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前世，他和林昀的關(guān)系也不完全都是冷戰(zhàn)和對抗，否則也不可能同住一個屋檐下十幾年沒出人命。

    有兩段時間他們關(guān)系稱得上不錯。

    其中一段，便是梁耀高三那年。

    那時候林昀已經(jīng)是京師大學(xué)的大二的學(xué)生，大概是基于梁致遠先生的授意，自梁致遠先生開始主攻海外市場常年難得回國開始，讀大二的林昀不再住校，改成走讀，日日奔波于東二環(huán)的梁家與北四環(huán)外的京師大學(xué)之間。

    上半學(xué)期，林昀的課業(yè)似乎十分重，每天晚上都有課，他一個大學(xué)生到家的時間日日比梁耀那種要上三堂晚自習(xí)課的人還晚。又因東二環(huán)離北四環(huán)實在太遠，北京的早高峰又太恐怖，林昀每天出門的時間又比梁耀早。前面半年，除了周末，他倆一天都照不上一面。

    每晚林昀輕輕闔上梁家大門，踩著木質(zhì)的樓梯到復(fù)式樓的二層，打開隔壁的房門再緩緩闔上，那一串日日必有的聲響，就像一段別致的小夜曲，總在梁耀睡意朦朧間響起，一曲結(jié)束，梁耀總能神奇地進入夢鄉(xiāng)。

    日日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難得見面的兩人，在那半年間維持了有史以來最長時間的詭異和平。

    這半年難得的和平之于后面半年十分重要，期間積淀的情分，讓梁耀可以神奇的忍受住之后林昀的專制鎮(zhèn)壓，才保得兩位少爺那一周的大打出手沒有血濺梁家。

    第二學(xué)期開始后，還是大二的林昀突然課少了，雖然日日一早還要是擠早高峰去京師大學(xué)，但每晚都沒課了，竟能日日回梁家吃晚飯。

    于是兩人每天見面的時間多了一個晚飯時間。

    他們的大打出手，就發(fā)生在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的摸底考試成績出來之時。

    那天晚飯后，林昀毫無道理地攔住了要去晚自習(xí)的梁耀：“今后你不必去晚自習(xí)了。”

    梁耀像聽到驚天新聞一樣，反刺道：“我一個高三學(xué)生，不去自習(xí)，那去哪里？”

    林昀鄭重道：“你在家里自習(xí)，我教你?！?/br>
    梁耀一臉痞笑：“哦？這是梁總的意思，還是你林二少的意思？”

    林昀：“梁耀，我看了你的考卷，以你現(xiàn)在的基礎(chǔ)，考不上京師大學(xué)?！?/br>
    梁耀聲音里升起怒氣“你看了我的考卷？哦對了，你是我班主任的前得意門生，能看到我的考卷很正常，不過林二少，你能不能給個解釋，你憑什么去看我的卷子？你管的也太寬了吧。”

    林昀：“梁耀，就算有梁爸爸的安排，以你現(xiàn)在的成績，還是不夠進京師大學(xué)。你天天自習(xí)也就那個成績，你實在沒必要天天去學(xué)校做樣子了?！?/br>
    梁耀怒極反笑，質(zhì)問道：“我就算做樣子，你也管不了我吧？”

    林昀無視了他的問題，直接拍板：“每天晚上，我在家里教你?！?/br>
    梁耀直接奮起反抗：“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管我?！闭f完拎著書包就往門口。

    梁耀要走，林昀不讓。

    一個要開門，一個堵著門，肢體對抗幾個來回，拳腳加重，就演化成了打架。

    阿姨第一次看到兩個少爺打架，驚恐地勸架，結(jié)果被兩個人同時厲聲吼回房間。

    梁耀沒想到林昀竟然變得如此能打，比起兩年前胡同戰(zhàn)那次，簡直是一日千里。

    纏腿、勾足、挑腿，當(dāng)林昀使出這些自由式摔跤的專業(yè)動作時，同一個重量級的梁耀根本沒有對抗的余地。

    他幾乎是被抱著拽著上了樓，再被堵在自己房間的里。

    林昀威脅他道：“只要我在，你每天晚上只能在這里看書，除非你有本事打得過我?！?/br>
    后來梁耀才知道，林昀自兩年前那次胡同慘戰(zhàn)后，就報了摔跤班，當(dāng)林昀來攔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輕量級的業(yè)余高手，他被堵在家里毫無懸念。

    他們一連打了一周的架。梁耀明知道晚飯回家吃一定會被林昀堵，但他不是會低頭的人，打不過也要往前沖；而且梁家首先是他的家，他也不可能因為林昀而不敢回家。

    于是每天都重復(fù)林昀把他拖上房間的悲慘情景。

    驚奇的是，兩個人動手打架了，關(guān)系竟好過冷戰(zhàn)時的劍拔弩張。梁耀把那歸功于之前半年林昀和他的難得的和平共處，否則就是拼了命他也要把林昀給掀了。

    他被堵在自己房間里的第一周，兩人基本互不理睬，干耗時間。

    只所以只能干耗，是因為林昀不讓他在房間里做除學(xué)習(xí)以外的事情，并且完全不講道理，梁耀只要敢玩游戲或做其他影響學(xué)習(xí)的事情，林昀便以武力相逼。

    房間里被他們打得一片狼藉，打到無可再打之時，耗了一周，之后他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開始學(xué)習(xí)。

    梁耀腦子好使，基礎(chǔ)也不算差，一旦用心起來，學(xué)習(xí)效果立顯，再加上很好用的林氏筆記，簡直事半功倍。

    當(dāng)梁耀看到林昀的筆記時，幾乎立刻就明白了為何林昀選擇練習(xí)摔跤術(shù)，而不是姿勢優(yōu)雅好看更符合形象的跆拳道或者空手道——因為摔跤術(shù)是幾個流行防身術(shù)中，實戰(zhàn)效果最好的。

    梁耀也不得不承認(rèn)，林昀在這種利益選擇上，比他更像梁致遠先生的風(fēng)格。

    就是這半年，他完成了沖刺京師大學(xué)的最后戰(zhàn)役。

    賀嫣又一次停在杭澈書房外，經(jīng)過幾次三番欲進又止，他那股駭慌已經(jīng)到達一個臨界點。

    再不親身試試杭澈，他可能自己就要先把自己嚇慌麻了。

    然而那種又是期待卻更害怕的情緒實在太揪心，賀嫣腳步像有千斤重，就是走不進去。

    他根本無法接受，林昀可能已經(jīng)死了二十四年的現(xiàn)實……

    林昀是他在那個世界唯一的家人，他父親梁致遠在他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去世，那個遠嫁美國的母親據(jù)說新家庭都有好幾個孩子了跟他的聯(lián)系也少了，他在北京的家里只剩下林昀一個人。

    如果林昀也死了，那么，北京的家怎么辦？他爸梁致遠不要老婆孩子一生經(jīng)營打拼的事業(yè)怎么辦？那個從小到大沒笑過的林昀真的不可以連福都沒享就不得善終……

    賀嫣回憶了無數(shù)遍，那時候林昀身體很好，事業(yè)很好，還有一身厲害的摔跤術(shù)，年輕而充滿希望，林昀不可能突然暴斃。

    那么林昀在那邊的生命若真的戛然而止，是經(jīng)歷了多恐怖的意外？

    不可以！如果真是那樣，他賀嫣這二十四年的祈福和洗心革面還有什么意義！

    老天，就算我是凡人，你也不能絲毫不聽我的虔誠許愿和慚悔！你不能把梁家所有人都收了！

    求求你，至少留一個林昀……

    “小嫣？怎不進來？”

    招魂術(shù)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動蕩，忌六神不安，此刻賀嫣內(nèi)府悲愴，念力難靜，正有動蕩的危險之兆。杭澈的聲音清潤溫柔，猶如山間清晨的風(fēng)徐徐而來，賀嫣用力一凝目，念力緩緩安寧。

    賀嫣想：“兩世為人，何曾如此裹足不前過？”

    于是抬步，邁上臺階，正要跨進門坎時，杭澈已經(jīng)轉(zhuǎn)出來，停在門邊接他。

    回避無用，真相已經(jīng)活生生擺在眼前，只差他臨門一掀。

    賀嫣心中苦澀，面上卻戲笑，手指微蜷有些痙攣，卻彎了彎眼，對著杭澈笑道：“你們杭家這些文縐縐的事我看了就心煩，好好的仙家，卻要鉆研筆墨，實在是太不務(wù)正業(yè)了！”

    明日就是立冬，杭澈正值忙碌關(guān)頭，他迎了賀嫣，便坐回書案后面。

    賀嫣長嘆一口氣，舉步之前，望了一眼窗外的和煦的晨光。

    心里自欺欺人的想：“這樣的初冬晨光，最搭林昀那一身氣質(zhì)，也不知今天北京的立冬，葉子黃了沒有？”

    賀嫣鼓足勇氣，站到杭澈身側(cè)，挑起一份試卷，“十分賀嫣”地嘖嘖嘆道：“邊塞詩情之于杭家劍義？這考題也太變態(tài)了吧？”

    他嘴里說著變態(tài)，手上卻是另一番意思，挪了櫈子，坐到杭澈左手邊，取了筆，沾了墨，埋頭開始答題。

    如廝情景，仿如梁耀在林昀壓迫下備考的那半年的大多數(shù)夜晚，梁耀坐在書桌正中，林昀安靜地坐在他的右手一步之外。

    賀嫣行文潦草地答完考題，像梁耀那樣不耐煩地甩開筆，攤手?jǐn)偰_抻腰舒展。

    果然便見杭澈默不作聲地左手抽過他寫的卷子，兩肘支桌，端端正正拾筆細看。

    畫面穿梭回梁耀的書桌前，林昀雖是輔導(dǎo)監(jiān)督梁耀學(xué)習(xí)，其實并不多插手，林昀從不中途打斷梁耀，就算看到梁耀緊要的大題第一步就做錯了，也是不置一詞冷眼旁觀。等梁耀整張卷子都做完，又不問梁耀意見，一把抽過卷子，提筆逐題點評。

    那股清高和做作沒少被梁耀膈應(yīng)。

    當(dāng)賀嫣看到杭澈沾了朱砂墨在他故意寫錯的那句詩旁邊寫下一串紅批時，他終于再也忍不住，踉蹌地踢偏了書案，掩飾了一臉倉皇，甩下一句話，匆匆離開。

    “不看了不看了，你們杭家真是太過迂腐窮酸了！”

    第42章 四十二 念師恩

    月黃昏的梅院里種的是骨紅照水梅，梅樹下有一潭洗硯池，若在寒冬里花開之時，鮮紅朱砂點滿院子，照進池水，再襯上白雪，浪漫得恍如少女的夢境。

    涿玉君的院子竟種了骨紅梅，卻不是碧梅白梅等清雅色系，實在是太不符合院主人克制禁欲的氣質(zhì)，賀嫣對此沒少腹誹。

    此時立冬時節(jié)，梅花未開，老葉將落而新葉未出，枝枝丫丫間孤傲的綠葉立在冬風(fēng)里的，有一股說不出的孤寂。

    賀嫣跑到梅樹下時，身形一剎，被杭澈叫住了。

    他的身后，東廂房，杭澈轉(zhuǎn)出門口，一只腿邁到門檻外，一只腿還留在門檻里，欲追卻踟躕地立在門口，喚他：“賀嫣?！?/br>
    他鄭重其事地叫的是連名帶姓的——賀嫣。

    賀嫣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仰面從梅樹枝葉間的空隙間望向稀疏的藍天，眼角已經(jīng)濕潤，他強顏歡笑道：“杭家文課要把我牙都酸倒了，我得避避這迂腐的風(fēng)頭?！?/br>
    杭澈維持著那個進退失據(jù)的姿勢，凝望著賀嫣的背影：“明日立冬文課考校，結(jié)束之后便會轉(zhuǎn)以仙術(shù)考校為主，不是總這樣的?！?/br>
    賀嫣腳步動了動，道：“那便等文課考校完?！?/br>
    說完他身子都僵了，四肢麻木，眼淚已經(jīng)控制不住，可他連抹淚的動作都不敢做。

    杭澈又道：“杭家有一處別苑，在海邊的一處山上，有泉有花，明日考校完，我們過去住幾日罷？”

    這若在平常，賀嫣肯定高興地答應(yīng)了，而此時他只是含糊其詞地點了點頭，又走開幾步。

    杭澈又追問道：“賀嫣，你是在杭家呆的很悶么？”

    賀嫣接住了杭澈遞過來的這個“臺階”，吁嘆一口，道：“是很悶啊。”

    杭澈執(zhí)著地再邀：“賀嫣，我們一起去別苑罷?！?/br>
    賀嫣的聲音揚了揚：“涿玉君又在約我么？”

    杭澈鄭重道：“是?！?/br>
    賀嫣躥出院子，回了杭澈一個字：“好?！?/br>
    翌日立冬，賀嫣早早出了月黃昏。

    考校時節(jié)的杭家暗香書院人人肅穆，氣氛嚴(yán)肅得讓賀嫣快要喘不過氣，他挑了藏書院最高處的飛檐，迎風(fēng)坐了很久，才舒出一口氣。

    他身后無聲無息地落下一人，低低地叫了一聲：“小師兄?！?/br>
    賀嫣又喟嘆了一聲，望著自己的小師弟，落魄的聲音聽起來尤為語重心長：“你肯來和師兄說了？”

    解驚雁低頭認(rèn)錯：“小師兄，我前幾日便要和你坦白，見你心事重重，不知你——”

    賀嫣打斷他：“我沒事，你說說你到底怎么了？”

    解驚雁沉默地凝視了小半晌自己的小師兄，才慢慢地開聲道：“小師兄，我要娶一個人。”

    賀嫣盡管早有所料，卻萬萬沒想到已到這種程度，他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啊？”

    解驚雁少有嚴(yán)肅的表情，道：“我要娶他?！?/br>
    賀嫣不太愿意相信，試探道：“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