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中旬的天氣依然悶熱，公寓里家家戶戶都敞著門。對門的法國仆傭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上，正跟小主人說話，見他出來便壓低了嗓子，換成蹩腳的德語。她哪里知道自己說起德語比法語還溜，江沅暗自笑笑。這仆歐家長里短從不避諱人，他生了疑心，故意改了平素的習慣，不走樓梯而乘電梯。在等電梯的當口他聽到那小主人問是什么人在他門口窺探，仆歐說東方人模樣的兩個人，個子矮小，不像是中國人。小主人問怎么看出不是中國人，仆歐說神氣不像。這仆歐在中國待久了，很會辨識東方人，江沅沉思著走進電梯。

    夜晚，林江沅回到自己在法租界的寓所。租界雖然隔絕了戰(zhàn)火，但空氣里充斥著硝煙的味道，這是個沒有夜戰(zhàn)的晚上，戰(zhàn)區(qū)一片死寂，租界內(nèi)聽不到槍炮聲。自8月15日公共租界實行宵禁，各影戲院、游樂場所陸續(xù)停業(yè)，冷落的街道上寂靜無聲。想起今天的遭遇他仍心有余悸，若不是工友眼疾手快地將他拉開，他已經(jīng)被重磅榔頭砸倒在機床上。

    他今天去的廠子在公共租界西區(qū)之外、蘇州河北岸。廠子不算大，技術(shù)人員的水平也不行。他是第二天來這里。中午拆機的工人都散去食堂吃飯，他和工程師把圖紙攤開在機床上研究。忽然一群流氓沖進來，個個手里拎著重磅榔頭砸向機床。林江沅和工程師一時看呆了，他聽說過有日本人糾集流氓搗亂、sao擾遷廠。一個矮子舉著榔頭直向江沅沖來，他迅疾閃身躲過，隨即他就被人猛地拉開，他聽到耳邊嘡啷一聲，另一把榔頭就砸在他身旁的機床上，震得他耳膜疼。兩個矮子揮舞著榔頭繼續(xù)逼向他，不肯舍棄，江沅繞著機床奔跑躲閃。聞訊趕來的工人們紛紛抄起榔頭防守，兩個矮子相繼被人絆倒在地。流氓們見圍攏來的工人們?nèi)硕鄤荼姡闶樟耸?，溜走?/br>
    林江沅驚出一身冷汗，他隨后檢視機器，發(fā)現(xiàn)十幾臺精紡機被砸毀，車頭、馬達、油箱被全部敲爛，皮帶盤、滾筒也被打得粉碎。工廠的廠主十分不安，他再三對江沅致歉意，晚上他親自駕車送江沅回家，并和工友們一起送他上樓。

    江沅從集中供冷的固定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打開，走到凸窗前對著嘴喝。他那名門閨秀出身的母親若是看見，定要蹙起眉頭。

    他看著窗外忽然心有所動，放下啤酒開始收拾東西。他迅速收拾好錢款和一個手提箱，換了身深色的衣服，把勃朗寧M1911別在腰間。他熄了燈，走到門前聽聽樓道里的動靜，他打開門出去，反身鎖上門。他正要下樓梯，突然聽到底層樓道里有輕微、細碎、快速的腳步聲，正常人不需要這樣走路！他回頭看電梯，發(fā)現(xiàn)電梯正在上行。他的心莫名地狂跳起來，他聽憑本能的指引，悄聲移步上樓。林江沅一路爬到九樓，上了天臺，他沒有忘記關(guān)上天臺的門。

    主樓的頂部中央有一個旗桿，兩側(cè)層層向下跌落，是典型的裝飾藝術(shù)風格建筑物的處理手法。他迅速打開手提箱從里面取出一包文件，撇了手提箱，從九樓的天臺順著附在墻上的鐵梯溜到八樓天臺，再逐次溜到七樓、六樓、最后到達華龍路上的副樓的五樓天臺。

    他跑到天臺盡頭，把頭稍稍探出女墻看下去，掃一眼樓面，他看到四樓、三樓的住戶都熄著燈。他初來租房時看過大樓的圖紙，知道這邊都是小戶型。他從天臺門進入樓梯間，關(guān)上門，迅速地躡手躡腳下樓。他從樓梯間的窗戶望出去發(fā)現(xiàn)院子的出口有人影晃動，他被堵住了，出不去，他料到了。來人也許之前望見他房間里的燈光，進屋后會發(fā)現(xiàn)他喝了一半的啤酒，他們?nèi)绻系教炫_還會發(fā)現(xiàn)他撇到一旁的箱子，他們會猜測他就在樓里，漸漸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他唯一心存僥幸的就是他把箱子撇在天臺的右側(cè)，卻繞到左側(cè)的副樓下來，因為通常人們的習慣選擇是右側(cè)，那些人也許會先選擇右側(cè)副樓追擊下去。一圈主樓和副樓加起來有8個樓梯，他在最靠邊的樓梯間里，他也許為自己贏得了一點時間。

    他下到三樓，在一戶門前站定，從公文包里摸索出兩個曲別針。他把曲別針拉直，一個前端稍稍彎曲，另一個前端做成90度彎曲，當成扭矩扳手，把兩個曲別針插入門鎖中，試圖開鎖。他是最優(yōu)秀的機械工程師，了解彈子鎖的原理。何況以前在歐洲，這種事沒少做。因為他雖然不信教，但出于對上帝的大鐘的渴望，常常偷偷打開無數(shù)教堂塔樓的門，研究大鐘的機械裝置。一會兒，門鎖開了，他輕輕推門，“cao！”門在里面插上了，顯然戶主在家。

    他轉(zhuǎn)向旁邊的門，居然是兩道鎖，這種肆意破壞業(yè)主財產(chǎn)的行為可鄙！他繼續(xù)開鎖，才打開第一道鎖，便聽到樓頂天臺上有跑過來的腳步聲。他別無選擇了，只能碰碰運氣。他拔出工具，撿起文件包，快速悄無聲息地下到一樓通往底層商鋪的半層樓平臺處，揭開垃圾通道的蓋子鉆進去，他用一只手攀住通道口，他的腳立刻著地，踩入垃圾里。他把蓋子蓋上。

    黝黑的通道里一股腐臭難聞的味道，他的眼睛很快適應(yīng)了周邊的黑暗，他在直徑一米的鐵皮管道里站定，抬頭向上看，長長的管道直通到五樓。無論哪個追擊者靈光一閃，打開垃圾通道探頭進來就會發(fā)現(xiàn)他，幾發(fā)子彈就能解決他。他更不希望哪個不長眼的半夜扔垃圾砸傷他。垃圾通道的出口在院內(nèi)，緊鄰院門口，不過幾步遠。鐵門就在他腳邊，他目測一下，1.2x0.8米。他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從樓道里出來，在垃圾出口旁經(jīng)過，他的心揪緊。然后腳步聲在院落里散開，他猜他們是去鍋爐房和車庫搜尋他。加上在前、后街把守的人，江沅根據(jù)腳步聲估算，日本浪人居然興師動眾用7、8人之多來襲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