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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只怪妖龍?zhí)裁涝诰€閱讀 - 第62節(jié)

第62節(jié)

    自昔財為傷命刃,從來智乃護身符。

    賊髡毒手謀文士,淑女雙眸識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網(wǎng),誰知好事在窮途?

    一朝獲把封章奏,雪怨酬恩顯丈夫。

    話說正德年間,有個舉人,姓楊名延和,表字元禮,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貫。祖上流寓南直隸揚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揚州江都縣。此人生得肌如雪暈,唇若朱涂,一個臉兒,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這個楊元禮,便真正是神清氣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縱,學(xué)問夙成,開著古書簿葉,一雙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時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點篇數(shù),那曉得經(jīng)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爛的熟在肚子里頭。一遇作文時節(jié),鋪著紙,研著墨,蘸著筆尖,颼颼聲,簌簌聲,直揮到底,好像猛雨般灑滿一紙,句句是錦繡文章。真?zhèn)€是:筆落驚風(fēng)雨,書成泣鬼神。

    終非池沼物,堪作廟堂珍。

    七歲能書大字,八歲能作古詩,九歲精通時藝,十歲進了府庠,次年第一補廩。父母相繼而亡。丁憂六載,元禮因為少孤,親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讀書,十九歲便得中了鄉(xiāng)場第二名。不得首薦,心中悶悶不樂,嘆道:“世少識者,不耐煩赴京會試。”那些叔伯親友們,那個不來勸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時常催促同行。那楊元禮雖說不愿會試,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氣忿的說話,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這幾個同年們催逼不過,發(fā)起興來,整治行李。原來父母雖亡,他的老尊原是務(wù)實生理的人,卻也有些田房遺下。元禮變賣一兩處為上京盤纏,同了六個鄉(xiāng)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誰?一個姓焦名士濟,字子舟;一個姓王名元暉,字景照;一個姓張名顯,字弢伯;一個姓韓名蕃錫,字康侯;一個姓蔣名義,字禮生;一個姓劉名善,字取之。六人里頭,只有劉、蔣二人家事涼薄些兒。那四位卻也一個個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萬,地方上叫做小王愷。說起來連這舉人也是有些緣故來的。那時新得進身,這幾個朋友,好不高興,帶了五六個家人上路。一個個人材表表,氣勢昂昂,十分濟整。怎見得?但見:輕眉俊眼,繡腿花拳,風(fēng)笠飄搖,雨衣鮮燦。玉勒馬一聲嘶破柳堤煙,碧帷車數(shù)武碾殘松嶺雪。右懸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鮫函,威風(fēng)倍壯。揚鞭喝躍,途人誰敢爭先;結(jié)隊驅(qū)馳,村市盡皆驚盼。正是:處處綠楊堪系馬,人人有路透長安。

    這班隨從的人打扮出路光景,雖然懸弓佩劍,實落是一個也動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為緊要。

    一舉一動,俱要留心。千不合,萬不合,是貪了小便宜。在山東兗州府馬頭上,各家的管家打開了銀包,兌了多少銅錢,放在皮箱里頭,壓得那馬背郎當(dāng),擔(dān)夫痑軟。一路上見的,只認(rèn)是銀子在內(nèi),那里曉得是銅錢在里頭。行到河南府榮縣地方相近,離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涼,遠遠的聽得鐘聲清亮。抬頭觀看,望著一座大寺:蒼松虬結(jié),古柏龍蟠。千尋峭壁,插漢芙蓉;百道鳴泉,灑空珠玉。螭頭高拱,上逼層霄;鴟吻分張,下臨無地。顫巍巍恍是云中雙闕,光燦燦猶如海外五城。

    寺門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寶華禪寺”。這幾個連日鞍馬勞頓,見了這么大寺,心中歡喜。一齊下馬停車,進去游玩。

    但見稠陰夾道,曲徑紆回,旁邊多少舊碑,七橫八豎,碑上字跡模糊,看起來唐時開元年間建造。正看之間,有小和尚疾忙進報。隨有中年和尚油頭滑臉,擺將出來,見了這幾位冠冕客人踱進來,便鞠躬迎進。逐一位見禮看坐。問了某姓某處,小和尚掇出一盤茶來吃了。那幾個隨即問道:“師父法號?”那和尚道:“小僧賤號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經(jīng)過?”眾人道:“我們都是赴京會試的,在此經(jīng)過,見寺宇整齊,進來隨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guī)熯h出,有失迎接,卻怎生是好?”說了三言兩語,走出來分忖道人擺茶果點心,便走到門前觀看。只見行李十分華麗,跟隨人役,個個鮮衣大帽。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暗暗地歡喜道:“這些行李,若謀了他的,盡好受用。我們這樣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來的東西了。見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們,再作區(qū)處?!鞭D(zhuǎn)身進來,就對眾舉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眾舉人道:“但說何妨?!?/br>
    和尚道:“說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夢,夢見天上一個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園地上,變了一塊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貴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狀元,決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這里荒僻鄉(xiāng)村,雖不敢屈留尊駕,但小僧得此佳夢,意欲暫留過宿。列位相公,若不棄嫌,過了一宿,應(yīng)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見罪?!?/br>
    眾舉人聽見說了星落后園,決應(yīng)在我們幾人之內(nèi),欲待應(yīng)承過宿,只有楊元禮心中疑惑,密向眾同年道:“這樣荒僻寺院,和尚外貌雖則殷勤,人心難測。他苦苦要留,必有緣故?!北娡甑溃骸皸钅晷钟謥碛馗?。我們連主仆人夫,算來約有四十多人,那怕這幾個鄉(xiāng)村和尚。若楊年兄行李萬有他虞,都是我眾人賠償。”楊元禮道:“前邊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還該趕去,才是道理。”卻有張弢伯與劉取之都是極高興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對元禮道:“且莫說天時已晚,趕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慮?,F(xiàn)成這樣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為誤事。若年兄必要趕到市鎮(zhèn),年兄自請先行,我們不敢奉陪?!?/br>
    那和尚看見眾人低聲商議,楊元禮聲聲要去,便向元禮道:“相公,此處去十來里有黃泥壩,歹人極多。此時天時已晚,路上難保無虞。相公千金之軀,不如小房過夜,明日蚤行,差得幾時路程,卻不安穩(wěn)了多少。”

    元禮被眾友牽制不過,又見和尚十分好意,況且跟隨的人,見寺里熱茶熱水,也懶得趕路,向主人道:“這師父說黃泥壩晚上難走,不如暫過一夜罷?!痹Y見說得有理,只得允從。眾友分付抬進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計,連忙備辦酒席,分忖道人宰雞殺鵝,烹魚炮鱉,登時辦起盛席來。這等地面那里買得湊手?原來這寺和尚極會受用,件色雞鵝等類,都養(yǎng)在家里,因此捉來便殺,不費工夫。佛殿旁邊轉(zhuǎn)過曲廊,卻是三間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兒擺下七個筵席,下邊列著一個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齊整。悟石舉杯安席。眾同年序齒坐定。吃了數(shù)杯之后,張弢伯開言道:“列位年兄,必須行一酒令,才是有興?!眲⑷≈溃骸皫煾?,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边B喚道人取出色盆,斟著大杯,送第一位焦舉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遜,吃酒便擲,取么點為文星,擲得者卜色飛送。

    眾人嘗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來這酒不比尋常,卻是把酒來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熱藥,做來顏色濃釅,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覺神思昏迷,四肢痑軟。這幾個會試的路上吃慣了歪酒,水般樣的淡酒,藥般樣的苦酒,還有尿般樣的臭酒,這晚吃了恁般濃醖,加倍放出意興來。猜拳賭色,一杯復(fù)一杯,吃一個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廂陪了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這些轎夫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爛。

    只有楊元禮吃到中間,覺酒味香濃,心中漸漸昏迷,暗道:“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決有緣故。”

    就地生出智著來,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卻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氣,必是多吃熱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齊來勸。那和尚道:“楊相公,這酒是三年陳的,小僧輩置在床頭,不敢輕用。今日特地開出來,奉敬相公。腹內(nèi)作痛,必是寒氣,連用十來大杯,自然解散?!睏钤Y看他勉強勸酒,心上愈加疑惑,堅執(zhí)不飲。眾人道:“楊年兄為何這般掃興?我們是暢飲一番,不要負(fù)了師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禮不過,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個醒的跳出圈子外邊去?!庇职汛蟊逅?。

    元禮道:“實是吃不下了,多謝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幾位抵死勸酒。卻說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這些行李,眾管家們各揀潔凈房頭,鋪下鋪蓋,這些吃醉的舉人,大家你稱我頌,亂叫著某狀元、某會元,東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脫,爬上床磕頭便睡,齁齁鼻息,響動如雷。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們大碗頭勸著,一發(fā)不顧性命,吃得眼定口開,手痑腳軟,做了一堆矬倒。

    卻說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著一把注子,色味雖同,酒力各別。間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卻又有解酒湯,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歸房,人人熟睡。那些賊禿們一個個磨拳擦掌,思量動手。悟石道:“這事須用乘機取勢,不可遲延。萬一酒力散了,便難做事?!狈指陡鞒掷?,悄悄的步到臥房門首,聽了一番,思待進房,中間又有一個四川和尚,號曰覺空,悄向悟石道:“這些書呆不難了當(dāng),必須先把跟隨人役完了事,才進內(nèi)房,這叫做斬草除根,永無遺患?!蔽蚴c頭道:“說得有理?!彼燹D(zhuǎn)身向家人安歇去處,掇開房口,見頭便割。這班酒透的人,匹力撲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齊殺倒,血流遍地。其實堪傷!

    ☆、第七十七章

    枝在墻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fēng)吹。

    枝無花時還再發(fā),花若離枝難上枝。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fā);花若離枝,不可復(fù)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后悔。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dāng)初未遇時節(jié),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后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卻柴擔(dān),手里兀自擒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市人聽?wèi)T了,但聞讀書之聲,便知買臣挑柴擔(dān)來了,可憐他是個儒生,都與他買。

    更兼買臣不爭價錢,憑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別人容易出脫。

    一般也有輕薄少年及兒童之輩,見他又挑柴又讀書,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戲侮,買臣全不為意。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兒隨著買臣柴擔(dān)拍手共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其妻勸道:“你要讀書,便休賣柴;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jì),不癡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兒童笑話,豈不羞死!”

    買臣答道:“我賣柴以救貧賤,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由他笑話便了?!逼淦扌Φ溃骸澳闳羧〉酶毁F時,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卻說這沒把鼻的話!”買臣道:“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fā)跡。

    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見你癡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聽信。到五十歲時連柴擔(dān)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去做!”買臣道:“姜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后,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上發(fā)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br>
    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釣魚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xué);你如今讀這幾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只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晦氣做了你老婆!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聽我言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兩相擔(dān)誤了?!辟I臣道:“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長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來須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擔(dān)的漢子,懊悔甚么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我這條性命?!辟I臣見其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嘆口氣道:“罷,罷,只愿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強似一分兒。”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頭也不回。買臣感慨不已,題詩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雞逐雞。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買臣到五十歲時,值漢武帝下詔求賢,買臣到西京上書,待詔公車。同邑人嚴(yán)助薦買臣之才。天子知買臣是會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即拜為會稽太守,馳驛赴任。會稽長吏聞新太守將到,大發(fā)人夫,修治道路。買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頭跣足,隨伴送飯,見太守前呼后擁而來,從旁窺之,乃故夫朱買臣也。買臣在車中一眼瞧見,還認(rèn)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載于后車。到府第中,故妻羞慚無地,叩頭謝罪。

    買臣教請他后夫相見。不多時,后夫喚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視。買臣大笑,對其妻道:“似此人,未見得強似我朱買臣也。”其妻再三叩謝,自悔有眼無珠,愿降為婢妾,伏事終身。

    買臣命取水一桶潑于階下,向其妻說道:“若潑水可復(fù)收,則汝亦可復(fù)合。念你少年結(jié)發(fā)之情,判后園隙地與汝夫婦耕種自食?!逼淦揠S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說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庇谑切邩O無顏,到于后園,遂投河而死。有詩為證:漂母尚知憐餓士,親妻忍得棄貧儒?

    早知覆水難收取,悔不當(dāng)初任讀書。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詩曰:盡看成敗說高低,誰識蛟龍在污泥?

    莫怪婦人無法眼,普天幾個負(fù)羈妻?

    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后來徒落得個薄幸之名,被人講論。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xiāng),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yǎng)活這伙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伙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那團頭見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嫖不賭,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yè)。只是一件,“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fā)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

    出外沒人恭敬,只好閉著門,自屋里做大。雖然如此,若數(shù)著“良賤”二字,只說娼、優(yōu)、隸、卒四般為賤流,到數(shù)不著那乞丐??磥砥蜇ぶ皇菦]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于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后來富貴發(fā)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不比娼、優(yōu)、隸、卒。

    閑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zhèn)€廒多積粟,囊有余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shù)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氣,把這團頭讓與族人金癩子做了,自己見成受用,不與這伙丐戶歪纏。然雖如此,里中口順還只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喚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無瑕堪比玉,有態(tài)欲羞花。

    只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diào)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jīng)紀(jì)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挨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xué)。只為父母雙亡,家窮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xué)生,情愿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令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lǐng)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dāng)玉成其事?!蹦陔m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

    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鄰翁回覆了金老火,擇個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稽貧苦,無不相諒,到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xué)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只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并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zhí)麅旱轿?。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坐不起凳頭?直恁不覷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個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里來。但見:開花帽子,打結(jié)衫兒。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只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孫,口內(nèi)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丑態(tài)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鐘馗收不得。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lǐng)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只顧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來拜見叔公!”嚇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干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dāng)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丑,滿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只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嘗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只恨自己門風(fēng)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jié)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xué)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fā)解連科及第。

    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官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里,只見街坊上一群小兒爭先來看,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蹦隈R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只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面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氣,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yǎng)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后悔?!睘榇诵闹锈筲笾皇遣粯罚衽珟妆閱柖淮?,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jié),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shù)不端處。

    ☆、第七十八章

    “嗷嗚!”黑龍背上的腓腓驟然騰空,火球般朝著顏惜月所在方向彈射而去。

    飛煙疾掠封堵,碧綠玉簫自身后呼嘯刺出,意欲將那冒著紅光的小獸打下空中。腓腓身形矯健,四爪凌空一曲,在玉簫擊中的剎那間再度躍起,踏著云絮飛向顏惜月。

    飛煙還待追擊,卻見黑龍穿過云絮直沖而來。他驟然轉(zhuǎn)身,那玉簫竟化為千萬道碧綠光劍,瞬間刺向黑龍周身。

    黑龍拱身騰躍,低沉的吼聲中碧影四散飛去。飛煙震袖拈訣,漫天碧影再度聚集,但黑龍已挾著風(fēng)雷而至,猛然間甩動長尾,將飛煙迫退數(shù)丈。

    此時腓腓已撲到顏惜月肩頭,后腿一蹬便縱向近前的陰后。陰后怎會將這小小靈獸放在眼中,嫣紅指甲如劍橫掃,當(dāng)即削中腓腓耳朵。

    腓腓疼得嗷嗷直叫,渾身紅光大漲,竟一下子撲到陰后的蛇尾中段,張開嘴狠狠咬下。

    蛇尾一陣抽搐,猛然橫掃,竟將它擊飛出去。顏惜月趁勢奮力掙開,飛身掠向半空,將腓腓護在身后。

    陰后長發(fā)揚起,手邊兩道赤色圓環(huán)驟然閃現(xiàn),卷起陰火連連。顏惜月在空中擰身避過,豈料懷中的腓腓再度沖出,居然穿過兩道圓環(huán)撲向陰后面門。

    陰后雙臂一揚,嫣紅指甲帶著嘯聲彈向腓腓。腓腓周身燃起紅焰,猛然發(fā)出尖細叫聲,團團火焰四散飛舞,將陰后攔阻在內(nèi)。

    顏惜月急忙拈訣施法,云絮間靈光頓現(xiàn),在火焰之間來回穿梭。陰后蛇尾怒掃,不顧火焰侵襲沖擊而出,腓腓躍至半空,拱起身子猛地張嘴,一道道火舌噴射向前,很快便燃起熊熊火海。

    陰后怒而卷起長尾,周身竟蔓延出幽黑光影,無數(shù)只黑蝶自其身后飛出,如飛蛾撲火般沖向火海。

    那一只只黑蝶在瞬間被火焰吞沒,可每一只死去的同時,卻又化成幽藍冰雪,撲簌簌覆壓火焰,很快便使得火勢轉(zhuǎn)弱。

    “陰火?!”顏惜月加速拈訣,靈光如水般環(huán)繞四周,黑蝶們似是害怕她的靈光,飛舞著閃躲避讓。陰后卻趁著此時掠出火海,兩道赤紅圓環(huán)幻化成重重赤影,朝著顏惜月覆壓而下。

    此時黑龍已沖破飛煙的攔截呼嘯到來,吟嘯之中,卷起云絮漫舞,火焰沖天。

    那重重赤影為之震散,陰后凌空掠起,數(shù)不清的赤色圓環(huán)帶著陰火環(huán)繞四周。她以此為庇護,蛇尾卷動,帶著陰風(fēng)撲向黑龍。

    黑龍與之在云絮間騰躍激戰(zhàn),顏惜月本欲上前相助,可又怕自己上前反而給夙淵帶來擔(dān)憂,故此只帶著腓腓在旁伺機而動。然而飛煙眼見黑龍兇狠有力,唯恐陰后吃虧,趁著夙淵不備,竟從后方疾掠而上。

    碧簫在空中兀自奏響低沉音韻,漫天飛絮匯成觸手,在飛煙的cao控下倏然纏住了黑龍的后爪。

    黑龍的動作一下受阻,陰后眼露狠色,雙臂間圓環(huán)疾飛而出,招招要將夙淵置于死地。

    顏惜月一驚,當(dāng)即拈訣喚靈,蟄伏于袖中已久的七盞蓮華簌簌而動,驟然化為一道極亮光痕,悄無聲息地撞破云絮,擊向黑龍身后的飛煙。

    飛煙沒有料到顏惜月袖中還有玄機,竟一下子被蓮華擊中。

    他那法力一散,纏住黑龍后爪的觸手自然委頓。黑龍猛然飛騰而起,陰后正撲掠而來,被黑龍一爪抓住面孔,發(fā)出了凄厲的叫喊。

    飛煙捂著心口疾掠,卻見半空中火焰頓起,原是顏惜月帶著腓腓趕來阻截。他的身形為之一緩,此時黑龍的爪尖已刺入陰后的面容,她掙扎著奮力后退,竟活生生地將一張臉?biāo)毫蚜碎_來。

    鮮血流注,她形如厲鬼,哀慟嚎叫。黑龍盤旋著身子還待上前追擊,卻忽覺陰風(fēng)滔天,整個空間中的白絮掀起巨浪,挾著千萬重哭叫撲卷壓來。

    它霍然回身,只見飛絮如巨浪沖來,飛煙臉色慘白,卻以幽綠光影護體,卷起漫天疾風(fēng),將黑龍與顏惜月裹挾其中。

    “誰都別想再傷害陰后!”風(fēng)聲凄厲,飛煙的聲音也含著極大的怨恨。

    腓腓雖渾身冒火,可在這陰風(fēng)滔天中被吹得站立不住,眼見就要被吸至陰后身邊。它在驚慌中哀號,幸得黑龍?zhí)阶砭龋诺靡园亲∫揽糠€(wěn)住了身子。

    顏惜月亦緊緊抱住黑龍爪子,在這刺骨陰風(fēng)中如墜冰窟,待等黑龍擺尾沖出風(fēng)陣,她才能夠看清下方情形。

    白絮繚亂,碧影殘存,可是飛煙與陰后竟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

    “他們跑了?!”顏惜月驚訝叫道。

    黑龍帶著她與腓腓在云海中飛速尋找,然而紛亂的白絮開始扭曲破碎,顏惜月只覺眼前一片模糊,抬頭道:“夙淵,這是怎么回事?”

    “法力終結(jié),這個結(jié)界馬上就要崩塌?!?/br>
    黑龍說著,將她與腓腓甩到背上,“我們不能再留在這里,否則只會形神俱滅?!?/br>
    說罷,便昂著頭徑直飛去。

    *

    無數(shù)紛雜的白絮在身邊飄散漫舞,忽然間整個空間急劇抖動旋轉(zhuǎn),好似天地倒置。顏惜月與腓腓死死抱住黑龍不放,它奮力向前沖去,終于一頭扎進了白絮深處。再一穿行,便是豁然開朗的世界,耀眼的雪白刺得顏惜月睜不開眼。

    而在身后,沉重的崩塌聲不絕于耳,她費勁地回望,只見半空中光影飛散,如無數(shù)墜落的流星倏然黯淡。

    “嗷嗷?這是哪里?”腓腓趴在黑龍背上驚訝張望。

    黑龍繞著飛了一圈,下方竟是茫茫雪地,間有山勢起伏。顏惜月揉揉酸脹的眼睛,仔細看了半晌,忽而指著遠處道:“那不就是之前的山寨嗎?”

    “嗯,我們出來了?!焙邶埳吡藥追?,似是還在尋找陰后的蹤跡??墒撬麄冄刂矫}飛行了許久,都不曾找到陰后與飛煙。

    黑龍沉默著落在了山梁之上,望著山寨發(fā)怔。

    顏惜月從它背上跳了下來,摸摸它的脖頸,道:“一定還可以再找到他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