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周鏡的呼喊沒能攔得住他,段臻一步闖進了積慶殿偏殿,而后便突然頓住了。ltし 夜已深了,黑暗壓頂,殿里已是一片雪白陳設,重重疊疊帷幔之間,停著太皇太后的棺槨,端等明日時辰一到,便要啟程去葬入城郊皇陵。 黑與白的交際里,河山死寂。 跪在柩前燒紙的是一個小宮女,在她旁邊站著一個身材昂藏的侍衛(wèi)。隱隱約約,段臻聽見那小宮女在啜泣,令他有些煩躁。 而后簾帷忽動,卻是段云瑯,仍穿著當值的甲胄,懷中抱著熟睡的小七,走了出來。 父子倆在這種情形下打了個照面,兩人俱是一怔。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段云瑯,他走近來,也不行禮,便將小七往圣人身上遞去,“他睡著了,您小心些?!?/br> 段臻措手不及,連忙接下了孩子。小七已快四歲了,個子卻很矮小,身子也有些孱弱,只睡著的時候,呼吸勻停,面色紅潤,仍現(xiàn)出幾分嬰兒時候的玉雪可愛。段臻看著小七,心里莫名地平靜了,面對著太皇太后的棺槨,也不那么悲傷了。 一代代人,生死輪回,不外如是。 他走到太皇太后柩前,啞聲道:“皇祖母,孫兒來看您了。您去得急,孫兒……一定會還您一個公道?!?/br> 靈前燒紙的鵲兒渾身一顫,而后,哭得更傷心了。 *** 段臻走入后邊的寢殿,段云瑯溫順地跟了進來。 今晚難得這兒子沒有同自己擺臉色,段臻想,這也許是個不錯的開頭。 誰料段云瑯進來以后,就徑自開了口:“太祖母死得不對。” 段臻被他那大咧咧一個“死”字激得皺了眉頭,半晌才道:“你什么意思?” “太祖母雖一向耳聾眼花,可大毛病是沒有的?!倍卧片樤捯舾纱啵盁o聲無息就這么死了,我懷疑有人下毒?!?/br> 段臻緩緩點頭,“但……” “但我們沒有證據(jù)?!倍卧片樧旖俏⒐矗岸鴽r那人手眼通天,連太醫(yī)都不敢說真話,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段臻詫異地看他一眼——他倒是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心頭又冒出來無名火,“朕會查清楚的。” “查,是沒有用的?!倍卧片樅敛槐芗傻嘏c父親對視,“只有忍?!?/br> “你什么意思?”這話段臻已問到第二遍。 “太祖母只能入土為安;我們得忍,忍到那人在其他事情上露出馬腳——” “五郎,”段臻卻恍然道,“朕依稀記得,你處還有許多東西,沒有交上來的吧?” 段云瑯忽然靜住。 段臻微微瞇起眼睛打量他的神色,心中只有冷笑:自己當初讓他去查高仲甫的劣跡,這人查是查了,手底把柄扣了一堆,卻竟然不肯全部吐給君父,只一件一件地用來挾君自重,這是什么居心?心底越是寒涼,他面上的微笑反而越是溫和:“你將它們都給朕,朕來日要對付那幾個閹豎,也有幾分底氣不是?不瞞你說,朕心中確有計劃……” 他卻不往下說了。 段云瑯瞥了他一眼,轉(zhuǎn)過頭,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真是累極了。 每一次和這個父親對話,他都要強力忍耐住直接砸他一拳的沖動。 他與他,永遠在互相刺探,永遠在互相防備,從不敢信任對方,從不敢依賴對方,因而即令在合作之中,也絕不會無條件向?qū)Ψ浇坏住?/br> 這哪里還是父子,這分明只剩了君臣。 段云瑯想到劉嗣貞說的,“既有高仲甫這么一個大障礙擺在眼前,殿下緣何還不能同圣人好好相處呢?” 就算他想……這個惺惺作態(tài)的父親,難道還真會對自己實誠么? 他咬了咬牙,終于說出了口:“我懷疑,太祖母的死,與……高公公有關(guān)?!?/br> *** 圣人在太皇太后靈前守了大半夜,到四更上,周鏡來將他接走了。 段云瑯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懷疑后,一如所料地,他沒有發(fā)話,沒有作一個字的評價。 夜幕之下,遙遠的東方天際露出了些許微光。段云瑯站在積慶殿廊下,看著圣人的車駕起行,他不明白,自己心里怎么還是會有失落和沮喪。 他早該習慣了的,不是么? 這個男人,永遠只能是這副寡淡、懦弱、畏縮、無所作為的樣子了,不是么? 段云瑯瞧不起他,這樣的仁君,和庸君有何差別? 夜露微涼,鵲兒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件大氅,聲音是已經(jīng)哭啞了:“殿下,披上吧。” 段云瑯收回了目光,一邊披上大氅一邊道:“鐘侍衛(wèi)呢?” “婢子讓他去歇息一會?!冰o兒回答。 段云瑯失笑,“他是男人,是興慶宮的侍衛(wèi),你讓他去歇息?” “他很累了?!冰o兒靜了片刻,又道,“而且,婢子想同您說幾句話?!?/br> 段云瑯抬眼,沉默地端詳著她,“你說。” “婢子……”鵲兒頓了頓,“婢子想出宮?!?/br> 段云瑯微微挑眉,“這個不難?!?/br> 鵲兒低下頭,腳尖無意識地蹭著地,“太皇太后不在了,我覺得……我留在這宮里,也沒多大意思了。殿下的事情……殿下放心,婢子不會多嘴多舌。” 段云瑯道:“難道我還會懷疑你?” 鵲兒飛快地掠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卻避開了他的問題,反而道:“殿下,婢子雖不預朝事,但也相信,幾位殿下里,您是最出息的。難得的是,您對殷娘子還一心一意……”鵲兒看見段云瑯臉色變了,卻還是咬牙說了下去,“婢子一直都很服您?!?/br> “你到底想說什么?” “殿下……您是高高在上的人,您大約不懂得底下人的難處。您歡喜殷娘子,想起來便去找她,忙起來便擱置了她,您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她為著您,成日里提心吊膽,您想想,這事情若果真鬧將出來,沒人敢拿您怎樣的,但殷娘子可就得受大苦……” “你到底想說什么?”段云瑯重復了一遍,一雙冷亮的眸子直盯著她。 鵲兒苦笑一聲,“婢子只想勸您對她好一些,婢子同她都是女子,大約能明白她心中有多難……殿下您煩我也好,這總之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僭越了……” 段云瑯緩緩道:“你要出宮,你可知道你家人在何處?” 鵲兒搖了搖頭,默了片刻,淚水就那樣自眼中涌溢出來了,“我不知道,殿下!我在宮里十多年了,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宮里宮外,究竟哪個才是我的家了……可是殿下,我總還是想出去瞧一眼……”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便瞧一眼也好啊?!?/br> 段云瑯不做聲了。 鵲兒抬起手捂住了洶涌的淚水,許久,許久,直到那月亮都將沉沒了,才沙啞著嗓子道:“殿下,我只盼您和殷娘子好好的。這世上啊,兩情相悅太難了……” ☆、第109章 第109章——既老而悲 太皇太后突然崩逝,天子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與往常二十余年似乎并無二致的早朝,泱泱眾臣僚無言跪伏在地,夏日的天空澄澈如明鏡,沒有人注意到段臻鬢邊新添的白發(fā)。 他今年四十四歲,可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去死了。 這江山早已不在自己手里,自己卻還坐在這御座上,有什么意義呢? 高仲甫提出要徹查武寧節(jié)度使朱桓謀逆一案,段臻揮揮手,準了。劉嗣貞上奏簡省后宮用度以賑河北旱情,段臻亦是揮揮手,準了。他只覺自己好似成了戲臺子上的偶人,竟是半點不由自主的,巍巍樓閣,堂堂殿闕,看起來是天下第一的富貴,其實卻都不是他的。 下朝之后,他屏退車馬,一個人慢慢踱回清思殿。六月天氣晴柔,只是喪期未過,四方都是壓抑的黑白之色。大明宮規(guī)制平整,宮墻錯落,行走于這橫平豎直之間,難免感到壓迫。段臻不由得又想起那布局散漫的興慶宮來,少不更事的自己,亦步亦趨地跟隨在皇祖母的身后,陪著她看那園中姹紫嫣紅花枝爛漫…… 而光陰荏苒,如今自己竟也已到了皇祖母當年的年紀。 他自出生起就未見過自己的母親,生父敬宗皇帝又對他不聞不問,興慶宮的老太后于他而言就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這個老人很和善,對下人偷懶耍賴都可以一笑而過,但她心里亮堂得就跟明鏡一般。 段臻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問過她:“我朝為何用閹人領(lǐng)禁軍?” 老太后呵呵笑道:“若不用閹人,臻兒想用誰?” “隨便什么人……都比閹人好吧?!蹦暧椎亩握榫锲鹆俗臁?/br> “這可不對?!崩咸髤s搖了搖頭,“隨便什么人,都不如閹人好啊……” 段臻當時很不高興,徑自道:“若是我,就用宗室子弟領(lǐng)禁軍,看那些閹人還有沒有地兒待著!” 今日的段臻卻只有苦笑。 他的確用了宗室子弟,甚至,他用的是自己的兒子??墒撬缃癫琶靼祝米约旱膬鹤?,都并不見得比閹人來得可靠。 他寧愿被高仲甫之流鄙夷陷害……也不愿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猜疑怨恨、甚至從背后捅上一刀子啊。 “——陛下!” 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女聲突然自后方喚住了他。他腳步一頓,后邊周鏡已響起威嚴的呼喝聲:“哪里來的婦人,怎不事先通報?大內(nèi)之中豈能如此放肆!” “陛下!”那少女卻不管不顧地哭叫起來,“我是鵲兒,是太皇太后身邊的鵲兒??!陛下,老太后有話要同您說啊!” 段臻轉(zhuǎn)過身,太陽光明晃晃如刀刃劈下,那少女滿腮都是清亮的淚水,哭得渾身顫抖著癱跪在地。周鏡為難地看著他,他擺了擺手。 周鏡將左右屏退,自己也沉吟著退下了。 段臻看了那少女一眼,便往北邊的樹林里走去。鵲兒連忙踉踉蹌蹌地跟上,他不說話,她也不敢開口。就這樣走了一晌,面前還是草木葳蕤,空氣中已滲著太液池上的豐沛水汽,段臻閉目深吸一口氣,道:“此處無人,但說不妨。” 鵲兒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戳進掌心的rou里,那劇痛終于逼著她清醒了幾分。她抬起頭,道:“陛下,太皇太后去得沒有一點征兆……您心中就不懷疑?” “你在問朕?”段臻淡淡道。 鵲兒的目光靜了靜,“是婢子失禮。那一日天氣晴好,太皇太后高興,讓教坊司撥幾個人過來給她唱曲兒聽。太皇太后聽曲兒的時候精神氣很足,還讓婢子給她冰一碗羊乳羹來喝。婢子給她端上那羊乳羹,又去膳房里問了問上菜的時辰,回來的時候教坊司的人剛走,太皇太后讓婢子扶她去休息一會兒……誰知這一休息,就……” 她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又欲墮淚,只拿帕子掩了面。段臻沉默半晌,道:“那羊乳羹她吃完了?” 鵲兒點點頭,“五殿下私下里都查過了,那羊乳羹、那日太皇太后一應用具、并那幾個教坊司的人,都查不出破綻。” 聽見自己的五兒子又“私下里”查案,段臻眼中掠過了一絲暗沉的光——段云瑯同自己說時,分明是“連太醫(yī)都不肯說真話”呢。 段臻于是面無表情道:“你方才道太皇太后有話要同朕說?” 鵲兒語意晦暗,“是……” 真要說起來,年八十五的太皇太后走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很大的痛苦。 日頭不那么烈,風也和煦安然,絢爛的花朵將嫣紅顏色映透薄薄窗紗,給那迅速蒼白下去又泛出死青色的老人的臉蒙上幽雅的柔光。她睜大了一雙混沌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她從二十五歲開始守寡,從皇太后到太皇太后不曾搬動地方,是以興慶宮積慶殿這一間寬敞得好似無邊無際的寢閣,她已經(jīng)住了六十年了。 在任何一個地方住上六十年,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好奇心的。 可是她這一刻的目光,卻很好奇,她口唇微微翕動,鵲兒不得不側(cè)耳過去才聽見她說的話:“慕知,你來啦?”