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唐恬的女孩子在陵江大學讀新聞，看入校時間，應(yīng)該是二年級了。抱著個相機在如意樓里拍照片，十有八九是為了做作業(yè)。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以為這就能弄出新聞來，被狼叼走了還不知道去哪兒哭呢！就該有人給她上一課。轉(zhuǎn)念間，他忽地想起蘇眉來，若是她沒有和許先生結(jié)婚，大概也就像今天這個小姑娘似的，周末還得忙著做作業(yè)吧。

    04、索酒（一）

    在六局當了兩個多月的閑云野鶴，終于可以參與到具體業(yè)務(wù)里來了，盡管極力按耐，但虞紹珩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心底躍動的興奮。

    “這個案子，我們是從五月份開始跟的，二十六個目標人物，縮減到現(xiàn)在的三個?！?/br>
    情報處處長黃之任今年不過四十歲，只是頂發(fā)稀少，身材干瘦，看上去儼然年過半百，講話從來沒有升降調(diào)，即便想要對眼前這個年輕人表現(xiàn)出一點親切關(guān)懷之意，也全然無從表現(xiàn)，“這三個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有重合，也不排除我們要找的人其實不止一個，前期資料你盡快了解——蔡部長的意思，你可以參與一下?！?/br>
    “是，處座?！?/br>
    虞紹珩點頭，疑問自然是有，但上級沒有征詢你意見的意思，你就需要把嘴閉緊。他不能確定黃之任說的“參與一下”是參與到什么程度，這是蔡廷初的原話，還是他自己的說法。如果是蔡叔叔特意提的，那這個案子算個測驗嗎？

    春季演習的部隊番號和裝備參數(shù)泄露，這樣的案子對情報部來說絕對是大事。本來以為是灃南軍區(qū)出的簍子，可是從海外諜報網(wǎng)傳回消息卻是國防部有問題?？墒堑搅爽F(xiàn)在，情報處圈出的三個“目標人物”連是不是扶桑的諜報人員都還未能確認。

    情報處的檔案室有點像他的暗房，與世隔絕，只是燈光熾烈，所照之處，一覽無余。紹珩靠在椅子上，微閉雙眼回憶看過的資料，他沒有用白板的習慣，因為在最初的調(diào)查中，一旦把某件東西放錯了位置，很可能會影響接下來的思路。他習慣用每一個引起他注意的細節(jié)在腦海里檢索其它訊息，很多時候，你并不能確定一個人、一行字、一個眼神、一聲嘆息究竟意味著什么，但如果他/她/它能在萬事萬物中引起你格外的注意，那就一定會有原因。

    一個叫早川的新聞社記者，單身，專攻時政新聞，這樣的身份可以冠冕堂皇的跟政府官員喝茶吃飯；一個德國銀行的“買辦”，父親是華人，母親是扶桑人，八歲之后跟著母親在九州生活；甚至還有個女人，栗山凜子，扶桑領(lǐng)館的三等秘書，這位年輕女士也“不容小覷”，最近兩年交過將近一打的男朋友，包括一個軍區(qū)副司令的兒子……虞紹珩交握的手指互相繞了兩圈，大概這個世界上至少一半的外交人員都肩負著“特別使命”，區(qū)別只是有些會互相報備，有些——他們拿幾份薪水都永遠沒人知道。

    他開始從看過的資料里逐條挑揀曾經(jīng)引起自己注意的線索：照片、履歷、家庭關(guān)系、銀行賬戶……甚至還有這三個人最近三個月丟棄的垃圾細目。虞紹珩嘴角抽動了一下，頗有幾分同情這些被派去翻垃圾的同僚，希望這活兒是輪班——如果他只是個普通的新人，十有八九該他去。

    人們在找東西的時候，通常都會本能地去注意不同尋常的存在，而忽略缺失；但對他們而言，前者只有碰運氣希望別人會犯錯，后者才是重點。記者早川近半年來從沒有丟過信箋，連信封也沒有，要么他有留存信件的習慣，要么他的信件都妥善毀掉了；混血“買辦”丟過很多撕掉了郵票的信封，大概他有集郵的嗜好；那個凜子小姐倒是隔三差五地丟過切碎了的信封信紙，既有遠隔重洋的親友來信，也有有同城愛慕者的情書，看起來完全符合一個年輕女子的日常生活圖景，但他卻覺得這不大正常，按常理，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不應(yīng)該這樣輕易地丟掉家信和情書，而且從郵政記錄看，她丟掉的顯然不是全部信箋，那她選擇保存或者丟棄的標準是什么？

    那重新拼貼起來的信箋，每一封他都看過，有些寫得很不錯，寫金閣寺，寫櫻花，寫長野的猴子、女兒節(jié)的見聞……有趣味、有見地，完全可以當做散文或者游記拿到報紙副刊上去發(fā)表。如果這樣的信都被她毫不吝惜的切碎丟掉，那她留下的信會是什么樣呢？

    他把那些按時間順序整理的信箋在辦公桌上鋪開，一邊按作者分類，一邊試著給寫信的人做側(cè)寫。他忽然發(fā)覺，雖然一些信箋文風迥異，但這位凜子小姐的故鄉(xiāng)姐妹和同學好友們在某些方面都有非常相似的趣味和幽默感。

    他不愿貿(mào)然用一個主觀結(jié)論去引導自己的思路，他決定把這個問題放一放，再去看看其他的資料。不過無論如何，這位凜子小姐引起了他的興趣——或者，男人總是更容易對漂亮的女人發(fā)生興趣？虞紹珩搖搖頭，他審視了一遍自己的思路，至少這一次不是。

    三個月的秘密監(jiān)視，情報處給每個目標人物都拍了大量的照片，栗山凜子也不例外。和她有過交往的人大多都經(jīng)過了調(diào)查，但一些偶然出現(xiàn)在她周圍的扶桑人例外，他們關(guān)注的是有可能在泄密鏈條上作為一環(huán)存在的人，而非一個未婚女子的露水姻緣。

    他盡量讓自己像一臺機器一樣，不帶任何感情地在數(shù)百張照片中掃描，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評判某張照片過曝或者失焦，他自嘲地笑了笑，視線卻忽然在一張照片上頓?。?/br>
    照片拍的是栗山凜子挽著一個穿和服的男人從一家餐廳出來，餐廳叫菊乃井，是江寧首屈一指的扶桑人俱樂部，老板卻是個熱愛東方美食，又娶了日本太太的法國人，專門從京都請了料理師傅。他去過兩次，水準很好，栗山凜子出現(xiàn)在這里一點也不奇怪，捉住他視線的是她身邊的人——雖然只是一個夜燈下的側(cè)影。

    他急切地去翻查當天的監(jiān)視記錄和調(diào)查資料，去只有日期和時間。栗山凜子倚靠在那人肩上，姿態(tài)全然是一對情侶，這人在數(shù)百張照片里只出現(xiàn)過一次，且完全是扶桑人的裝束，所以沒有引起分析小組的興趣。類似的人還有幾個，但唯獨這個人讓他覺得驚訝，因為這人的側(cè)影太像他認識的一個人—— 一個和這件事、這些人全然沒有干系，也不能有干系的人。

    照片的拍攝日期在八月，他甚至不能把這張照片理解為一段桃色關(guān)系。

    大約只是相像。這世上樣貌有幾分相似的人很多。這人應(yīng)該是個扶桑人。除此之外，他沒有辦法解釋，也不能接受任何一種解釋。

    04、索酒（二）

    虞紹珩松開手指，那照片迅速掉落下來，混入到了數(shù)百張景物琳瑯的畫面中，看不出任何特異。他看了看表，慢慢將看過的資料整理妥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靜坐了片刻，撥到一個法餐廳取消了預(yù)約，又打到菊乃井定了位子。

    今晚他約了周沅貞。

    為了避免祖母再浪費他的時間，他和周沅貞不緊不慢地約會了兩次。他對這位周小姐印象還不錯，聰明、克制、有教養(yǎng)，客觀來說，是個可以考慮的結(jié)婚對象。他相信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可以培養(yǎng)，并且必須通過培養(yǎng)才能變得深厚。

    至于“一見鐘情” ——

    他不大相信，也不怎么贊成。

    選匹馬都要掰開嘴看牙口，騎上去跑兩圈，何況選擇一個終身伴侶呢？

    他可不想在離婚官司上花時間。

    “忽然有點想念京都的漬魚，所以改了地方，抱歉?！庇萁B珩歉然一笑，目光坦誠地恰到好處。

    “其實我也沒有那么喜歡吃西菜?！便湄憸睾偷奈⑿σ睬〉胶锰?，指尖在手包的金屬扣上來回劃了幾遍，忽然對虞紹珩笑道：

    “其實你也沒有那么喜歡我?！?/br>
    紹珩凝眸望了她一眼，笑容里歉意更濃，卻沒有愧色：“抱歉?！?/br>
    沅貞掩唇而笑，整個人仿佛都松弛了一度，“你是為了應(yīng)付你奶奶？”

    “不全是。” 虞紹珩打著方向盤轉(zhuǎn)彎，輕笑著道：

    “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

    “奧斯汀的話用在這里，太傷人了?！?/br>
    “我還沒說完?！庇萁B珩道：“我確實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所以我想我們可以試試看?！?/br>
    沅貞放低了聲音，沉吟著問：“你覺得你可以和一個完全沒有感覺的人培養(yǎng)出感情嗎？”

    “人二十六歲的時候和十六歲的感覺不會一樣，喝了三杯香檳之后和清早沖涼時的感覺也不會一樣——‘感覺’這件事很好，但不可靠。”

    沅貞抿抿唇，做了一個不贊同也不打算辯駁的表情，既而笑問：

    “你相信一見鐘情么？”

    虞紹珩搖搖頭，沅貞蹙了下眉，望著窗外的街景笑道：

    “想不到虞先生的兒子也不相信愛情?！?/br>
    虞紹珩沒有笑，只是專注地看著前方：“沒經(jīng)過考驗，就說相信，未免太容易了?！?/br>
    如果說做虞浩霆的兒子有什么特別討厭的地方，這一條毋庸置疑會被他排在第一位。從他十二歲開始，就經(jīng)常有大大小小的女孩子問他同樣的問題：你爸爸和你mama是怎么認識的？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問題如此讓人興味盎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人相信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場驚世駭俗的“一見鐘情”。也許是因為人們只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他們希望有“一見鐘情”存在，就需要找人來證明。

    “其實我也是為了應(yīng)付我mama?！?nbsp;沅貞突然說，“我去見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會有很多選擇，如果我不去吸引你注意，‘中簽’的幾應(yīng)該率不大?！?nbsp;她眼珠一轉(zhuǎn)，嫣然笑道：

    “要是我‘落選’了，我至少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用來‘傷心’，不用聽我mama嘮叨，沒想到……”

    “呵……” 她這番話讓虞紹珩聽得很開心，笑過之后，誠摯地說道：“真是抱歉。那我要怎么補救呢？”

    周沅貞道：“能不能麻煩你跟虞老夫人說，你對我不是很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