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莊瑜發(fā)現(xiàn)那只樟木箱的時候只有十二歲,對抗戰(zhàn)也僅僅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當(dāng)然也不清楚所謂的“慰安婦”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時候?qū)λ斐芍卮鬀_擊的就只是——原來爸爸不是奶奶生的。 她一個人消化不了這些,于是,偷偷告訴了莊禮。 這成了他們兄妹之間的秘密,他們約定好了,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幾年后,學(xué)校組織他們?nèi)タ纯箲?zhàn)史料特展,她在一張老照片面前突然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她甚至都沒法站穩(wěn),只能蹲在地上。老師以為她身體不舒服,而她也沒有過多解釋,事實上,當(dāng)時的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無法解釋。 無奈之下,老師只好聯(lián)系她父母,而莊禮作為哥哥自然也只能陪著她。 她始終不發(fā)一言,靠著那面懸掛著照片的墻坐著,膝蓋蜷縮,臉色很蒼白。 莊禮百無聊賴,四處打量,然后,他注意到了那張照片。 像是在戰(zhàn)壕前拍攝的,照片上有個日本男人手里握著槍,一旁有個四個女人,或蹲、或站,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最前面那個靠在土坯上的女人,她似乎是懷孕了……只是“似乎”,因為在莊禮那時候的認(rèn)知里,懷孕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該有的喜悅,而是微微低著頭,面無表情。 照片的名字叫——懷孕的慰安婦。 底下還有一行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日本軍隊通過誘騙、強(qiáng)迫等多種手段強(qiáng)征隨軍性奴隸,其中大部分來自于中國、朝鮮半島、日本本土、日據(jù)臺灣……” 這也是莊禮第一次知道“慰安婦”這個詞。 他不知道這背后承載了一段多么沉重的歷史,對于一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來說更多的是尷尬。 然而,仿佛就是從那天之后,莊瑜變了。 她不再跟他無話不談,漸漸變得疏遠(yuǎn),確切地說,她跟所有人都疏遠(yuǎn)了,以前分明是個愛玩、愛笑、愛熱鬧的人,后來卻越來越孤僻,大部分時間她都泡在讀書館里,很久以后莊禮才知道,打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一直在研究與“慰安婦”有關(guān)的各種史料。 只是當(dāng)時,包括莊禮在內(nèi)所有人都以為,她的轉(zhuǎn)變僅僅是因為父母的離婚…… 再后來,莊瑜成為了一名律師。 在她成為事務(wù)所初級合伙人的那天,家里人難得的聚在一起為她慶祝,直到那時候他們才知道——她做律師是為了替那些“慰安婦”討回公道。 雖然確實很震驚,但無論是莊禮、還是他們的父母都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也值得去支持的事。 誰也沒想到的是,奶奶卻強(qiáng)烈反對,不僅指責(zé)莊瑜多事,還摔了憤然離席…… 說到這里的時候莊禮頓住了。 苗筱能感覺到他的情緒越來越低沉,就好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放棄了掙扎般,讓人覺得有些心驚。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后來呢?” “后來,莊瑜去找了奶奶,坦白了當(dāng)年曾看過那些日記,并且希望奶奶能夠出庭指控……”他抿了下嘴角,很用力,“但是奶奶拒絕了?!?/br> “為什么?這是好事啊。” 莊禮看著她,問:“你真的覺得這是好事嗎?” “唔……”這么說或許是有些不太恰當(dāng),苗筱重新整理了下語言,“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像奶奶那樣的老人根本就找不到申訴的渠道,隨著她們的離開,那些她們當(dāng)年所遭受的傷害也一并被帶進(jìn)了棺材里,到死她們都等不到一句道歉、更遑論賠償,難得莊瑜愿意去做這件事,我想這應(yīng)該也是她考慮了很久之后想出來的唯一能幫助奶奶的方法,對于奶奶來說,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他垂了垂眸,繼續(xù)道:“被拒絕了之后,莊瑜來找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并且希望我能去說服奶奶?!?/br> 他還能清晰回憶起自己當(dāng)時有多震驚,那一剎那,莊禮想起了當(dāng)初在展覽上見過的那張“慰安婦”的照片、想起了莊瑜當(dāng)時異常的反應(yīng)、也想起了那之后她的種種轉(zhuǎn)變,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釋,可這卻是一個他需要耗費(fèi)很久才能完全消化的解釋。 “你去了嗎?” “嗯……”他輕輕應(yīng)了聲,“不是去說服她的。事實上,當(dāng)時我都還沒能接受這件事,甚至覺得莊瑜會不會是在開玩笑?!?/br> “不可能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的吧?!?/br> “是啊,我也知道,但還是抱著一絲僥幸……”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了起來,“我不是看不起奶奶,我只是……只是不敢想象……” “我明白的。”苗筱體貼地打斷了他。 她是真的明白,就好像她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一樣——本以為那是一段離自己很遠(yuǎn)的歷史,卻突然發(fā)現(xiàn)它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那些書上、網(wǎng)上讀到過只字片語突然變得具象化,也突然有了可以代入的當(dāng)事人,而那個當(dāng)事人偏偏又跟自己如此親近,毫無預(yù)警的感同身受,隨之而來的是心口難以形容的疼,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憤怒到顫抖卻什么都做不了。 “嗯?!鼻f禮感激地牽了牽嘴角,“那天,奶奶給我看了日記。其實,關(guān)于她在慰安所的那段日子她在日記上并沒有過多提及,顯然是不想回憶……看完之后,我認(rèn)為沒必要說服她,她根本不需要道歉。” “……”苗筱滿臉的不解。 “就算再多的道歉和賠償都彌補(bǔ)不了她所受的傷害。那些愿意站出來的,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民族的尊嚴(yán);但也不能要求每個受害人都具備剖開傷口、供人閱覽的犧牲精神,她們犧牲的已經(jīng)夠多了?!?/br> “…………”她翕張著唇,最終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故事說得差不多了,莊禮長吁出一口氣,故作輕松地道:“到了,你先進(jìn)去等我吧,我停一下車?!?/br> 苗筱默默點了點頭。 ======================== 天空灰蒙蒙的,飄著細(xì)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骨的陰冷。 苗筱并沒有急著沖進(jìn)面前的那棟紅色小洋樓避雨,而是裹緊外套,站在門外,有些恍惚地環(huán)顧起四周。 洋樓看著挺大的,有三層樓;但花園并不大,僅能停放兩三輛車,花壇邊還擺放著幾張桌椅,有兩只流浪貓正蜷縮在椅子上慵懶的舔舐著毛發(fā),桌子旁豎著的幾頂偌大的傘替它們遮擋了風(fēng)雨。 這畫面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句話——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生逢盛世真好,就算是一條狗、一只貓,都比那些亂世人活得愜意自在…… “怎么不進(jìn)去?”一道熟悉的話音忽然從她身后飄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輕輕怔了下,抬頭看了眼那頂替她擋住了雨絲的黑色大傘,驚愕目光順著傘柄看向了身旁的人,“康醫(yī)生?” “嗯……”他彎起嘴角,沖著她淺淺地笑。 這笑容就如同一抹陽光,驅(qū)散了郁結(jié)在苗筱心頭的陰霾,她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起來,“你怎么會在這?” “是我約莊禮來的?!?/br> 聞言,苗筱臉色倏地一沉,“所以,也是你讓他來找我的?” “想什么呢……”康喬沒好氣地瞪著她,“你當(dāng)我傻嗎?怎么可能蠢到給你們制造機(jī)會,讓你們順道去老地方雨中漫步再懷個舊,然后你就突然頓悟果然情人還是老的好!” “……你才是在想什么呢!哪來的老地方啊!” “你該反駁的難道不是‘情人還是老的好’嗎?!” “……”她錯了!剛才怎么就會天真地以為康喬不介意呢?簡直是介意得要死?。?/br> “我明白的……”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眸,惆悵地看著面前的雨簾,“女人都是這樣的,不管現(xiàn)任有多優(yōu)秀,始終還是無法忘懷初戀情人?!?/br> “康醫(yī)生,您還真是會變著法夸自己??!”他哪里優(yōu)秀了?! “別說了,我都懂的……”他溢出一聲沉沉的嗟嘆,“你看,就算是到了吳老太太這個年紀(jì),也依舊還是惦念著最初的美好?!?/br> “……”這話讓苗筱的情緒忽然低落,她垂了垂眼簾,陷入了默然。 見狀,康喬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語氣正經(jīng)了起來,“果然,他都已經(jīng)跟你說了?” “你早就猜到了?”剛才就只是在鬧著玩嗎?事實上,他顯然已經(jīng)料到莊禮來找她是為了什么? “既然他決定帶你來,就不會讓你毫無心理準(zhǔn)備;更何況,聽說老太太希望由你經(jīng)手她的身后事,那注定是不可能繼續(xù)瞞著你的。”康喬微微頓了片刻,才再次啟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茫然地?fù)u頭,“不太明白。” “之所以沒辦法繼續(xù)瞞你,是因為……”他沉了沉氣,口吻變得凝重,“你會看到真正的傷口,每一道傷口背后都藏著她始終不愿說出口的慘痛回憶?!?/br> “……” “如果覺得勉強(qiáng),你可以拒絕的?!?/br> “可我不想拒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也無法確定能不能做到,但是,這恐怕是她唯一能為奶奶做的事了。 那些慘痛回憶是奶奶守了一輩子的秘密,將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給她,也是不希望再讓更多人知道吧? “那就做吧。”說著,康喬將手中的那杯熱巧克力遞給她,“我會陪著你的?!?/br> “……謝謝?!彼舆^紙杯,感受著氳入掌心的溫暖。 很顯然,她需要的并不是無濟(jì)于事的鼓勵,而是一顆平常心。 康喬當(dāng)然清楚這一點,正常情況下,他本不該事先就給她壓力,但這次情況太特殊,他不希望苗筱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去面對那些殘酷真相。 該說的他都已經(jīng)說了,是時候讓她暫時從這種沉重氣氛中走出來了。 他有些故意地往前邁了步,側(cè)過頭,湊近她,呢喃道:“謝謝不是嘴上說說就可以的?!?/br> “……”她愣了愣,片刻后,慌亂地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干什么?以為我要親你嗎?” “……”聞言,苗筱重新朝著他瞪了過去。 “恭喜你,猜對了……”話音未落,他便輕輕吻上了她的嘴角。 和昨晚不同,這只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片刻而已,點到即止。 然而,卻還是被不遠(yuǎn)處正在停車的莊禮捕捉到了。 他一個晃神,錯將油門當(dāng)成了剎車…… ——砰! 一道響亮的碰撞聲劃破雨簾。 緊隨而至的是原本停在一旁的另一輛車遭受到碰撞后所發(fā)出的警報聲,格外得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