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揚(yáng)眉，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聲音微微發(fā)澀：“今晚……就算了吧。我身上……不方便。”

    段云瑯霍地站起了身，雙手都攥成了拳頭，目光如火死死地盯著她。

    她卻當(dāng)真是很疲倦了，渾身亂糟糟的，心也亂糟糟的，揉揉頭發(fā)嘆口氣道：“殿下下回來時(shí)，也看看日子吧。若記不準(zhǔn)，便問問劉垂文?！?/br>
    “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段云瑯不可置信地盯著她。

    她笑笑，閉了眼，忍受著從腹中直竄到胸口的劇烈疼痛，嘴唇被這疼痛牽扯得發(fā)白了，卻就是沒有說話。

    信期這羞于啟齒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于她已是老毛病了，他卻從不知道。

    段云瑯再也無法呆下去了。

    少年的自尊與虛榮，激情與*，思念與溫存……全被她這輕飄飄幾句話，碾碎成齏粉。

    他轉(zhuǎn)身便走。

    紗簾嘩啦被掀開，又緩緩地垂落。空蕩蕩的房間，只有驚醒的鸚鵡還在架子上不知所謂地蹦跳著。她終于又睜開眼，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空氣里不曾留下他的一丁點(diǎn)氣味，而腦海中只剩了慘淡的回響。

    年少莽撞的人啊，不知道歡喜一個(gè)人，是要付出代價(jià)的。

    今日有李美人，來日有趙美人、錢美人，我總不能一一招架過去，你也不可能將她們?nèi)細(xì)⒐狻?/br>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五郎，五郎。我們，畢竟是不相配的。

    ☆、第41章 清塵濁水（二）

    劉垂文自內(nèi)侍省廚下順來了一些吃食，便籠著袖在窗下偷身候著reads;盛寵之王女毒妃。本以為陳留王不到天亮不會(huì)出來，誰知四更剛到，那門扇便開了。

    劉垂文連忙湊上前去將食盒提起來，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是要吃的？”

    陳留王看了他一眼，將風(fēng)帽一披，抬腳便走。

    劉垂文看他一身衣衫都穿整齊了，摸了摸鼻子，想笑不敢笑，只悶頭跟上。月明星稀，雪光澄澈，一主一仆走出了掖庭宮了，段云瑯才突然剎住了步子，冷然道：“你在笑什么？”

    劉垂文年紀(jì)小，吃這一嚇，眼睛里笑意仍是盈盈然，“笑殿下今次出來得早?！?/br>
    這一語雙關(guān)，簡直無法無天——

    段云瑯立刻抬手要削了他腦袋，嚇得他往衣領(lǐng)子里一縮。然而那預(yù)料中的巴掌卻遲遲不來，劉垂文偷偷抬眼覷他，殿下的臉在稀薄的月光照耀下，像是一塊已死的玉。

    他心中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擴(kuò)散開來。

    許久，段云瑯收了手，將衣襟一抖，“往后不會(huì)再來了?！?/br>
    “啊？”劉垂文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大叫了一聲。

    然而他家殿下卻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了。月光蒼白，少年的背影宛如一只孤獨(dú)的鶴。

    ***

    春日到來之前，長安的天氣總會(huì)有些反復(fù)。時(shí)而天色陰沉下來，飄一點(diǎn)小雪，到傍晚卻又暖意升騰，將積雪都催化成水流。十六宅里積水不暢，每到融雪時(shí)節(jié)，便往往在廊下檐前匯成汪洋，人人都須小心地提著衣角跳過去。

    陳留王的宅子里更慘，因屋子的地勢比院落還低，雪水倒灌浸透了門檻，絲絲縷縷地侵入了堂屋里來。劉垂文拿著笤帚刷刷刷將水往外掃，便遭了隔壁淮陽王小妾的一通亂罵：

    “什么臟污東西，就知道往我們家掃？我們家都快被淹了！你家殿下到底怎么管下人的，連笤帚都不會(huì)用嗎？被你這樣亂掃，我這院里可還有落腳的地方？”

    劉垂文抱著笤帚滿腹委屈，連連賠禮都不管用，于是更加委屈，他過去跟著義父劉嗣貞時(shí)，哪里曾受過這樣的閑氣？偏是義父要他來伺候陳留王，結(jié)果世情冷暖全都嘗上了。

    忽有人將手伸來，一把拿過了他手中的笤帚。

    劉垂文一愣，還未開口，已見到自家殿下容色溫柔地微微欠身道：“楊夫人近來可好？五郎聽聞二兄家的屋檐下有烏鴉做窩，不知是不是真的？”

    婦人楊氏呆了呆，段云瑯笑得實(shí)在是和藹可親，令她連破口罵一句莫名其妙的余地都沒有，只道：“怎么可能？烏鴉不在屋子里做窩的。”

    話一說完，她突然覺出了味，臉上怒色紅到了脖子根，“你——你這人怎么——”

    段云瑯卻已沒在看她，自低了頭對劉垂文溫聲道：“怎么就連掃地都不會(huì)了？”一邊說，一邊拿著笤帚往楊氏身上掃。

    楊氏滿臉羞怒，又不敢對著他的面發(fā)作，狠狠跺了跺腳，擰身便走。才去得幾步，段云瑯便已聽見她在那邊院子里罵罵咧咧的喊聲：“厲害什么呢？不過是圣人不要的廢太子，還當(dāng)自己多金貴？！”

    劉垂文聽得膽戰(zhàn)心驚，段云瑯卻聲色不變，將笤帚遞與他后，揉了揉他的發(fā)，桃花眼笑著彎成兩片淺月亮：“委屈你了?！?/br>
    劉垂文何止委屈，簡直已委屈得說不出話，他不明白，殿下為什么越是委屈、反而還越是笑呢？他看著殿下的笑容，心里就堵得慌。

    眼看殿下已緩緩回房去了，他丟了笤帚就追上前，道：“殿下當(dāng)真——當(dāng)真再也不去看——她了嗎？”

    ***

    段云瑯自認(rèn)不是個(gè)多愁善感的人reads;重生之財(cái)閥鬼妻。他知道她也不是。

    他與她，都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即使在床笫之間，情欲最濃時(shí)分，也誰都不會(huì)亂了分寸；即使在眠夢之中，神智最散時(shí)分，也誰都不會(huì)多言不慎。他們在一起這樣久了，黑暗里陰暗里輾轉(zhuǎn)擁抱著爬了過來，不被陽光眷顧的秘密，發(fā)著*的腥臭味——

    這樣久了，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習(xí)慣了?？墒牵瑓s沒有。

    至少她沒有習(xí)慣。

    他關(guān)了門，全身的重量都重重倚靠在門上，仰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嘆息。

    他想，或許他也沒有習(xí)慣吧。

    只是襄王永遠(yuǎn)比神女陷得深，神女總可以瀟灑自如地抽身而退，襄王卻不得不一遍遍等候著、遙望著、思念著、痛苦著。

    其實(shí)，他所習(xí)慣的并不是黑暗中的歡愛，而只是這種等候、遙望、思念、痛苦的心情而已吧。

    而如今，她終于要放棄自己了。

    兩年前那個(gè)大雨夜，偷來的一場溫香的夢，醒來之后，賓朋盡散，笙歌歇落，細(xì)想來，他覺得自己并不委屈，至少還不如今日劉垂文的委屈。

    當(dāng)初他在百草庭里強(qiáng)要了神志不清的她，第二日圣人便下令徹查沈素書自盡一案。她在他的床榻上掙扎，她說素書有話要同圣人講的，她用一雙水霧朦朧的眼睛瞪著他，她說：“你果真不放我，你果真能鎖著我一輩子嗎？”

    他真是恨透了她那雙眼睛，可他仍舊不得不面對著這樣的她，將自己代她擬好的陳情書丟給她：“夫要君者無上，非圣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沈才人愚惑暗昧，不思奉君以德，反自污于井底，悖逆至法，以要君上，妾雖沈氏故友，亦不忍見。沈才人蒙過誤之寵，居非命所當(dāng)托，其死也固宜！”1

    她不肯寫，他逼她寫。

    “我是為你好?！彼浀米约涸Ьo了渾身顫抖的她，一遍遍地說道。他不知自己當(dāng)初何來如此的耐心，好像哄慰一個(gè)彷徨無助的孩子……

    三日之后，沈才人的好友殷寶林被褫奪了封號，貶下掖庭。

    她搬去掖庭宮時(shí)，他趕著見了她一面。

    在大明宮昭慶門外，慘白的天空與宮墻之下，他搶著奔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神情略微僵硬，沒有掙脫，卻是整個(gè)人都后退了一步，她抬起頭，目光很復(fù)雜，復(fù)雜得令他迷惑，也復(fù)雜得令他迷戀。

    他有一種自己馬上就要失去她的恐慌。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啞聲問她：“我們……還能再見著嗎？”

    她睜著眼睛，有些驚訝地笑了，“殿下是問我嗎？”

    青天白日，他被她笑得感到了羞窘，“你愿意嗎？你若愿意，我可立即去……”

    “殿下做事，原來還要先問過我的嗎？”她溫柔一笑。

    他訥訥，“這樣……不好嗎？”

    她漸漸地收住了笑容，仿佛日光漸漸被云層所掩蓋，一天一地，只剩下入秋的蕭颯。

    “沒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安安靜靜地道，“我都不稀罕?！?/br>
    ☆、第42章 清塵濁水（三）

    對，就是這句話。

    就是這句“不稀罕”。

    為什么自己過去都沒有留意過呢？

    亦或許自己是留意過的，只是覺得沒有關(guān)系。不論她將自己看作什么，至少每一回自己去掖庭宮找她、要她，她都沒有拒絕過。

    這樣一遍遍地將這兩年來的每一回幽會(huì)懷想下來，心好似被一根細(xì)繩纏住了，一圈又一圈，繃得死緊，試圖搏動(dòng)的心因而壓抑地停窒，血液孤獨(dú)地涌流，他的身子慢慢自門上滑了下去。

    是的，是這樣。

    她從來不稀罕。

    她不稀罕他去找她，她也不稀罕他不去找她。她不稀罕他在床上的表現(xiàn)，她也不稀罕他是抱著她睡還是壓著她睡。她不稀罕他在沒有她的日子里做了什么，她也不稀罕他在陪著她的時(shí)刻里想著什么。

    誰說她不是自暴自棄的呢？

    她的心底里，大約還以為自己把她當(dāng)做一個(gè)發(fā)泄*的工具而已吧？在這幽深的宮闈里，他與她的茍合，與那些太監(jiān)宮女間的對食有何差別？！

    她根本不稀罕他是不是愛她。

    她不拒絕他……不是她不想，而只是她不能，罷了。

    自己，竟一直是一意孤行一廂情愿的。自己以藩王宗親的身份去逼迫她，她又如何能拒絕？縱是今日，她也沒有明言……

    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

    他明明有時(shí)下決心去探明這些問題：自己是不是愛她，是不是想娶她，是不是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卻只會(huì)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種令人惱火的拒絕合作的態(tài)度，總是讓他把一切問題都拋去了腦后。

    她什么都不相信。她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窗外的天空一點(diǎn)點(diǎn)地黯滅，世界再度陷入寒冷的初春的夜。

    段云瑯頗矯情地看了一會(huì)兒夜色，腦子空空，像是一切思緒都被風(fēng)吹散了。忽然屋外響起一前一后兩個(gè)重疊一處的聲音：

    “五弟，五弟！”

    “殿下，慢著些兒啊殿下！”

    段云瑯打開門，便見到大兄東平王提著自己送他的那只老母雞站在廊下，一臉憨笑地抬頭看著他。他慢吞吞地走出來，關(guān)上門，溫和地道：“大兄有何事？”

    東平王將那老母雞提到他眼前來，睜大雙眼道：“五弟，它死啦！我想要一只新的，五弟！”

    段云瑯眼神掠向大兄身后，劉垂文向他無奈地一攤手。東平王這樣提著一只死雞竄出來，身邊連個(gè)作陪的下人都沒有，顯然就連宦者奴婢都知道這位郎主沒什么可依靠的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段云瑯嘆了口氣，走上前，捏著鼻子打量那只老母雞，道：“不錯(cuò)，竟還被你養(yǎng)了兩年?！?/br>
    “不是哩，”段云琮叫道，“去年有人跟我說，將它埋在雪里，它會(huì)下蛋的。我今年一開春就將它刨了出來，才曉得竟然被騙了！”

    后頭的劉垂文撲哧笑出了聲，段云瑯自己也是一怔：原來宮里還有跟他一樣渾的人物？

    他隔著半尺伸長手去拍拍大兄的肩，“那人是騙你的，那人忒壞?！?/br>
    段云琮拼命點(diǎn)頭。

    段云瑯收回手，在劉垂文遞來的巾子上擦了擦，“走，我?guī)闳ベI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