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國公夫人輕聲道，“要是嫡皇子，還有的一爭。倘是三皇子……”戚國公夫人搖搖頭，那是絕無可能的。不要以為養(yǎng)在皇后膝下的庶皇子都有繼位的機(jī)會，那得是養(yǎng)在謝皇后膝下才行，今天的蘇皇后，雖亦有賢名，但較之謝皇后當(dāng)年，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她膝下的庶皇子，論長不及大皇子穆煊，論賢，三皇子還小，也看不出來。論愛，也沒見安泰帝格外寵愛三皇子，就是謝太后，也是更喜歡二皇子穆熠。所以，三皇子非嫡非長非賢，任什么去角逐大位呢？

    戚賢妃猶豫，“可是，太后娘娘都為蘇家說話了呢?！?/br>
    “蘇家是蘇家，三皇子是三皇子，這并不是一碼事?！逼輫蛉藝@道，“蘇家在朝多年，當(dāng)年蘇相就是太宗時的重臣，首輔做了半輩子的人。蘇家子弟，與帝都有交情的人家不少，這其間，就包括謝家。眼下這位蘇尚書，與太后娘娘少時相識，這不是一般的情分，蘇尚書也不是為三皇子求什么，只是皇后娘娘有妊，蘇家于情于理，都要為皇后娘娘爭一爭的。太后娘娘，最重禮法，為皇后說話，也是情理之中了。不要說宮里，就是朝中清流，也重嫡皇子的。太后娘娘此舉，光明正大。娘娘一定要明白，不論什么時候，都要站在禮法之內(nèi)。太后娘娘少時，我便認(rèn)識了她，太后娘娘的本事，非常人可比。但也要知道，太后娘娘這數(shù)十年，從未行差踏錯過半步的。外頭朝中大事，我不大懂，宮里的事，我就更不通了?？晌疫@一把年紀(jì)，倒有個經(jīng)驗，今兒就說給娘娘聽?！?/br>
    戚賢妃忙道，“伯祖母快說?！?/br>
    戚國公夫人一笑，“當(dāng)娘娘迷茫時，跟著對的人走，就是對的?！?/br>
    “對的人？”

    “從未失敗過的人，就是對的人?！逼輫蛉说?，“太后娘娘這些年，未有一敗?！?/br>
    戚賢妃似有所悟。

    鳳儀宮內(nèi)。

    蘇皇后也是安了心，撫著未曾顯懷的肚子，道，“我當(dāng)親去向母后道謝。”

    蘇夫人道，“娘娘把身子照顧好，就是對太后娘娘最大的感謝了。太后娘娘，也盼著嫡皇子呢。這是正統(tǒng)?！?/br>
    蘇皇后嘆道，“真是我的冤家，早兩年就是不來，偏生這個時侯，叫人擔(dān)心。”

    “我早就與娘娘說過，孩子家，也講究緣法的，該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咱們皇子，這是恰到好處?！碧K夫人說起來滿面笑意，又道，“這回，多虧了你三叔祖?！?/br>
    蘇皇后對蘇不語亦頗是感激，道，“眼下也不是說謝的時候，母親代我去跟三叔祖母說一聲謝吧，我心里，都記著呢?！?/br>
    蘇夫人笑，“咱們也不是外人，你爹跟你三叔祖自小一道長大，我以前聽老祖宗說，他倆小時候還為糖打過架呢。”

    蘇皇后也是笑起來，柔和的臉上散發(fā)著即將身為母親的光輝。蘇夫人道，“娘娘這有了身子，要注意保養(yǎng)，也別忘了去太后娘娘那里盡孝才好?！?/br>
    “這我曉得?！碧K皇后柔聲道，“這些年，母后待我，就似母親一般。我這心里，也如同敬重母親一樣敬重母后的。母后這次能為我這孩兒說話，一則是看在三叔祖的面子上，二則，我知母后是重禮法之人?！?/br>
    蘇夫人點頭，“太后娘娘天下敬重，便是由此而來啊?！?/br>
    眼下，鳳儀宮麟趾宮都靜了下來，唯曹淑妃的昭陽宮，真恨不能一天往宣文殿跑八趟，要是有可能，曹淑妃恨不能住進(jìn)宣文殿去侍疾，可惜謝太后有規(guī)矩，妃嬪請安，也不過早上一遭罷了。

    安泰帝為帝這些年，也不是沒有決斷的人，當(dāng)初賜死生母，安泰帝也沒有下不去手。眼前之局，他很快也有了主意，嫡母的意見不能忽略，與如曹夫人那般說謝太后小話的人不同，安泰帝對嫡母的看法更傾向戚國公夫人，嫡母重禮法不說，這些年，嫡母不論在朝政，還是別的事務(wù)上，她的見解，從來沒有錯過。對于一個總是對的人的建議，安泰帝不會置之不理。至于幾個皇子，安泰帝心里都有數(shù)。孩子們年紀(jì)尚小，現(xiàn)在說賢愚，太早。

    安泰帝召來夏青城，眼下蘇皇后已有孕兩月，安泰帝問夏青城，“朕能否活到皇后生產(chǎn)？”

    夏青城思量片刻，道，“倘陛下遵醫(yī)囑，臣有七成把握?！?/br>
    安泰帝將心一沉，道，“你盡管開藥，朕必靜心養(yǎng)病。”

    安泰帝要養(yǎng)病，朝事便交諸內(nèi)閣，但有難決斷的，也是讓韋相去問謝太后。

    問謝太后這事兒吧，韋相不大樂意，謝太后也不大樂意。謝太后的意思，“讓內(nèi)閣決斷便好?！?/br>
    韋相則認(rèn)為謝太后畢竟深宮婦人……安泰帝不理韋相，他這個先生，勝在平穩(wěn)，或因治學(xué)多年，性子還有些刻板。但，安泰帝既有命令，韋相都是一絲不茍的執(zhí)行的。安泰帝親與謝太后道，“母后，眼下咱們皇家，還能靠誰呢？母后看朕長大，兒臣說這樣的話，并非客套虛詞。眼下，兒臣要靜養(yǎng)待皇后生產(chǎn)，宮里，也就是母后能幫兒臣了。當(dāng)年，父皇臨終時，還讓兒臣但有大事不能決斷，要同母后商議。這些年，我知母后，母后知我?！卑蔡┑蹏@口氣，“母后，非但眼下兒臣要將朝政托于母后，以后，不論是嫡皇子不是別的皇子，他們的年紀(jì)，都還小……皇后，是個賢德的，兒臣卻是知道，她管管后宮則罷了，朝上的事，她是真的不懂。至于妃嬪……見識尚不如皇后……”

    安泰帝懇切相求，謝太后也只得應(yīng)了，叮囑安泰帝道，“你靜心養(yǎng)病，我還是那句話，不論什么事，再重重不過你的身體，保養(yǎng)好了，以后多少事都做得?！?/br>
    安泰帝也應(yīng)了。

    謝太后在先帝時就經(jīng)常參與國事，安泰帝登基，但有大事，也多會問她的意見，所以，謝太后在這方面還真不陌生。她那種閱歷、手段，強(qiáng)大到無微不至，韋相盡管對謝太后有微辭，但相處下來，對謝太后的才干也不由起了敬畏之心。

    敬，自然是敬謝太后才干。

    畏，也是畏謝太后才干。

    說來，韋相有女在宮為昭容，育有六皇子。就是平日里老妻進(jìn)宮，聽閨女說話，謝太后對閨女也是極好的。想到這里，韋相不禁心緒復(fù)雜。

    韋相倒不是想六皇子去爭大位，韋相根本就沒這個心，便是老妻進(jìn)宮，韋相也只有叮囑，讓老妻與閨女說，安穩(wěn)行事的。

    韋相是不禁由謝太后想到輔圣舊事，輔圣公主攝政之時，權(quán)勢滔天。還有輔圣公主的母親，太祖皇帝之母，世祖皇后程氏，這位程皇后，如太祖皇帝這般英明神武的開國之君，當(dāng)年都沒能阻擋程皇后爭權(quán)之心。便是太祖皇帝過逝，程皇后直至掌權(quán)到死，才將權(quán)柄交給了輔圣公主。

    謝太后這些母族血親，除了謝太后的母親，那位魏國夫人沒有掌權(quán)外，如謝太后今也是大權(quán)在握。想到謝太后母族，韋相便會不由自主的心生防范，擔(dān)心謝太后走了母族老路。

    韋相心緒煩惱著，倒是自謝太后代安泰帝掌政以來，曹淑妃對慈恩宮簡直是柔順到了諂媚的地步。謝太后待她倒是一如從前，另外日日前來請安的妃嬪，謝太后也是老樣子，唯有蘇皇后因有身孕，謝太后時常叮囑她保養(yǎng)好身子罷了。

    曹淑妃同謝太后道，“自從陛下龍體微恙，臣妾這心里，亦是無一日心安。臣妾恨不能以自己抵了陛下去，臣妾想著，別的事，臣妾做不來。想著，能不能自天祈寺請一尊菩薩到宮里，臣妾愿意為陛下日日吃齋念佛，祈求陛下平安?！?/br>
    這樣的事，謝太后如何不允。

    謝太后道，“我素不信神佛，你信也是好的?！北阍柿瞬苁珏埰兴_的事。

    大家一看，這事兒不能叫曹淑妃一人占了啊。咱們哪個不為陛下?lián)陌?，她們還不似曹淑妃是生有長子想謀大位的，她們說來心思更純，就是盼著安泰帝能大安，不然，她們可是都要去守寡了的。

    于是，人人向請?zhí)笳埱?，都要請菩薩到自己宮里，給安泰帝念經(jīng)。

    蘇皇后對丈夫一樣擔(dān)心，蘇皇后還未說話，謝太后先說了，“我知皇后的心，但，念佛什么時候都沒見，她們沒有身孕，念一念無妨?；屎髴延旋埶?，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比念經(jīng)有用?！比颂K皇后的臉面。至于其他人，想念就念吧。

    后宮，永遠(yuǎn)這般的風(fēng)云暗涌。

    八個月有多久，于許多人，不強(qiáng)彈指一揮，覺著光陰太快。

    于蘇皇后，是對孩子一日復(fù)一日的期盼。

    于曹淑妃，似是半世歲月的煎熬。

    于戚賢妃，倒是一段寧靜的歲月，她想明白了，她的皇子畢竟是二皇子，家族很難給她明面兒上的支持。戚賢妃整個人都平靜下來，除了往慈恩宮服侍，就是去鳳儀宮看望皇后，余者，除了抄些經(jīng)文給安泰帝祈福，她竟還親自繡了一件有平安經(jīng)的經(jīng)文的禪衣，命人送到天祈寺去給安泰帝消災(zāi)祈福。

    要說這些念經(jīng)的妃嬪，心虔莫過于戚賢妃了。

    謝太后都說，“賢妃不愧于這個賢字。”命人拿一套紅寶首飾賞了戚賢妃。

    曹淑妃是念經(jīng)的首倡者，最后卻叫戚賢妃得了尖兒，心里那叫一個恨啊。蘇皇后已是待產(chǎn)的日子，這些天，謝太后命她在鳳儀宮休養(yǎng)，不要再去慈恩宮請安。

    蘇皇后待產(chǎn)中聽聞戚賢妃之事，想到這些日子戚賢妃常過來說話，人亦是柔順，不比曹淑妃是個掐尖兒好強(qiáng)的。且，戚賢妃皇子為二皇子，于兄弟排行上低了曹淑妃所出大皇子一頭。蘇皇后自己也更喜歡戚賢妃一些，得知此事，蘇皇后吩咐近身女官，道，“拿上次得的那對羊脂玉鐲，去賞賢妃，與她說，她的心，我是知道的?！?/br>
    戚賢妃一下子得了宮里兩位巨頭的賞賜，叫宮里諸人看得那叫一個眼熱，氣得曹淑妃當(dāng)天又多給菩薩燒了幾柱香，求菩薩保住，皇后一定不能生出嫡子來。

    蘇皇后生產(chǎn)的日子終于到了。

    謝太后提前召蘇夫人進(jìn)宮陪伴蘇皇后的生產(chǎn)。

    沒有想像中的穩(wěn)婆被人收買，生產(chǎn)時被投毒，或者御醫(yī)不穩(wěn)妥之類。蘇皇后生產(chǎn)當(dāng)日，夏青城都被安泰帝派來坐鎮(zhèn)。

    夏青城的性子，天然不通人情世故的醫(yī)癡，你前腳收買他，他說不定后腳就當(dāng)無所謂的事說出去。夏青城不是不能收買，是無人敢收買。

    謝太后親自在鳳儀宮等著，蘇皇后雖是頭一胎，生產(chǎn)亦不算艱難，兩個時辰后，蘇皇后產(chǎn)下一女。

    那一刻，謝太后的眸光一沉。

    而曹淑妃臉上的笑幾乎掩飾不住，她甚至因欣喜過度的說了一句，“這是陛下第一位嫡出的小公主呢?！蹦锹曇?，因激動而發(fā)顫。

    謝太后淡淡的看了曹淑妃一眼，曹淑妃如同被掐斷脖子的鴨子一般，沒了聲響。謝太后進(jìn)去看了蘇皇后，蘇皇后面色慘白，幾縷汗?jié)竦陌l(fā)絲粘在臉側(cè)，讓她整個人看上去頗是疲憊。剛生產(chǎn)完的婦人，沒有一個不疲憊的，但，蘇皇后眼中除了淚水外，還有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的悲傷與黯淡。蘇夫人那臉色，比剛生產(chǎn)完的蘇皇后好不到哪兒去。謝太后望向蘇皇后道，“記住，你是皇帝的嫡妻，諸皇子皇女的嫡母，東穆國的正宮皇后，你住的地方，是鳳儀宮?！?/br>
    蘇夫人這才回了神，連聲安慰女兒，“太后娘娘說的是啊，娘娘，您可得保重才不負(fù)太后娘娘對您的關(guān)懷呀?！?/br>
    蘇皇后眼淚早就滾了下來，哽咽道，“都是我不爭氣?！?/br>
    謝太后將手一擺，“你這話不當(dāng)在我跟前說?！?/br>
    蘇皇后這才想起，謝太后一生未曾生育，無親生骨rou，不要說皇子，公主都沒一個的。

    蘇皇后極是歉疚，謝太后已是起身，道，“好生保養(yǎng)?！本统鋈チ恕?/br>
    謝太后直接去了宣文殿。

    安泰帝顯然已得了消息，他有些失望，但也沒有過于失望。

    婦人生產(chǎn)，沒人能百分百把握生下兒子。

    安泰帝為了撐到皇后生產(chǎn)，八個月來已消瘦的脫了型，謝太后見到安泰帝這番模樣很有些不好過。安泰帝自己倒是沒什么，他道，“母后莫如此，兒臣生來有福，自小被母后撫于膝下，悉心教養(yǎng)。之后，兒臣被立儲位，得父皇傳承江山，這些年，亦是江山平順，百姓安康。兒臣想一想，這一世，除了壽數(shù)稍短，也無可憾之事了?！?/br>
    謝太后摸摸安泰帝的臉，道，“你自小就像先帝，長得像，性子也像?！?/br>
    安泰帝笑笑，人之將死，心情空靈，安泰帝問，“皇后可好？”

    “皇后無事?！?/br>
    安泰帝點點頭，便放心了，道，“朕召內(nèi)閣與諸皇子過來?！?/br>
    謝太后沒說什么。

    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別離，至親至愛，一次又一次的得到又失去。

    但，她在。

    她還在。

    內(nèi)閣與皇子們來得都很快，安泰帝道，“皇后為朕生下小公主?！?/br>
    其實，不論皇子公主，皇家有生命誕生，都是喜事。要是往常，諸人必要恭喜安泰帝一聲的，但今日，這聲恭喜委實說不出口。

    安泰帝道，“母后，您看，立儲之事……”

    謝太后沉聲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謝太后此話一出，內(nèi)閣諸人均是心下一跳。

    安泰帝再問內(nèi)閣，內(nèi)閣以韋相為首，韋相是安泰帝的先生，曾教導(dǎo)安泰帝的功課，今自己胡子頭發(fā)都白了的年紀(jì)，還好端端的活著，安泰帝卻因病到不得不立儲之際。想到自己這位學(xué)生，勤政、寬厚一如先帝，于國事上亦頗具作為，卻是如此的天不假年。韋相眼淚先下來了，哽咽道，“臣等悉聽陛下吩咐?！边@就是對謝太后的話沒有異議了。

    安泰帝召大皇子穆煊到跟前，吩咐韋相擬詔，兩道詔書，第一道是立大皇子煊為儲君的詔書，第二道是他大行之后由太子繼位的詔書，這道詔書很長，因為，穆煊年少，安泰帝道，“新君年少，大婚之前，由內(nèi)閣與朕之嫡母文烈太后一并輔政。”

    然后，還有第三道詔書，給兒子賜婚，靖南公柳扶風(fēng)嫡長孫女柳氏。

    室內(nèi)一片哽咽垂淚之聲。

    韋相也是流著淚擬的圣旨，給安泰帝看過后，方用印，從此，詔書生效。

    安泰帝身子不能久拖，根本也不必欽天監(jiān)看吉日了，第二日就為穆煊舉行了皇太子的冊封禮，第三天，安泰帝就不行了。

    安泰帝吩咐稱煊，“好生跟著韋相和你皇祖母學(xué)著理政，替朕好生服侍太后皇后和你的母親?！?/br>
    穆煊年紀(jì)尚小，父親將逝，如何能不傷心，已是哭了出來。

    之后，安泰帝對韋相道，“朕少時，便是先生教導(dǎo)朕功課，如今，朕將阿煊托付給先生了?！?/br>
    韋相哭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會連連點頭。

    打發(fā)他們下去，安泰帝道，“都去吧，朕與母后說說話?！?/br>
    “阿煊年少，來不及細(xì)辯資質(zhì)，他的母親曹淑妃，兒臣雖喜歡，也知她嬌俏有余，沉穩(wěn)不足，偏又是個好勝之心。”安泰帝嘆道，“母后多提點她吧?！?/br>
    “好。”

    “母后，兒臣的陵寢，就要父皇陵寢一畔，待咱們以后，還在一起。”

    “好?！?/br>
    “母后，倘有來世，讓兒臣做你的骨rou吧?！?/br>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