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雖不過是茶樓包間,這房門卻十分沉重厚實,韓覃乍耳如兔的聽著,卻全然不知內里唐牧與唐逸在說些什么。方才那兩人并那小仆童也不知去了那里,這廊道內空無一人,唯有壁龕內叫燈光照耀著的無聲伎樂飛天們。 不一會兒仆童領著一手纏著絹帕的傅臨玉上樓,韓覃迎上前問道:“姐夫,你的手可有大礙?” 傅臨玉搖頭,揚了揚手才問道:“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今日要見柏舟?” 韓覃叫他盯著很不好意思,想他一個文弱書生為了替自己追柏舟叫人幾乎傷了性命,低聲道:“對不起?!?/br> 傅臨玉咬牙嘆氣:“好死不死竟然叫唐牧看見了,要不要告訴唐牧那個老虔婆的事情,叫他從京中調人端了那老虔婆的老窩?” 韓覃忙道:“不可,柏舟還在她手中。就算唐牧抓住如了,那怕是殺了她,于別人都好,于柏舟了?如了會先殺了柏舟的?!?/br> 再說,她還會誣陷是自己殺了真正的柳琛,到時候她也性命難保。 傅臨玉問:“你們是怎么圓的謊?” 韓覃嘆了口氣,見傅臨玉湊過來忙低言說起來。 她才說完,恰見唐逸拉開門,先就奔過去問道:“二舅可有打你?” 唐逸搖頭否認,不敢多言。 見唐牧仍是沉臉盯著自己,韓覃人小心大卻還想要護全唐逸,又上前跪下辯解道:“確實皆是甥女一人的錯,二舅莫要再責罰阿難?!?/br> “既然你是去追人拐子,抓到后為何又把她給放了?”這才是重點。 韓覃此時覺得自己再演下去,只怕能將假的都演成真的。她訕然一笑才道:“我們抓了那尼姑下來,問過才知道,她不過是趁著馬車擁堵的時候抱了抱路邊人家的孩子,待路通了先就還了人家的孩子才趕馬驅車,車中根本沒有什么孩子?!?/br> 唐牧攬過韓覃,自她掖下摘下帕子來,將她臉上方才沾濕的淚痕并額間絲絲往上滲的汗珠一并擦凈了,才又重將那帕子還給她,指著隔壁道:“已經是中午,你們吃過飯自去書店選些好貼,然后四處逛逛再回府去。我這里還有事,就不陪你們吃飯?!?/br> 韓覃與唐逸俱是如蒙大赫,開門見傅臨玉苦著一張臉在門外站著,相對一眼心又懸提了起來:還要這一個圓謊圓的好,今日之事才算能了。 兩人在隔壁包房臨窗位置坐下,唐逸雖方才吃了唐牧一記窩心腳,此時卻已全然一幅無賴樣子,雙手往圈椅背上一搭朗聲道:“爺爺我今日也要好好享受享受,否則怎對得起小爺爺那一記窩心腳。” 韓覃還懸心著傅臨玉要怎樣圓謊,雖明知聽不見依舊耳朵乍的兔子一樣聽著,她嫌唐逸絮叨叨吵自己不能聽到,吸氣白眼怨道:“閉嘴!” 恰幾個小跑堂端著托盤進來送菜,菜是糟鵝、甜醬瓜茄并一盤白灼蝦,另一人一盅魚翅。唐逸挖了幾筷子米飯扮到魚翅中泡著,勸韓覃道:“死不死也要先吃了飯才有精神,你也別憂心了,傅臨玉那小子jian著了?!?/br> 韓覃搖頭道:“你不懂,那老虔婆拿我弟弟做要挾,今日我們一擊不得,也不知她要怎樣報復我?!?/br> “老虔婆是誰?”唐逸放了筷子試著問道。 ☆、六指 韓覃道:“就是渡慈庵的如了,聲言自己救了柳琛的那個老尼姑?!?/br> 既然替她挨了一回打,唐逸自覺自己可以碰觸一些這小丫頭的底線,遂嘗試著問道:“關于如了,你能不能再多告訴我一點,好讓我心里有個底,托人再去查此事。” 韓覃果斷搖頭:“相信我,那絕計不是你想知道的?!?/br> 唐逸自然知道韓覃身后肯定牽扯著很復雜的關系,她身后那些人想圖的,也肯定是福建柳琛所帶來的那筆巨款。但他怕的,仍然是自己的父親唐世坤,怕他賊心不死又要圖謀一回。唐逸怕自己正費力的替唐世坤解決著眼前這個麻煩,而措手不及的,他又再搞出更大的麻煩來。 * 隔壁房中,一襲緋羅官服的唐牧臨窗站著。陽光照灑在他修挺的圓領官服上,襯著他略略清瘦的形體溫暖柔潤。但他濃眉輕簇,側首望著傅臨玉時卻有種懾人的嚴厲之態(tài)。 唐牧今年也才二十歲,只比傅臨玉大兩歲。但不知為何,傅臨玉總覺得唐牧溫潤表面下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戾性,他看不透他,也摸不準他的脾氣。順著方才與韓覃通過氣的話講完事情原委,便一直垂頭等著,等唐牧發(fā)話。 “老太太要你跟世宣成親?”唐牧忽而問道。 傅臨玉見他不追究方才在外面發(fā)生的事情,暗自松了口氣,連忙答道:“是!” “回頭推了,只說你這里不方便!”唐牧果斷說道。 傅臨玉一滯,許久才問道:“先生能否告訴學生,為何不能成親?” 唐牧一步步走到傅臨玉面前,盯著他看了許久,才道:“我這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等你做完,我自會作主,讓你們成親?!?/br> 傅臨玉叫唐牧盯的心一直往下沉著,卻也連忙點頭道:“是,臨玉謹憑先生吩咐!” 等傅臨玉走了,唐牧又喚進鞏遇來。他仍臨窗站著,站了許久,似是自言又似是對鞏遇說話:“鞏遇,你讓兆和去替我細細查一查那渡慈庵,另,再去打聽打聽柏舟是誰。還有,把傅臨玉給我盯緊了,這小子最近似乎有許多事皆瞞著我?!?/br> 鞏遇應過,轉身走了。不一會兒方才那兩位又走了進來,唐牧隨即換了笑臉,請這兩人入座。 * 車到唐府西邊角門上還未停穩(wěn),大少奶奶文氏已經撲了過來,她上前一把抓住唐逸幾乎是整個兒拽下車,先檢視過混身完好無損,才氣的甩手打了他兩巴掌:“我把你這個不爭氣的,竟也學會逃課了。” 二少奶奶寇氏上前托開唐逸回護到身后,溫言勸道:“大嫂,孩子只怕也有苦衷,這是府外人又多,回房了你再細問好不好?” 文氏沖過來還欲要打,唐世宣已經護著唐逸往家里去了。文氏回頭盯著才下車的韓覃,一雙眼睛里欲要噴出火來,恨恨盯了許久才匆匆轉身離去。韓覃打起精神到品和堂去應付一回唐老夫人的體貼與盤問,用完飯回到敘茶小居時月亮都升了起來。 她進院子見院中豁然開朗,那一叢叢的竹子全部齊根劈去,游廊兩邊皆用黑布蒙著,顯然做工只做到一半,只怕明日外院的工人們還要進來收拾。 才進書房,韓覃便見書案上擺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還擱著一樣東西。字帖從她懷中嘩啦啦的滑落,她幾乎是軟腳撲到桌前,拈起那點東西的時候同時自己也一跤甩滑在地上。 除了她們母女幾個,沒有人再能認識那東西是什么。 那是柏舟右手上的第六指。柏舟生來右手六指,小指外還長著軟軟一只六指,內里軟骨,亦有甲蓋,一寸多長的小指頭,顯然是叫人齊根砍去。韓覃翻了幾翻趴起來撿起那張紙條,上面書著:你每玩一次花樣,我就剁掉他一根手指。你若還敢借外力相要反抗,但叫我查覺,柏舟死期既至。既你心意不誠,往后除非財產到你手中,否則再無機會得見柏舟。若你明天再不行動,明晚還有一根手指奉上。 人言十指連心,叫人剁掉一根手指,柏舟該是受了多大的疼痛。 韓覃頹坐在地上,將頭伸到書案下置宣紙的隔層中不停碰著自己的腦袋,咬牙不敢讓自己哭出來驚動了屋外的趙嬤嬤與綺之夏奴幾個。 是她自己的慌張和蠢氣害了柏舟,上回差點就落崖摔死,這一回又斷了一根手指。 她閉眼回味自己看到柏舟的那一眼,他頭發(fā)是新理過的,臉也圓了許多,身上還穿著件新衣,顯然妙法將他帶的不錯。他早就望到了她,伸長手喚著:“jiejie,jiejie!” 在這間寬敞的屋子里,似乎總有那么一雙眼睛時時窺伺著自己,那個人到底是誰?綺之還是夏奴,或者趙嬤嬤,還是那兩個小丫頭? 韓覃將那根小指用裁細的宣紙一層層纏好,另取一方絹帕細心裹好放進床頭上置私物的三層妝奩最下面的一層子里卡嚴卡緊,才高聲喚道:“嬤嬤,進來幫我梳洗?!?/br> 她閉著眼盤腿坐在床上等綺之幫自己洗臉順發(fā),完了又洗過腳,才起身到盥洗室去另洗了一番,回來后見夏奴已經眼巴巴抱著個食盒在床邊站著,低聲吩咐道:“我今日不想吃東西,拿出去,我這里亦不需要人守夜。” 這夜,待夏奴出了臥房,她便將臥房并盥洗室的門皆從里頭反鎖掉,然后又把書房臨窗的簾子全拉的嚴嚴實實,又仔仔細細搜尋看房中究竟有無暗道通外。 這樣搜尋了半夜自然仍是一無所獲,韓覃又必得要尋出個所以然來,連床底并各處柜子后面都一并趴在地上用手細細摸過,開盥洗室的門連盥洗室一并也細細的檢查了一番,終于叫她在書架下面一尺余高的柜門里尋出些香灰來,韓覃拈香灰到鼻子上嗅了嗅,聞著有些崖柏氣息。 她索性將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搬下來翻檢,看墻后可有機關通外之物,恰翻到一本《五代十國之南漢史》,從中飄出一頁紙來。這紙上書著蠅頭小楷,看字跡當是唐牧手書。韓覃略略通讀了一番,就見上面書道: 唐牧,字清臣。 元貞元年甲辰科金榜殿試三鼎甲狀元及第,初授翰林院修撰,予歸娶,婦不詳。 元貞三年拜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侍講,其時查恒為首輔,陳保掌司禮監(jiān),聯(lián)手把持朝政。 越五年,牧進工部主事,又進吏部右侍郎,再進戶部左侍郎,及任戶部尚書。于任上五年,入閣為文淵閣大學士。間喪妻,再娶韓氏。 牧入閣一十三年,間推新政無綴,母丁憂而請辭,因新婦治死前子而遭參,病亡。 * 這行文語氣當是一份小傳,但唐牧當是元貞三年三鼎甲的榜眼才對,這一條先就不對。再往下,予歸娶這一行亦不對,唐牧如今還未娶親,才與查恒府上的庶女查淑怡訂婚而已,怎能在三年前就予歸娶? 韓覃見這書的全然不對,也再無心往下看,仍夾到書中自去翻檢別的書。 翻了半夜,在書架下那小柜子里,韓覃撿到一塊崖柏熏香,她捏到鼻尖嗅了嗅,隨即仍原樣放回了原處。 次日一早,韓覃起得床來,因見院中砍去了竹子,趙嬤嬤又帶著丫頭們栽了些苗子在花圃中,眼前一派清亮,遂將那妝凳搬到了書法臨窗放著,閉眼仰頭坐了,吩咐綺之道:“我要坐在這里梳洗,你將面盆給我端進來?!?/br> 綺之應了,撩著珠簾出門去了。 韓覃閉眼假寐著,心中仍在想究竟如了那上內應是誰,為何能夠無聲無息進出于敘茶小居。她心事重重想的出神,忽而聞到一股甜膩膩的桂花香,睜開眼便見窗下凈亮的條案上擺著一只食盒,而唐牧穿著件本黑的鶴氅,正負一手站在書案后,執(zhí)筆畫著什么。 昨天才在茶樓見過,韓覃也知他領著翰林院修撰的差職,若不逢休沐,是不可能這么早來唐府的。她心中首先到的是唐牧是否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見他依舊緩眉舒面是個云淡風輕的樣子,又想著或者他不過是來看看自己。 為了柏舟那可憐的一根根手指頭,她也不敢輕舉妄動,緩緩松雙腿下來趿上繡鞋,輕聲喚道:“二舅!” 唐牧抬頭,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復又垂了眉道:“嬌嬌過來!” 待韓覃轉到書案后,他仍抱她跪坐到太師椅上,調轉筆頭指著宣紙上一幅人物小像問道:“你瞧她是誰?” 只是一幅淺淺勾勒的水墨,畫中一個婦人,容圓的臉兒,雖不算很漂亮,但面相十分討喜。不用猜,憑著這長相,韓覃也能猜出唐牧畫的是柳琛的母親唐汝賢。 如了叫她假扮失憶,卻沒有教過她,當她作為失憶后的柳琛,看到唐汝賢的肖像時,該怎么辦。畢竟母女天性,一個人忘了所有,總不能連自己母親的模樣也忘掉吧。 唐牧此時微微簇眉,一雙薄而清透的鳳眼盯著韓覃,出口仍是柔而緩的聲音:“嬌嬌,告訴我,她是誰?!?/br> ☆、挨打 “她是我娘!”韓覃抬眉回道:“雖我忘了前事,可看到這幅肖像,便知她是我娘?!?/br> 韓覃說這話的時候,亦是緊緊盯著唐牧面上的神色,想要看出他畫這幅畫的動機,是試探她,還是僅僅為了緬懷親人。 過了約摸有三息的時間,唐牧卻是緩緩搖頭,又過了許久,他才道:“孩子,這并不是你母親?!?/br> 他仍背了筆頭,指著畫上女子光潔額頭上那發(fā)際線道:“你娘與你一般,發(fā)前皆有美人尖,而這婦人,是沒有的。” 韓覃聽了這話,頓時手腳冰涼。 小姑娘們在未嫁前,額前皆要蓄流海綴額,只有等成親以后,才會撩起發(fā)簾梳婦人頭。柳琛到渡慈庵住了一個月,替她洗澡梳發(fā)的只有韓覃,也只有韓覃才知道,柳琛額前的發(fā)際線,在眉心位置微彎著弧形形成個美人尖。 除此之外,如了不知,如了手下那些尼姑們更加不知道。 而唐牧今日點出這一點來,不是試探,他或者是想要以那美人尖,直接來辯她是真是假。 韓覃此時還未梳發(fā),額前深深的流海蓋著,當然看不出是否有美人尖來。但那不過片刻間的事,等唐牧撩起她的頭發(fā),只須一眼,立即就能揭穿她。 唐牧停了片刻,將筆丟進筆洗中,指著窗前條案上的食盒道:“那里頭有你愛吃的糯食,是我吩咐怡園的廚子們臨出門時做的,快去吃吧!” 韓覃哦了一聲,眼見唐牧出了門,跳下太師椅幾步跑到窗前,隔著窗子,便見他并未走,此時站在院子正中央,也正回頭盯著她。 兩人目光相交的片刻,韓覃心中有鬼,自然嚇了一跳,慌得便躲開了眼。 好在唐牧就此轉身走了。 * 她梳洗完要往品和堂去,恰就在籍樓門口碰見幾日不見的唐世坤帶著和個小廝,提著繩子棍子氣勢洶洶的正在砸籍樓的門。未幾籍樓門開,唐逸仍是尋常那件石青色的棉布交衽長衫,他或許也知父親是要打自己,轉身進了門,等父親唐世坤也進了籍樓,隨即掩上門,壓低聲音問道:“若不是我逃學,你是否還不會想著回家來?” 唐世坤上前就給了唐逸一巴掌:“小屁孩子,丈著會讀點書,如今連你老子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我是大人,在外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你小小孩子不知道去讀書,逃學在外胡逛,看我今日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