一定是個心懷天下、坦蕩磊落之人。若有機(jī)會,我真想認(rèn)識。”俞眉遠(yuǎn)思緒飄遠(yuǎn)。 “……”霍錚不知要接何話。 若她今天夸的是“霍引”,他倒不奇怪,可她怎會夸起“霍錚”來?需知如今在宮中與朝堂之上,“霍錚”都只是個體弱多病的廢物皇子。 原來在她心里,他是這樣的人? 霍錚心中有些飄飄然,這輩子他聽過各式各樣的褒揚,卻沒有哪句贊賞能像今天這樣直沖心房,叫他喜悅。 因為說話之人的緣故? 俞眉遠(yuǎn)還在叨叨:“不過,他也很孤單吧……” 一個人的江湖,有酒有劍卻無人陪伴,雖然灑脫自在,卻也透著寂寞。 “你見過他?”霍錚實在忍不住了。 俞眉遠(yuǎn)被問得一愣。要說見過……她只在喪禮上瞻仰過他的棺槨,至于真容她沒機(jī)會見。 “沒?!彼鋈灰庾R到自己在說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并且是一個在她心里已算死去的男人,這情況有些詭異,她忙扯開話題,“曇歡,你會寫字嗎?” 霍錚還想聽她多說幾句,可她卻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只好悶悶地?fù)u頭。 “我教你吧。”俞眉遠(yuǎn)將畫掃到一邊,重新鋪張宣紙,把霍錚拉到桌前。 她示范了握筆的手勢后就把筆塞進(jìn)他手里。 他笨拙地握筆,十分心虛。 在她面前演戲是件特別累的事,心累。 “手指放松些,別這么用力,你是握筆不是握刀?!庇崦歼h(yuǎn)站到他身后。 “哦?!被翦P應(yīng)了聲,就見她將掌覆到他握筆的那只手上,竟要手把手教他寫字。 “先寫你的名字吧,曇歡,曇花的曇,歡愉的歡?!庇崦歼h(yuǎn)很認(rèn)真,一邊說著,一邊抓著他的手往紙上寫去。 霍錚腦袋里一片空白。 他施了縮骨功,兩人身高差不多,他鼻中全是她身上的馨香。她為了抓他的手寫手,人站在他身側(cè),半俯著身子,胸口便微微壓著他的手臂。柔軟來襲,有排山倒海之力,霍錚的理智撐得艱難。 偏偏這小禍害不安生,引著他寫了個“曇”字后,覺得不好,又朝前傾了身子,另一手便扶上了他的腰…… 霍錚悶悶地哼了聲。 “怎么?”俞眉遠(yuǎn)轉(zhuǎn)頭見他神色古怪,先是疑后又釋然,“你怕癢?” “是。”霍錚幾乎咬牙切地開口。 他怕的是她的手。 “原來你怕癢呀……”俞眉遠(yuǎn)嚴(yán)肅地盯了盯他,忽然壞笑,“怕癢好??!” 霍錚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一個借口,讓她變本加厲。 她在他腰際掐了一把,明顯察覺他一縮。她笑得更壞了,把筆丟開,專注撓癢。霍錚只覺那手在自己身上點了一簇又一簇的火,耳畔還有她的笑聲和溫?zé)岬臍庀?,像只小妖精?/br> 理智都喂狗了。 他猛地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眼神幽沉地望著她,沙啞開口:“夠了,我是……” “霍錚”一名未及出口,旁邊忽然傳來聲音。 “四姑娘?!?/br> 魏眠曦從石山小徑上走出,緩緩進(jìn)了小亭。 霍錚身上的小手終于收回,他看到俞眉遠(yuǎn)的笑容沉去,雖還在笑,卻像戴了張面具,他隨即冷靜,理智回歸。 差點……就壞了大事。 “魏將軍。”俞眉遠(yuǎn)頜首淡道。 魏眠曦狹長的眼眸里全是驚喜,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她。 今日她穿著家常的青襖白裙,梳了斜髻,發(fā)間壓著幾朵鈿花,減了往日的張揚,添了溫柔。 十分迷人。 “在畫畫?”他問道。 “嗯?!彼焕洳粺岬卮鹬?。 “在畫什么?”他一邊問著,一邊將目光轉(zhuǎn)到桌上。 在觸及她剛才所畫的那畫時,魏眠曦笑容忽僵。 “隨便畫畫?!庇崦歼h(yuǎn)敷衍著。 魏眠曦卻已伸手拿起桌上的畫。畫上景致是從山上望下去的,他一眼便認(rèn)出,畫上之人乃是他和俞眉初。 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驟然刺過。 “魏眠曦,你愛的是我jiejie,對么?”她問他的時候,平靜得讓人絕望。 大概從那時候起,她就放棄他了,恨不得與他劃清界限,再無瓜葛。 那是她愛情里的毒刺,永遠(yuǎn)無法醫(yī)治。 這一世,他不能讓這根毒刺再扎一回。 他只想和她兩個人好好的。 “畫!”冷冷的聲音忽在他耳邊響起。 魏眠曦從記憶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攥皺了那幅畫的邊緣,俞眉遠(yuǎn)的丫頭正滿臉不善地盯著他。 “姑娘的畫,皺了?!被翦P再次開口,已伸手輕拈著畫往回扯。 他討厭魏眠曦看她的眼神,那眼中的占有太過□□。 “抱歉。”魏眠曦立刻松手。 “沒事,是我這丫頭太護(hù)主,倒有些僭越了,魏將軍勿怪?!庇崦歼h(yuǎn)看了眼霍錚,眼里全是笑意。 霍錚沉默地將畫放回桌上。 “阿遠(yuǎn)。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魏眠曦?fù)?dān)心。 “誤會?”俞眉遠(yuǎn)不解。 “我和俞大姑娘……沒有什么?!蔽好哧亟忉?。 俞眉遠(yuǎn)便不吱聲,只盯著他,心里卻有些嘲意。 不管有沒什么,都和她無關(guān)了,不是么?上輩子求而不得,這輩子不求便是。他們的故事早就終結(jié),絕望過后便是無望,她對他早已沒了念想。 “阿遠(yuǎn)……我心里只有……”魏眠曦見她不作聲,心跟著懸起,俊顏之上現(xiàn)了絲急切。 “魏將軍。”俞眉遠(yuǎn)打斷他,“我沒誤會什么。這畫只是剛才觸景生情,覺得這景致漂亮,添上人更生動,這才隨手加上的。我大姐已許了人家,她又是個再賢良不過的人,亦不會與旁人有私。你多慮了?!?/br> 魏眠曦攥攥拳,情緒漸漸冷靜。 不知為何,在她面前,他總無法保持冷靜。他害怕她知道上輩子的事,害怕她也回來了,那樣他們便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上輩子和她的故事就像場噩夢,總是無時無刻地讓他發(fā)冷,而她離開后的那十年,于他而言就是地獄。 越想遺忘便越無法忘卻,他只能借助月尊教的歡喜膏。 那是種讓人成癮的藥,可以叫人忘記痛苦,他原以為吃了便不會再想她,可一嘗之后方才發(fā)現(xiàn),藥所帶來的幻覺可以令他見到她。 她笑著向他走來,甜甜喊他名字。 一如初見。 于是,他無法自拔,日復(fù)一日的沉迷,被藥控制去心智。 再也戒不掉。 即便他知道那藥會侵蝕他的生命,帶走他的理智,毀掉他的武功……他仍舊再所不惜。 只是為了見她。 可終究那只是幻象,他見得到卻觸不到,每次藥力過后,留下的越來越無法填滿的空虛和思念。 他恨自己的情不由心。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當(dāng)初沒有遇見她,沒有為了皇陵地圖去接近她,那樣他便不會愛上。 俞眉遠(yuǎn)這人,就像水,一滴一滴。 水滴石穿。 他再怎么堅如鐵石都阻止不了。 “是我多心了。”他溫聲道,“聽蕙夫人說你身體不適,怎么又在這里吹風(fēng)?” “園里有些吵。”俞眉遠(yuǎn)淡道。 “小心著涼,你應(yīng)該多穿點。”魏眠曦叮囑她。 俞眉遠(yuǎn)轉(zhuǎn)身提筆,只“嗯”了聲算是回答。 “此前在素清宮時,就聽說你大病一場,如今大好了?”魏眠曦又問她。 俞眉遠(yuǎn)寫下個“歡”字,才回他:“已經(jīng)大好了,多謝關(guān)心?!?/br> “啪”一聲,霍錚重重將手中墨條擱到硯臺邊上。 魏眠曦廢話太多,讓他心煩。 “姑娘,這字讀什么?”他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